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羅剎王平時是怎麽傳喚那些羅剎的,作為根正苗紅的令主,當然不會知道。那麽如何才能不傷筋動骨釣回一只羅剎來呢,三人合計了一下,無外乎兩種辦法,一是食誘,二是色誘。

如果遇上男剎,當然得靠色誘,如果是女剎,勾起了她的饞蟲,就等着她來色誘你好了。大家仔細斟酌,還是找個女剎下手比較好,女剎長得好看點,不像男剎那麽可怖。假如一個疏忽露餡了,打起來女剎也更容易制服。

那麽現在問題來了,到底由誰出面當餌合适呢?

璃寬和大管家都看向令主,令主老神在在,“本大王有要務在身,回頭要幻化羅剎王,你們看我幹啥?”

璃寬說:“其實幻化羅剎王這種髒活累活,交給屬下就好了。”

令主哼笑,“你才活了多大,見過羅剎王嗎,你就敢變?”

“沒見過羅剎王,總見過新皇帝,屬下可以變成他的樣子。”璃寬獻媚地笑了笑,“主要是羅剎女的戰鬥力也很強,屬下這些年來光致力于體能鍛煉,疏忽了格鬥技巧的培養,我擔心還沒等我開口,就被羅剎女咬掉了頭。”

令主看了大管家一眼,“你去。”

大管家搖頭不疊,“屬下只是個偶人,修為還不如璃寬茶。您讓我去,擺明了是送死。”

所以繞了一圈,他就沒有坐享其成的命。令主覺得不甚痛快,養了兩個手下,一個賽一個的窩囊。他嘆了口氣,“能者多勞啊,看來只有本大王親自出馬了。”

畢竟是為救未婚妻,令主覺得任何犧牲都值得。回想剛才她和明玄同框的畫面,令主心裏隐隐有種不安全感。逆境中,人心是最脆弱的。孤立無援時有人和你相依為命,那這個人就是生死之交,男男可以成為知無不言的好兄弟,男女呢,說不定感情升華,最後就攪合到一塊兒去了。因此要快,時間很緊迫,救不救明玄是題外話,只要把無方拉回身邊,管他誰當皇帝。

令主跳下欄杆,化作一道清風,落在了長安的街道上。四周圍真安靜啊,間或傳來一陣狗吠,穿插進飄渺的霧氣裏,伴着忽明忽亮的幾盞檐角燈,這名揚天下的都城,在夜裏顯得出奇的陰森。

身着襕袍的書生,走在南北縱橫的大道上,戴着一頂幞頭,腰上束着蹀躞帶,小白臉的樣貌,是女羅剎最喜歡的款兒。坊院間的圍牆都是土牆,建得并不高,他一路走,一路拿餘光四掃,結果走了半天,一只羅剎都沒遇到,反倒是住戶從窗縫裏看見他,噗地一聲吹滅了油燈。

更暗了,星輝穿不透濃霧,灑不到地面上。令主想了想,可能自己還不夠招搖,于是轉過一處轉角,再出現時手裏提上了紙燈籠,一面走一面輕喚:“阿貍,你在哪裏啊?”半夜裏出來找貓,合情合理多了。

走得更深一點,往霧氣最厚的地方去,終于開始有黑影飛快閃過了。倏地一下,從這頭竄到人家的屋頂上,蓬着頭,腦門長角,兩腿下蹲,兩手撐地,羅剎的形象真是千萬年不帶進化的。

“阿貍……”令主壓着嗓子,叫出了未婚妻丢失的焦急和迷惘,“你在哪兒,快回來……”

一左一右的屋頂上又各出現了一個黑影,三面呈包抄之勢,如果這就撲下來,他打算不玩什麽羅剎王現身的把戲了,直接抓回去刑訊逼供。

皂靴踩在石子路上咔嚓作響,他裝作不察,暗自等待有鬼上鈎。可是那三只羅剎始終沒動,一直靜靜保持着蹲立的姿勢。敵不動,我自然也不動,他仍舊步步向前,逐漸走到了一扇門前。古樸的木板門,門上按着獅子銜環銅輔首,門扉虛掩着,縫裏透出一絲光來。他停住腳,輕勾了勾唇角,擡眼看,院落上方鬼氣森森缭繞。門裏的剎終究等不得了,輕俏的一串腳步聲傳來,那絲光線裏露出了人面桃花,嬌脆地嗳了聲,“這麽晚了,郎君怎麽獨自外出,不知道城裏鬧鬼嗎?”

