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六月底,燥熱的暑氣襲來,早晨4點演員們就陸續妝造。
照例,林曉在酒店替阿雯打包了一屜生煎,彌勒佛廚師笑盈盈地給她備了加倍的辣子。
小角色的發飾阿雯現在可以一人負責,盤雙螺發髻很熟練了,林曉就是覺得頭皮勒得慌。
她低頭看今天的臺詞,頭皮吊起發麻,狀似不經意地向阿雯打聽:“攝影師陳冰是個什麽樣的人?”
阿雯咬開黑色一字發卡,完成最後的定型,“林曉姐說的光頭冰哥吧!”兩手揣着她的頭,左轉右轉,确保盤出一個完美的雙螺發髻。
“光頭餅哥就是長得吓人,整個右手紅綠大花臂,但他人不壞,聽說還養了只金吉拉,打扮得小公主似的。”
林曉心想光頭花臂聽起來很是招搖,有些不符合寫信人展露的性格,還是多觀察吧。
今天是外景戲,劇本寫的副标題——林之霜逃婚遇險墜入懸崖。置景老師十分較真,不願将就影視城裏的小土坡,在20公裏外特地找到另一個小土坡。
盤山公路給了司機師傅不小的表演舞臺,他載着一衆演員朝外景飛去,減速是不可能的。林曉單手抓着面包車拉環,身體緊貼右側拉門,保持身體垂直。
腦海裏不停地閃過四個人的名字,分別是攝影師陳冰,燈光師王傑,龍套演員劉豐明和場工李海波。從“血色情書”推斷,寫信人與梁兮然12年前在“富麗”相遇,保守估計他的年齡在28歲以上。
按他所說一路“陪伴”梁兮然,他應該一直藏在梁小姐的劇組裏。但昨晚,林曉梳理了梁兮然20部作品的演職員表,對照眼下這部《天下落英》,沒有發現某一個高頻出現的名字。
面包車終于下了盤山公路,周圍的人都暗暗松口氣。
也就是說寫信人出于某種原因并未一直跟組。林曉通過列舉法找到這四位,他們或多或少參與過四五部梁兮然的作品,打算一個一個排查。
一個急停,乘客們集體向前歪倒,大家紛紛跳出車門。中年農婦打扮的特約演員大姐繞着車頭,走到駕駛室邊,破口大罵。司機師傅面色黝黑,頭戴藍色整容醫院廣告鴨舌帽,低低地壓着眼睛,看不清情緒。
小土坡四周已圍滿工作人員,忙着調試攝影機的餅哥身材魁梧,光頭锃亮,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認出。
副導演老劉身材敦實,頭戴鬥笠,一副要下田的樣子,“瑪瑙——過來走位。”
“欸!”
今天的戲份,第一個是雙人鏡頭,林之霜帶着丫鬟瑪瑙逃婚,為躲避家丁,逃至城外。丫鬟瑪瑙勸說,“小姐,咱們還是回府吧。”
小姐逃婚心意已決,自然不聽。途中遇到一夥劫匪,個個兇神惡煞,林之霜把随身金銀悉數奉上,可是刀疤子頭兒不劫財也不貪色,就是想要置她于死地。
主仆二人無奈步步退後,正當林氏家丁趕到之際,林之霜失足墜入懸崖。劫匪見後有援兵便四散而去,林家懸重賞,附近山民紛紛涉險下崖搜索林大小姐的蹤跡。
瑪瑙被押回林宅,接受太傅審問。
光小土坡這景,瑪瑙就有恐怖的單人特寫鏡頭,長達15秒,“瑪瑙要表現出失去小姐的震痛、絕處逢生的喜悅以及被押送回府的忐忑,這三種情緒得依次鋪開。”
手頭的新劇本是今早上車前,波波頭塞給她的。林曉瞧着右側空白處的黃色熒光筆記,“曉曉姐,千萬不要面癱臉,調動你的眉毛和眼睛,想象馬景濤式的演法,這樣就負負得正!”
