第 25 章

這是無方第一次來魇都,傳說中的魔域,看上去确實有點詭異。

梵行的建築,有異曲同工之妙,就像雪頓山上的樓閣,鱗次栉比順勢而建。魇都坐落在丘陵地帶,土地明顯的脈絡組成了它的結構,如同起伏的波浪,為了裝下令主的愛好,收納的盒子也得相應擴大。

聽說這城是他用兩根筷子搭出來的,無方混跡于妖界,絕對內行。同樣的規模,利用的道具越少,那麽此人的法力就越深不可測。她想象不出來,有點缺心眼的令主,操縱起這滿盤的玩具,且五千年維持原貌,是個什麽樣子。她只看見經歷了無數風霜考驗,泛黑的木材表面被打磨出了堅硬的光澤,如果不用手觸摸,幾乎要誤以為是岩石。

偶們目睹了令主剛才的潑天震怒,都惶惶不可終日,看到有人從城門上進來,個個站在道旁觀望。雖然之前的婚禮讓令主顏面掃地,但追回逃妻的速度足可以打個漂亮的翻身仗。見過無方的偶們松了口氣,掖着兩手恭敬向她行禮,一聲“魇後”叫得又溫和又纏綿。

令主很高興,些微的一點小成就就足以令他心情大好。他跟在無方身後,娘子長娘子短的,不停給她作介紹:“這是我們議事的地方……那裏是糧倉。稻谷收上來沒有脫殼,靠人工太麻煩,我引了山泉下來,水流沖擊帶動磨盤,只要在邊上看着就好,可以省很多力……”

動手能力很強,确實值得誇贊。只是她不明白,好好的妖怪不做壞事,整天研究這個,實在有負他的名聲。他究竟是怎麽變成梵行剎土的黑暗傳說的?難道僅僅因為老資歷和萬年不換的黑袍嗎?

令主的智囊璃寬茶終于出現了,他迎上來,頗委屈地說:“魇後,您讓我家令主下不來臺了,您這麽做是錯的。”

本來他也是陳述事實,無方并沒有想反駁,倒是令主聽了沒好氣,“誰說本大王下不來臺?不要往魇後頭上扣大帽子,婚禮黃了可以重辦,反正他們送來的賀禮我是不會退還的。”

璃寬噎了下,想想也對,“屬下和大管家趁着主上離開的當口清點過了,數目相當可觀。”

令主點了點頭,下半年的生計算有着落了。回頭再開些買賣,要養媳婦,準備工作必須做好,偶人可以吸山岚,魇後可不能像他們一樣。

無方沒有興致聽他們閑話家常,她問璃寬:“我徒弟在哪裏?”

璃寬觑觑令主,不知道該不該回答。

令主為了凸顯威嚴,往城後泛泛一指,“關在魇都天牢裏了。”其實魇都從來沒有所謂的天牢,柴房倒有幾間,派兩個偶人看守着,意思意思就完了。

璃寬咽了口唾沫,見魇後要往城後跑,他忙上前攔住,好言道:“天牢髒亂,滿地屍骸,怎麽能勞魇後親自去呢。您和主上在大殿稍事休息,屬下去把人帶來。”一面說,一面匆匆揮手,攜一隊護衛順着蜿蜒的臺階走遠了。

無方垂袖站着,操勞了大半夜,到現在才覺得累。早就知道這場逃婚不會成功,但不試一試,又不死心。那些陰山女妖呢?說好了會救振衣的,結果到最後都沒聽魇都的人提起她們,可見事跡敗露後個個明哲保身,果然都是靠不住的。

令主現在是一時一刻都不想和未婚妻分開了,他站在一旁靜靜陪伴着,鼓起了勇氣才說:“娘子累了吧?等見過了徒弟,我們就回去睡覺吧。”

結果招來她一蹦三尺高的呵斥:“白準!”

令主吓得縮脖子,是他又說錯話了嗎?不過自己的名字從她嘴裏說出來,忽然變得那麽雅致和韻味悠長。果然只要喜歡一個人,必定百樣都好。就算她噴他一臉唾沫星子,他也覺得是甘霖。

帽兜下的臉笑成了一朵花,很乖巧地嗳了一聲,打蛇随棍上,弄得無方幹瞪眼。

她心裏不快,郁塞地調開了視線,站在空空的長街上四下看,遠處錯落的紅燈籠在風裏吱扭搖晃,她蹙起眉,回過頭對瞿如道:“振衣沒有日行千裏的本事,一路上妖魔又多,你保他平安離開梵行剎土。”

令主對打發情敵是很積極的,他插嘴:“不用瞿如送,一只鳥能有什麽道行,半路上遇見蠱雕,說不定全被吃了。”他拍拍自己的胸口,“看我!我可以設個結界,讓那些妖魔傷不了他。再刮一道長風,把他吹過鐵圍山,你看如何?”

