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主感覺自己頭頂上的天裂了個大口子,滿海的水從天而降,幾乎要把他淹死了。他站在那裏,渾身打顫,未婚妻要和他恩斷義絕,就因為他幾千年前的小小失誤?
做人怎麽能這樣,好歹相處那麽多天,難道一點感情都沒有嗎?令主聽她說要走,難過得不能自已,他是一心一意想和她成親的,為了成就這段姻緣,把自己的後路全斷了。結果她要抛棄他,想過他的感受嗎?
他握緊拳,答得十分倔強,“不行,我不答應,你哪兒都不許去。”其實他很想再厲害點,直接告訴她今晚就拜堂成親,然而斟酌又斟酌,沒敢。害怕她一氣之下真的跑了,萬裏追妻費工夫不說,他也當不得相思苦。
無方心裏怎麽想,自己也說不上來。希望他答應,又害怕他答應,她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歡上他了。
你有沒有這樣的體驗,看見你愛的人為你痛苦,心裏又痛又舒坦?
她有。
以前不知道,感情是這樣複雜又奇妙,雖然她刻意回避,但該來的終究會來,真的讓她離開這裏,恐怕已經做不到了。她倒不是一個愛了便犯糊塗的人,不會為留住愛情委曲求全,也不會為證明自己無理取鬧。令主辦的蠢事應該不單只有這一件,不傷及原則,還是可以原諒的。不過原諒歸原諒,必要的教訓不能少,必須讓他長長記性,以後才不會再犯。
她心裏潮濕,面上當然也不豫,說話難免有棱角。令主還跟她玩起霸道來,她就要不客氣了。他張開雙臂攔住她的去路,她伸手給了他一爪,“你留得住我的人,留不住我的心。”
令主的袍子應聲而破,五道裂口從肩頭斜斜劃過前胸,不穿中衣的人,白花花的皮肉從豁口露出來,那茱萸一點紅得鮮亮,正好落進她眼裏。
她有點尴尬,匆忙轉身,聽見令主幽怨地嘟囔:“想看就直說嘛,我脫了就是了,何必這麽粗暴。”然後挨過來,拿肩頂了頂她,“娘子你的招式那麽淩厲,給我開膛都夠了,我卻連油皮都沒擦破一塊,可見你還是心疼我的。你說實話,發現別的未婚妻找上門來,你是不是很生氣啊?”
她為他的措辭不當感到憤怒,“在你眼裏但凡拿了你那些污糟聘禮的,都是你的未婚妻?真沒看出來,令主還是個多情的人呢。剛才那個雨師妾的姑娘,我看長得就很好看,令主凡心動了沒有?如果不是我先于她們拿了那對血蠍,你敢說你今晚不會歡天喜地準備入洞房?”
令主被她說得無力反駁,細想想,單身一萬年,終于有了結婚的對象,他當然喜不自勝。就像她深度剖析出來的結果一樣,他可能真的立刻張羅婚禮準備成親了。但姻緣這種事,玄妙就玄妙在它的不确定性嘛。他絞着手指說:“這麽一來便是另一個故事,不是屬于我們倆的了。世上哪來那麽多的如果,我們不要計較那些如果,就看當下好麽?你可以為這事生氣,但不能懷疑我愛你的心。娘子你看,我都為你散盡後宮了,還不能證明我的清白嗎?你再瞧這袍子,早上我穿紅的,為了見她們特地換回黑的,我的色彩只屬于你一個人啊娘子,你怎麽能不相信我?”
這話倒也是,無方進殿頭一眼就發現了,總算他還知道避嫌,沒有讓人誤以為他高興得豔裝相迎。但別扭還是要鬧一鬧的,她朝殿外望了眼,冷嘲熱諷,“真是奇怪,居然有人願意不明不白地嫁給你。”
令主的答案很簡單,“大概因為是從雨師妾城來的吧,連名字裏都帶個妾,可見他們那裏的人對名分不看重。”
無方瞥了他一眼,發現這人真是傻得太透徹了,“中容那個姑娘也很好啊。”
令主說不好,“我不喜歡唯唯諾諾的姑娘,她半天連個屁都沒放,最後雨師妾的怎麽說她就怎麽點頭,順便坑我一筆錢,她哪裏好,反正我沒看出來。”說着摳了摳她的胳膊,“娘子,你這是在吃醋嗎?”