日頭漸漸爬上來,地上沙礫積蓄的燥意也在悄悄釋放。劇組各部門都已準備就緒,唯獨不見女主梁兮然。
簡易涼棚下,折疊凳歪歪扭扭擠作一團。工作人員也見怪不怪,大牌嘛不耍兩下子怎麽證明自己的咖位。
劇務王哥右手夾煙,抖動着左腳,打電話去詢問酒店前臺,有沒有看見梁兮然下樓。
“你看咱王哥的出息,連打電話催大明星都不敢!”耳邊有人低聲挖苦道。
其他人的膽子也逐漸變大:“人家可能還在睡美容覺呢!”
“2個小時後來現場,我賭100。”
扮演劫匪頭兒的刀疤子跟着起哄:“摳門,我押500!”
幹熬等待在插科打诨中似乎過得快些。
酒店25層套間裏,寒意漸漸凝聚,中央空調低至18度。
梁兮然對着鏡子,将發型師剛盤好的古裝百合髻拆掉。全哥信息裏說10分鐘就到,洗頭是來不及了。她從行李箱底層,拿出一頂簇新的黑長直假發,熟練地戴上。
像往常一樣,她穿着那套貼身月白色繡花旗袍,長發蔓延到胸前後背,坐在單人沙發上,等他。
像往常一樣,成全會穿一身熨帖的深藍色西服,打上黑色領結。
“啪嗒啪嗒”踩着锃亮的皮鞋,他來了。保镖們會在酒店大堂、電梯口和房門口守着。
他象征性地敲兩下門。
“請進——”
實際上,無論是梁兮然住的酒店還是全款買的房子,成全都有房卡和鑰匙。敲門,不過是他表演禮貌的方式罷了。
“阿夢——”他總愛這麽叫,與她毫無關系的私人昵稱,盡管她是家喻戶曉的梁兮然,又怎樣呢?
他的手冰冷,拂過她前額,“這頂假發質量比上一次的好。”他手指沿着梁兮然臉頰下劃,指尖似刀鋒,毫無愛意可言,将頭發別過她耳後,才滿意地笑了。
這是驗收完畢、危險解除的信號。
“聽說你收到了一封惡作劇?”成全坐在另一張單人沙發上。
“是,那人自稱有當年富麗鬧事的照片。”梁兮然對成全沒什麽隐瞞,這些舊事他早就聽說。
他點燃一根雪茄,吸了一口,“怎麽不找我擺平?”
“把劇組每個人都綁起來,倒吊,然後檢查所有人手機麽?”她知道這個玩笑是安全的。
他上下排牙齒咬着雪茄,排列細密整齊,“哈哈——阿夢真是了解我,那你打算怎麽辦?”
“我找了人,替我調查,”她試探的将臀虛坐在成全大腿上,“最重要的是保證照片不曝光。”
他點了點頭,雪茄的白色煙霧,将梁兮然環繞,好似天上仙子。他右手緊緊勒住她的細腰,生怕她溜走。
太陽正當頭,整個山頭都彷佛煉丹爐,人們的耐心在被烤煉。
光頭冰哥一直沒作聲,徑直從工作人員大巴車裏搬了兩廂礦泉水,一箱壓在涼棚一角,找了個陰涼角落,雙腳與肩同寬,收腹挺胸,後背挺直,舉着另一箱做起了負重深蹲。
也許是林曉的眼神過于炙熱,旁邊的燈光師阿傑解釋道:“不用驚訝,咱冰哥就是狠人,随時随地健身,看他這漂亮的腱子肉!”難怪擦肩而過時,林曉察覺道陳冰身上還有股泳池消毒水的味道。
遠處滾動的車輪揚起一陣熱烘烘的塵煙,梁兮然的房車姍姍來遲。助理Linda下車彎腰打遮陽傘,梁兮然頭頂百合鬓,一身白衣步履袅袅,來到專屬涼棚落座。
Linda又一路小跑到導演棚,鞠躬作揖像是道歉的樣子。大肚子導演搖着蒲扇擺手,遠遠望去他額頭像是鑲了半串透明的汗水珍珠項鏈。
另一邊的梁兮然臉上毫無愧色,悠然地翻看今天的劇本。
林曉瞧着角落裏冰哥深蹲的節奏不如之前穩定,锃亮的光頭像是原地彈跳的乒乓球,漸漸沒了力。這不禁又可疑了起來。
正式開拍時,瑪瑙那句臺詞“小姐,咱們還是回府吧”竟然兩條就過,無疑給她注入了強心針。