什麽長風,分明是妖風。刮過鐵圍山怎麽落地?從天上掉下來摔死嗎?

她用一種看傻瓜的眼神看着他,令主發現不對勁,攤了攤手,“我只是想幫幫忙罷了。”

無方說不必,“只要令主不難為他,我就已經感激不盡了。”

自己在未婚妻的眼裏是這麽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形象,令主覺得很無奈。他嘆了口氣,決定找點事幹,遂問:“那只藤妖在哪裏?”

護衛的偶人出列回禀,“從婚禮開始就沒見過她,主上下令吧,屬下去砍了那株藤,不怕她不現身。”

令主下意識望了望無方,“娘子你說呢?”

無方長眉緊鎖,“令主想讓我說什麽?殺了麓姬,因為她沒有看護好我,讓振衣有機會代嫁嗎?”

令主詞窮,覺得自己也是蠢,他們本就是一夥的,讓她發表意見,難道她會同意處決自己的幫兇嗎?轉回頭再想想,要不是他們瞎攪合,他現在已經和娘子躺在香噴噴的花床上了,都怪這些事兒媽!不給點懲罰,難洩心頭之恨,這麽多孩兒們還看着呢。他咳嗽一聲,“去都靈峰找她,就算她能上天入地,根基在那裏,量她跑不遠。”沉吟一下,伸出一根手指頭來,“削她一百年修為小懲大誡,然後關進寒淵,兩百年不得見天日,去辦吧。”

其實不見天日,對于生活在梵行剎土的妖不算什麽,唯一不便的是以後都不能找魇都男偶談情說愛了。一兩百年,雖然傷元氣,但攢一攢修為就回來了,并不算什麽大的懲罰。所以說令主到底是個好人,就他留在麓姬洞府的那朵雪蓮,也不止百年修為,算起來麓姬還賺了。

無方對他怎麽處置麓姬沒有任何意見,她惱的是她答應會助振衣脫身,結果最後連面都沒有露。璃寬茶去帶人了,帶了半天還沒有來,她忽然想起麓姬曾說過的,常用來觀察魇都動靜的那棵甘華樹。回身看,城南幾裏外的山丘上,那樹長得極其茂盛。赤紅的樹杆,明黃的枝葉,如蓋的葉片間隐約有袍角顯露,見她望過去,一閃便隐匿了。

終于石階路盡頭有火把過來,她迎了兩步,卻沒有看見振衣。璃寬手裏拎着兩個腦袋,到令主面前往上舉了舉,“那個中土人弄死了看門的偶人,屬下沒有發現他的蹤跡,看來已經逃跑了。”

令主垂眼看身首分離的泥人,脖子上的斷面并不齊整,顯出鋸齒狀,可見不是拿刀砍斷的,更像生拉硬拽造成的。

“這中土人好大的能耐啊。”他唉聲嘆氣,“可惜了我的孩兒。”

無方不太相信,“他是真的跑了,還是你們打诳語蒙騙我?”

璃寬說天地良心,“魇後怎麽總是信不過我們?魇都從上到下都是老實人,九陰山上那些女妖欺負到咱頭上來,主上也不和她們計較。魇都的偶,包括主上和屬下,我們都不愛吃人的,留着葉振衣幹什麽,還得浪費糧食養活他。您看看這兩個可憐的偶,他們招誰惹誰了,死得這麽慘。他們也是您的城衆啊,您就一點都不感覺到心疼嗎?”

這只蜥蜴口若懸河,無方情願相信令主,也不願意相信他的話。她哂笑一聲,“你們不是把他關進天牢了嗎,魇都的天牢這麽不堪一擊,居然被一個凡人逃脫了。”

這下尴尬了,令主和璃寬對視,牛皮吹破,報應來了。她說得對,天牢是那麽容易被突破的嗎?令主責令璃寬,“你解釋一下。”

“解……解釋……什麽?”璃寬呆滞地喃喃,忽然靈光一閃,“是這樣的,當初的天牢是梵行大亂時,為囚禁九妖十三鬼而建造的。後來剎土太平無事,天牢閑置了五千年,年久失修,連門都老化了,逃獄當然很容易。”

令主有時候都不得不佩服璃寬的應變能力,謊話說得那麽合情合理,在他聽來絕對沒有什麽可質疑的。

可是無方不那麽好打發,她垂眼看地上的屍首,“天牢只有兩個人看管,未免太兒戲了。”