無方一瞬飛紅了臉,“吃……吃醋?為你吃醋?令主真會開玩笑。”
難道還沒有嗎?令主實在想不通,以她的表現來看,應當是沒錯的。但鑒于他總是摸不清狀況,經常自我感覺太良好鬧笑話,所以她否認,他又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了。
他垂手站着,看上去充滿憂傷。好想露臉啊,現在就露,逼她看清自己的內心。可是不能,令主考慮再三,認為時機不對。她正氣惱的時候刷臉,她會不會直接看穿他的陰謀?再說第一次,一定要在風景如畫的地方,這樣千百年後回憶,腦子裏還存着一幅美好的畫卷,想起來就蕩漾。要是憋不住現在破功,留給她的是什麽?褴褛的衣衫,落魄的處境和滿面愁容……不行不行,不能這樣。
令主滿心糾結的時候,無方卻悄悄往他帽兜裏看,奇怪為什麽自己到現在還是看不清他的臉,難道喜歡他是個錯覺嗎?她心裏七上八下,總覺哪裏不對。是不是感情轉變成了她的一廂情願?若他不動情,她縱然再愛,也看不到嗎?
她有些難過,鼻子發酸,居然想哭。害怕他看見,忙轉過身去,“你忙自己的事吧,我先回去了。”
他伸手拽住她,“娘子,你來不是有事要和我商量嗎,怎麽忽然要走?”
她不得已停住了腳,勻了勻氣道:“那事不怎麽要緊,以後再說也可以。”
怎麽能不要緊呢,鏡海紅蓮明晚就要開了,錯過這個機會又得等上好幾個月。她忽然這麽冷淡,連病人都不顧了,是不是真打算舍他而去了?令主的天要塌,他緊緊扣住她的臂,傷心得語不成調,“娘子你別這樣,我好害怕。你別走,走了叫我怎麽辦啊。說好了陪我去鏡海的,你要反悔了嗎?”垂眼看見她腕上那個金鋼圈,心一橫,趁她不備強行捋了下來。然後退了好幾步,得意地舉起來沖她顯擺,“好了,你的寶貝在我手上,這下你可跑不掉了。”
她也不急,只是凝眉看他。那金鋼圈是佛寶,當初她為了能駕馭,在舍利塔裏淨了百年煞氣。最後戴上時戰戰兢兢,唯恐被它反噬。因為它不單有移挪的神力,也是斬妖除魔的利器,萬一它不認同你,碰它一下便會灰飛煙滅,她賭不起。結果令主這出身不詳的,竟能将它盤弄在掌間,金鋼圈似乎還很受用,居然沒出息地嗡鳴起來了。
她慢慢松懈下來,心裏明白這老妖其實并不是妖。究竟是什麽來歷他不願說,她也不想再去尋根究底,只是伸出手來,“把它還給我。”
令主将金鋼圈藏到了身後,“不能還,我不想明天爾是山下人去樓空。”
這已經是他能想到的最可怕的畫面了,他喜歡看見草屋中有人走出來,即便不是熱情地迎向他,只要人在那裏,他心頭就是安定的。妖魅沒有根,不像人,家在哪裏,永遠都牽系着,走不遠。妖四海為家,只要她願意,可以讓他上窮碧落下黃泉,哪兒哪兒都找不見。
無方發笑,“難道你認為,我沒了金鋼圈就跑不了嗎?”
他沉默下道:“不是跑不了,是留下押金你就舍不得跑了。”
好吧,他很有生意人的頭腦,她被他氣了太多次,火氣早就磨滅了。四下看看,發現這殿上空空,只有高處那張滿布骷髅的寶座,是他用來彰顯兇狠的道具。
她覺得乏累,在臺階上坐了下來。回手一指,“這是你的戰績?殺了那麽多人?”
令主說不是,“亂葬崗撿的,沒主的孤墳,腦袋被野狗刨得滿地都是。我和阿茶花了一晚上洗幹淨運回來,然後一個一個拼起來的。怎麽樣?是不是很威風?很有心狠手辣的霸主風範?”