羅剎女就是這麽風情萬種,一颦一笑都是戲。看見門外漢子生得俊美,不由倒抽了口氣,于是笑也笑得愈發賣力了,打開了門,俏生生在門內站着,“郎君是初來長安嗎?想必沒人和你囑咐夜裏的注意事項。不如進來呀,進來,奴家和你說道說道。”

她搔首弄姿,為了引人上門,使盡渾身解數。不過羅剎勾人都是單獨行動,也不擔心門裏藏着一窩鬼,于是書生輕輕一笑,“我找我的貓,娘子可曾看見一只貍花貓?”

鬼燈杳杳,照亮羅剎女精致的眉眼,她說哎呀,“先前那只貓,原來是郎君的麽?”說着撩起袖子,露出小臂。那凝脂般的皮膚上赫然有道血痕,哀怨地向前遞了遞,“奴看它可愛,摸了它一下,誰知它這麽兇,把奴抓傷了。”

換做普通人,大概受不了羅剎女的引誘。但令主連冥後都拒絕過,這麽個小小女剎,除了感覺她的臭味比冥後更重以外,沒有別的了。

他很賞臉地垂眼看了下,“我那貓兒嬌慣,實在對不住了。”

“不打緊。”羅剎女背靠着門扉,像一株嬌花一樣依偎在門旁,“貓在屋裏,郎君随奴家進來吧,奴家可是不敢再上手了。”

于是書生從善如流,在那些羅剎鬼的注視下,邁進了她的院子。

院子很大,卻只有兩間小瓦房,看得出這羅剎女要麽比他窮,要麽破罐子破摔,連經營場所都懶得收拾。從小路上過去,屋舍兩旁墳茔累累,每個墳茔前都豎着墓碑。

“那些都是娘子的親人?”書生好奇地問。

羅剎女唔了聲,“不是,都是往日相好。”

吃完了還負責壘墳,真是羅剎中的一股清流。書生哦了聲,細數數,大概有二十之衆,他啧地一聲,“娘子真是個多情的人啊。”

前面的女剎挑着燈籠,走到花搖柳顫,一面擺腰,一面感嘆:“奴家苦命,只想找個好歸宿罷了,誰知這些男人都禁不住。”言罷回頭一笑,“我看郎君儀表魁偉……”眼波又一轉,落在腰下三寸的地方,“想必精力過人吧?”

書生面上淡然,心裏很得意,精力當然過人了,不單如此,腰功還了得呢。不過都是留給他家娘子的,和她沒什麽相幹。

誰知他的沉默,激發了羅剎女強烈的興趣,她一個回身忽然抱住了他,調笑着:“找什麽貓兒,這麽爛的借口,奴家看你倒像個饞嘴貓兒!說吧,想對奴家怎麽樣?奴家腰軟貌好易推倒,什麽樣的姿勢随你挑。郎君快來吧,與奴家耍一耍,莫辜負了這月黑風高。”

羅剎女的投懷送抱沒帶來暖玉溫香,反而一股惡臭直沖腦仁,熏得他幾乎睜不開眼。他想也沒想,拿住了她的命門,略一使勁,羅剎女來不及開口便癱軟下來,兩只眼睛銅鈴似的瞪着他。書生拿一根手指挑着她,撇唇說:“你這麽猴急,不是羅剎,是只猴子精吧?”

從遠處看上去,絕對是纏纏綿綿的步調,他們勾繞着進了屋子。一直隐身跟随的璃寬和大管家很快聽見裏面傳出氣急敗壞的喝令:“看見屋頂上那幾個羅剎鬼了嗎,還不去幹正事,等着看下半場呢?”

他們倆對視一眼,吐着舌頭趕忙出了院子。

屋裏燈影幢幢,把令主的臉照成了閻羅王。他不願意再拿手碰那髒東西了,意念化成利爪,扼住了羅剎女的脖子,“說,你家大王把巢穴設在了什麽地方,老實交代,還能饒你一命。”

羅剎女想掙紮,使不出半點力氣來,“我并不知道,外面那麽多男剎你不去對付,難為我一個弱質女流,你要臉嗎?”

不要臉這種話,未婚妻之前也經常罵,令主都已經聽習慣了。但是別人罵,他不太高興,意念又扣緊半分,“一個鬼,扮什麽弱質女流。你要真弱,外面也不會攢下那麽多孤墳了。本大王沒空浪費時間,再不說,就別怪我不客氣。”

尖利的鋒棱已經摳進皮肉,很疼,但尚且忍得住。羅剎女依舊嘴硬:“我不知道!”

令主脾氣再好,面對未婚妻的生死存亡,也顧不了那麽多了。黑麒麟嘛,反正不是善類,令主心安理得當起了反派角色。勾勾手指,像剝枇杷一樣,羅剎女的頭皮支了起來,順着絲縷一撕,露出了白慘慘的骨頭,“快說,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

羅剎女的尖叫都困在了他設起的屏障裏,不管怎樣驚天動地,院子裏照樣一派靜谧。

翻滾、反抗、血流滿面……最後無力再堅持了,她躺在地上,翕動着嘴唇說:“等活山……在等活山中。”

令主沉吟起來,“等活山?和等活地獄有什麽關系?”