“因為我們小看了那個凡人。”令主猶豫着接話,“沒想到他身手那麽厲害,早知道就多派兩個人了。”一面叫大管家,“看看我們庫房裏的那些寶貝,有沒有丢失的。別讓人順手牽羊拿走,那損失就太大了。”

大管家馬上響亮地應了聲,知道令主又在打腫臉充胖子,庫房裏連米都沒剩下多少了,哪裏來的寶貝供人盜取啊。

但媳婦就是這麽騙的,你跟人家說家裏揭不開鍋了,看人家搭不搭理你。況且以令主的實力,發不發財只是想不想的問題,只要高興,眨眼金銀滿倉玩兒似的,所以算不上欺騙。

無方呢,因為振衣下落不明,弄得心裏七上八下。瞿如咬着衣角問她,“師父我們怎麽辦呢,振衣是個凡人,這裏牛鬼蛇神遍地都是,他會不會落進別人手裏,被人當小菜給吃了?”

所以當然得找,他沒有騰雲的本事,應該走不遠。

眼看她們要離開,令主着急了,“魇都有的是人手,我派人去找就行了,娘子你不能走,答應我的話不能不算數。”

“算什麽數?你交不出人來,這個交易還談得下去嗎?”無方決定不那麽講道理了,她牽挂振衣的安危,必須現在就去找他。

她強行要離開,令主當然不幹,自己的未婚妻總為別人奔忙,當他這個丈夫人選是死的?他擡袖一指,在她面前結起了屏障,就算她用金鋼圈敲也別想敲破它。

他決定放點狠話,“豔無方,你可不要挑戰本大王作為男人的自尊心,誰頭上長草都不是高興的事,我說不許你去就不許你去。如果你硬要去,也可以,咱們比比誰的動作快,你先找到他,放他回娑婆世界,我先找到他,就宰了他,你看怎麽樣?”

無方愣住了,“你在說些什麽,他是我徒弟。”

“是男徒弟,我不喜歡。”他驕傲地別開臉,抱着胸,拿手肘指了指瞿如,“如果這只鳥丢了你要找,那我沒意見。現在是一個愚弄過我的男人自己逃跑了,你去找,把我放在哪裏?”

無方忍無可忍,“我和令主并沒有什麽關系,我要去找誰也不必得到你的同意!”

令主也生氣了,“出爾反爾的人最不可愛了,別忘了今晚的婚禮本來是你的婚禮,結果你給我搞出一個男人來,我差點和他拜堂,你還說和你沒關系?”

于是兩下裏都氣哼哼,對峙了半天,令主暗暗又開始後悔,臉上也帶了歉意。可惜她看不見,在她眼裏他仍舊是個沒有臉的一手遮天的老妖怪。

還是不要火上澆油吧,令主強忍委屈,轉過身吩咐璃寬:“命城衆出城尋找,魇都五百由旬內,一個邊角都不許錯過。放本大王的藏臣箭,诏告八方妖鬼不得傷那個凡人的性命。若有發現其行蹤者,速速回禀魇都,膽敢私吞,本大王給他開膛。”

璃寬領命帶人去了,長街上就剩下令主和無方師徒,他納罕地問瞿如,“你還不一塊兒去找,站在這裏幹什麽?”

瞿如才回過神來,忙道是,振翅飛了出去。現在只有他們倆了,令主發現談情說愛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她是獨立的個體,有思想有主見,不甘于受人約束。他想找點話說,可是現在說什麽都有些不合适,半晌嗫嚅:“只要他還在梵行剎土上,我一定給你把人找回來。”

無方也漸漸冷靜下來,只是問他,“如果找不回來呢?”

令主跺了跺腳,“你還是信不過我!就算他死了,我還可以帶你去酆都,你自己去看生死簿,這總可以了吧!”

不知怎麽,無方覺得想哭,這老妖怪實在把她纏得沒辦法了。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落到這步田地,以前積了那麽多德,原來都是白搭,該來的劫數一樣都不會少。

忽然一道藍光直指天際,她轉身回望,巨大的光球帶着流星一樣的尾巴,把整個梵行的天幕都照亮了。

那是箭氣嗎?她光顧着驚訝,卻沒看見帽兜下陰影覆蓋不到的地方,露出了一張滟滟的紅唇。那唇閑适地仰着,告訴她:“這是我的法器,已經封存了七千年。連當初平定剎土大亂都沒有拿出來用,現在為了你的徒弟,讓它得見天光,娘子你是不是覺得很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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