他說到高興處哈哈大笑,把剛才的千鈞一發全忘了。無方按住了腦門,“別笑了,我有正事和你商談。”
令主把剩下的得意咽了回去,腦子轉得飛快,料想她說的正事,一定是有關于金累的了。
剛才的事都是小插曲,一切終于重新回到正軌上了。令主再不像以前那樣捂起耳朵“我不聽、我不聽”,這回顯示出了極大的興趣,扯了扯不能蔽體的袍子,和她并肩坐在了一起。
“娘子我對你是真心的,我只喜歡你一個人,只娶你一個人。你別擔心我會移情別戀,誰變心誰是王八。”他搶在她開口之前把話都說完了,然後愉快地拍了下膝頭,“好了,你可以說了。”
被打斷的無方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我今天接了個病患,男女共用一體……”
令主哦了聲,“明白了,蒙雙氏。”
無方搖頭,“蒙雙氏是身體相融,我接的這個是魂魄擠在了一個軀殼裏。他們很可憐,歲歲年年不得相見,來找我,想請我為其中一個渡魂,好把兩個人拆分開。”
令主心裏偷偷歡喜,表面卻很鎮定。他一如既往東拉西扯着:“我就羨慕你這樣的職業,不單能治病,還能給人救姻緣。情字苦啊,以前我不明白,現在說起來分外感同身受。娘子你幫幫他們吧,不過是渡個魂而已,對你來說應該很容易。”
無方遲疑着颔首,“渡魂容易,難就難在缺少盛放魂魄的軀殼。”
看吧,一點一點上鈎了,令主高興得直搓手。他是狗肚子裏盛不下二兩油,有點什麽就要表現出來。還好暫且沒有讓她看見臉,否則興奮的紅暈就全落進她眼裏了。
他穩住氣息,裝得熱心又善良,“缺殼?缺殼你說話呀,魇都別的沒有,就是殼多。他想要什麽樣的?現成的可以來挑選,挑不中也沒關系,明晚紅蓮就開了,我可以為他量身定做。反正我娘子的事業,我是絕對全力支持的。”
無方覺得這話有點難出口,她絞動裙上的絲縧,吞吞吐吐道:“金累是個男體……”
令主沉默了下,“是個男體呀……別扭是別扭了點,但只要兩人真心相愛,克服一下也就适應了。”
他的腦子一向那麽殊異,沒有這種癖好的人,面對同性怎麽代入這段感情?強行拆分,還不如保持原樣,至少不會斷送了他們的姻緣。
她漠然把兩袋金子放到了他面前,“我有個不情之請,鏡海紅蓮盛開時,勞煩令主為我捏一個女體。既然決意幫人家的忙,好事就要做到底,如果把魂魄按進男偶身體裏,兩個男的……不太和諧,也會影響以後的繁衍生息。”
果然一切全在他的計劃之中,令主已經被這幸福砸得暈乎乎了,當時的設想很粗糙,純粹抱着不行也無所謂的态度,自己前腳走,後腳派金累去了草廬。本以為她精明,堅持不了三句話就會被她識穿,沒想到金累的演技那麽好,居然把她糊弄住了。所以妖魅啊,不能有軟肋,無方的軟肋是心善,前為葉振衣取血蠍,後為金累求女體,都是替他人作嫁衣裳。令主覺得自己雖然使了點小心機,但也是為促成彼此共同的幸福,所以他挺着腰杆子,問心無愧。
“女體?”他裝作很驚訝的樣子,“女體我可不會呀。娘子你是知道的,我還沒成家,男偶可以照着自己的樣子捏,女偶……我不知道女人長什麽樣,叫我怎麽下手呢。”
無方紅了臉,很想找個地洞鑽下去。自己心裏也懊悔,居然為了這種事來求他,這不是往槍口上撞嗎。然而不來怎麽辦呢,讓金累随便抓個女妖,把人家弄死嗎?就像瞿如說的,救一個害一個,怎麽都不能算積德行善。想來想去,只有他能不必傷筋動骨幫上忙,不過她自己得做好準備,犧牲一點色相。
沒有別的選擇了,她下定決心,鄭重其事道:“你不必為難,明晚我可以幫你。你不了解女體構造,有我,你只要告訴我怎麽做,我來動手就是了。”
結果這話招來令主好大一通嘲笑,“你以為捏泥人是簡單的玩泥巴嗎?他蘊含了無盡的愛和永恒,是對這世界深感無力時的宣洩和再造。我問你,你做過茶壺沒有?”
無方被他唬住了,搖了搖頭。
“沒有做過茶壺,應該做過盆碗吧?”
她還是搖頭,一種淡淡的羞恥感萦繞心頭,簡直覺得自己無知至極。
令主啧地一聲,“連盆碗都沒做過,你的手對泥坯一點感覺都沒有,怎麽做?你一定猜不到,當初我入門,失敗了多少回。雪頓山現在看着是一座山吧?我不說,你知道那山是我用廢棄的青泥壘成的嗎?我花了兩千年時間,才把偶人做成今天這樣,我沒有小看你的意思,單覺得你認為三言兩語間就能為金累做出個宿主來,有點不切實際。”
無方面紅耳赤,自己一個門外漢,口氣那麽大,委實有點侮辱他的專業了。她低下頭,到底還是松了口,“那麽……到時候要我做些什麽,我全力配合你。”
令主心頭大跳,陣陣血潮奔湧,轟隆隆的聲響,在他耳朵裏回蕩。臉皮厚似城牆的人,破天荒地害羞起來。雖然洞房一直挂在嘴上成了口頭禪,但真的近在眼前時,他又心慌氣短,覺得自己要堅持不下去了。
他不說話,因為緊張,兩手無意識地揉搓膝頭的袍子。那布料經不起他摧殘,還沒用力,嘩啦一聲被他捅穿了。殿門上有微風吹來,胸口和膝蓋都涼飕飕的,原來愛情就是這種迷亂微酸的味道啊。
無方見他沉默,料他現在一定滿腦子都是戲。她微別過臉,悄悄攥緊了裙角,看來白癡真的會傳染,她莫名其妙跟随了他的情緒,想起明晚,心裏也忐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