羅剎女閉上眼睛,痛苦地嗚咽,“等活山毗鄰等活地獄……在大小兩座金剛山之間,是羅剎王創建的第二妙拂洲。”

令主豁然開朗,難怪他在九洲壇前沒能找到這處密境。大小金剛山之間窈窈冥冥,中間藏着十六小地獄。當初羅剎王就曾經被打入等活地獄,這麽說來是對得上號了。

得來太不費功夫,其實他不是不懷疑。但未婚妻到現在還下落不明,局勢又陷入膠着,即便是個局,他比必須入了,否則永遠不會有進展。姑且拿這羅剎女的話當真,外面有璃寬茶和照柿,只要他們能調動羅剎返回小妙拂洲,對他來說,至少也算一份希望。

他收回法力,轉身欲離開,身後一片腥風血雨。那個羅剎女不肯認輸,化出了獠牙和利爪,向他飛撲過來。他只輕輕一瞥,轟然一聲,她的身體燃燒起來,眨眼便化成了灰燼。

打開門,門外有浩浩長風,把灰都吹散了。大管家在門外候着,見他出來朝裏看了看,“羅剎女呢?”

令主比了比漫天飛灰,“到處都是……”轉頭看東方,天邊晨曦微露,太陽快升起來了,他問,“璃寬茶的事,辦得怎麽樣?”

大管家道:“很順利,兩只羅剎鬼将信将疑,被他裝腔作勢一頓脾氣唬住了。現在他已經暗中跟随他們,一路會給主上留下記號的。”

令主颔首,“白天羅剎鬼不能行動,看來沒走遠。”慢步從屋裏踱出來,看看左右兩邊的墳頭,古怪道,“羅剎鬼吃人還能留渣,這鬼吃得很潦草啊。把墳地挖開吧,屍骨曬一曬太陽就不會屍變了,否則走了羅剎,又該來骷髅軍了。”

大管家得令,從檐下摘了把釘耙,三兩下翻開了一座墳。結果伸頭一看,臉都綠了,根本沒有屍骨,棺材裏只有一坨大便罷了。

令主臉上五光十色,摸着鼻子道:“我就說了,羅剎鬼牙縫裏還能剩東西?這個……恭啊,也算死者身上的一部分,埋回去,讓它入土為安吧。”

大管家手握釘耙,灰頭土臉。以前在魇都,這種粗活是不用他幹的。現在難得做一回體力活,結果挖出一盒翔來,真是出師不利!

既然第一個墳頭是這樣,那餘下的也不用挖了。大管家把釘耙扔回去,跟着令主走出了院子。回程的時候坊院裏慢慢有行人了,晨曦一露,就像陰曹和陽世完成了交接,這裏暫時又是活人的世界了。

令主觀察入微,在牆角發現了璃寬茶留下的印記——很好,魇都的标志性建築……順着走了半天,走出了長安城,遠遠看見城外有座荒棄的庭院,旭日之下門窗縫隙裏都透出黑氣來,想必是羅剎鬼白天的落腳點。

璃寬茶悄悄潛過來,壓着嗓子叫了聲主上。令主點點頭,“問出具體位置了嗎?”

璃寬說是,“屬下沒有直截了當探聽,怕他們發現端倪,而是很迂回地詢問他們的行程,問幾天能把人帶回長安。照着他們的回話,那地方是羅剎王開辟的小妙拂洲,位置在大小金剛山之間。”

令主長出一口氣,分頭行事,問出相同的結論,那麽至少有五成的可信度了。他擡眼看看東方,時間還早,到天黑至少需要六個時辰,他有點等不及了,打算先行一步。

囑咐照柿,讓他鎮守麗水邊上的府邸,萬一宮裏有異動,想辦法應付過去。璃寬茶依舊留在這裏跟蹤羅剎,如果一切進展順利,今晚後半夜,應當會在等活山彙合。萬一他找不到出入的法門,有這些羅剎在,就不用愁了。

大管家有點擔心,“不知這些羅剎是不是事先通過氣,主上獨自前往,千萬要小心。”

令主臉上浮起了一點不屑,“羅剎王要是有本事變出一只假麒麟來,也用不着想方設法逼我來中土了。”

他拂了拂衣袖,頂着書生的臉返回城內,到集市上買了蜜餞,拿小盒裝着,珍而重之藏進懷裏。

娘子啊……他的鼻子發酸,一面狂奔,一面淌眼抹淚。分開四天,感覺好像分開了好幾年。但願中土和等活山沒有太大時差,如果人間一天山裏一年,那他可不要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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