梁兮然吊着威亞,以違反牛頓定律的方式奉獻了一絕美墜崖場面。
接下來就是林曉的單人鏡頭時間,她撲在懸崖邊,大喊:“小姐!”指尖與小姐的裙裾相擦而過。
監視器後的導演,肚子上白色老頭衫朝上卷了兩圈,箍着腰間肥肉,拿鬥笠扇風,充滿鼓勵地詢問林曉是否還有別的動作設計。
于是,林曉接二連三地跪倒在地,滑倒在地,體力不支斜靠大樹哭喊“小姐”。林曉想起小時候,舅舅家日子過得難,娃娃菜卧個蛋就是大葷,得留給表弟吃。
她一寄養的外甥女,想要吃點葷腥,只能等村裏吃席。辦白事村裏講究哭靈,林曉在旁邊也算是耳濡目染。
頭一次釋放自己的情緒,林曉在“卡”聲後,有些迷茫,似乎陷在現實與戲劇那堵牆內。
“林小姐今天的戲爆發力真不錯!”劇務王哥向她遞上一瓶水,攙着她站直,低聲透露,“不瞞您說,總有人造謠您毫無演技,今天總算是粉碎那些質疑。”
“謝謝王哥。”林曉接過水,心想那倒不是質疑,應該是對我的客觀評價。
梁兮然自“墜崖”後,就乘坐私人房車回酒店了。由于攝影師還需要再補拍一些大全景,林曉和林之霜的替身還得再從頭到尾演一遍躲避劫匪,墜入懸崖的戲份。
收工路上,林曉揉着酸痛的雙腿,慶幸搭上了工作人員的回程大巴,平穩又舒适。
手機微信收到一條習昕的信息:
林曉姐,聽說今天你在片場演技爆發!(大拇指)難怪你不來和我一起上表演課(哭臉)我給你準備了一些跌打損傷的膏藥,放在酒店前臺,希望有用。
她沒有感情地回複:“真是感謝。”又随手打開郵箱,厚臉皮地寫了封沒頭沒尾的郵件。
“叮咚”門鈴聲響,林曉拖着身子開完門,整個人又重新歪躺在沙發上。
“打狗還得扔肉包子,你倒好,既要找我幫忙,還要我給你打飯!”盛繁也剛下戲,寸頭發際線邊緣還留有淺淺的粉底,低頭拆着打包飯盒,“我還以為咱得避嫌上天臺吃飯呢!”
林曉無力地搖了搖手,“你進出門小心些,別讓人瞧見。”
他從便攜餐具盒裏拿出一雙銀質筷子,“那是當然,我風評清白,熒幕形象正面,确實要時刻提防別人的刻意中傷。”輕輕将它斜搭在塑料飯盒上,“吃飯吧!”
吃人嘴軟,林曉忍住沒挖苦:“可惜菜裏沒□□,銀針怕是沒用”,熟練地刮擦兩支一次性筷子,去掉倒刺:“你說,帥氣的男一號請我吃飯,頂流男二多次邀我上私人表演課,這種女生是不是非常幸運?”
盛繁狐貍眼微眯,劍眉上挑,一副你喝了多少的樣子,“習昕找你一起上表演課?”
“他還主動加我微信,”林曉夾了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
他放下銀針,“習昕業內口碑不錯,幾乎零緋聞,接近你圖啥?”說完頗為認真地上下打量林曉。
林曉破罐子破摔,“我也是看不到一丁點的可能,才問的你!”她洩憤似地挑了塊最肥的肉塞進嘴裏,“要不我就和他一起上個課,探探他下一步想做什麽。”
“習昕這人太會來事兒,你小心點。整天在劇組發他代言的零食,一分錢沒出,愣是收獲人人誇,搞得我名聲一落千丈。”
“你男版葛朗臺的形象早已深紮在工作人員心中了,”林曉幸災樂禍道。
盛繁兩手交叉環抱,“這頓飯150,雖然我吃得少,還是和你AA,75元,現金結算一下。”
“記在賬上吧,”林曉耷拉着兩條細眉,“要不你再借大北給我用用?”
像是聽到什麽虎狼之辭,他防衛般身體向後一仰,“大北塊頭大,但心智不太健全,你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