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直接遞辭呈,裏長會因沒有人接手而勸她再守一段時間。畢竟這活兒不是人人能做,要有長性,有足夠的能力應急。妖可以活很久,然而抵得住佛骨誘惑的不多。當初她能上任,全因蓮師舉薦,所以要在短期內找到合适的人選填她的缺,恐怕不容易。
守塔的阿鶴,很不起眼。矮矮的個頭,鼻梁上長滿雀斑,如果掉進人堆裏,篩上幾遍都未必找得出她。她從官道那頭過來,走到衙門口站住了腳,手壓腰刀的衛士看見她,咋咋呼呼叫了聲小史,“你上衙門來做什麽?神塔修好了?”
她笑了笑,沒有作答,走進高而狹窄的木門前,身形一晃起了變化。目送她的衛士驟感驚慌,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她最後一瞬的背影和以前判若兩人,那身形高挑纖細,兩手便掐得過來的柳腰輕擺,邁過門檻時裙角飄拂,一閃就不見了。
接見她的裏長自然也吓得不輕,問她是何人,她簡單表明了身份和卸職的原因,向上欠身,“我實在是有要事在身,只能在天極城逗留十日。十日內請裏長禀明城主,盡快找人接替我。”
裏長還在發愣,她告辭退了出來。出得門檻,溫暖的陽光照在臉上,她已經不記得豔無方上次出現在街市,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瞿如停在她肩頭,她從集上走過,魔魅的相貌太出衆,引得衆人側目不已。沒有誰認得她,不久連那個守塔的阿鶴也會被忘記。無方想,如果能從魇都平安脫身,就找個山洞住下來靜心修行,等蓮師返回剎土,便上吉祥山拜師。出身選擇不了,常懷一顆祈願修成正果的心,也是好的。
她慢悠悠,和人潮錯身而過,忽然聽見有人在她耳邊細語:“好好享受這日光吧,以後未必見得着了。”
她一驚,回身張望,人來人往,剛才的一切仿佛都是錯覺。
“奇怪……”她喃喃,難道還有別人知道他們要去九陰山?瞿如原形時候的臉是平板的,沒有鼻梁。她呆滞的大眼睛看向她,張嘴怪叫了聲“瞿如”,拍動翅膀,沖上了雲霄。
振衣立在廟門前等她們回來,他的傷基本已經痊愈,可以自由走動了。褪盡浮腫的臉,五官深刻,無方很喜歡他的眼睛,像天池的寒泉,因為深邃,黑得如同墨一樣。不平庸,難免氣勢淩人,有時候她會生出奇怪的錯覺來,即便他俯首帖耳,她也覺得他有反骨,将來必不服管。
當然相處這麽久,他是第一次看見她的真面目,年輕的公子忽然面對絕色,又驚又慌不知如何是好。無方踏上石階揶揄:“怎麽?不認得為師了?”
他站在高處,她在山門外,仰起的臉,在陽光下變得玲珑剔透。振衣很尴尬,匆匆退到一旁,垂手道:“我找到了九陰山南北五千由旬①的地圖,魇都在陰山以北。瀚海東南一角,正好勾勒出了森羅城的地貌。”
這倒是個意外之喜,她也曾擔心,看先前那些陪同來的女妖,好像沒有一個願意說出實情,想請她們指路,必定諸多推诿。既然有地圖,那就好辦了。她把圖接過來,在牛皮一角找到了森羅城,出城往西是瀚海,再過鐵圍山,山的那邊就是另一重梵行剎土。
她的指尖在山巒疊嶂上輕輕摩挲,“原來魇都離酆都這麽近,難怪那裏常年沒有日光。”
振衣說不,“照不見日光,并不是因為離酆都近,是因為鐵圍山。鐵圍山入水三百十二由旬,出水亦然。山太高,日月被其遮擋,所以魇都終年不見天日。”
無方啞口無言,發現這徒弟在某些方面确實比她精明些。其實她這人一向不太認路,當初上吉祥山,能夠看得見山貌的距離她都走迷了好幾回,如果當真只有她和瞿如上路,恐怕走上一千年都到不了那裏。
“山高三百十二由旬,翻過去不是件容易的事……”
“咱們可以繞行,山體寬廣也是如此,但平地上行走,遠比攀山省力得多。”
瞿如對他表現出了五體投地的敬仰,她在院裏大喊大叫:“啊,師弟真聰明!師父放心,有他在,我們一定能順利到達陰山。”
無方不置可否,突然問:“你被貓丕吸走的功力,應當還有恢複的一天吧?”
他沉默了下說是,“只要把貓丕殺了,我的功力就會複原,這也是我為什麽要跟師父一同去梵行剎土的原因。”
果然這樣才說得通啊,無方點點頭。各有目标,但路線統一,還是可以齊心上路的。
她留給裏長的十天時間很快便過去了,裏長終于帶來一個僧人,有些年紀了,她看得穿皮囊,那是個人。
她把廟裏唯一的一把鑰匙交給了僧侶,向他囑咐守塔事宜,裏長掖着袖子道:“鶴小史……啊不,是靈醫。你守這塔已經五十餘年了,沒有人比你更加穩妥。我把你卸職的情況呈報了城主,城主的意思是你只管去忙自己的事,但事情辦完後,可否複職?這位法師是暫且接替你的,待你折返,他還要回自己寺裏去。”
無方終究沒有答應,“我此一去,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來,還是請城主另覓一個可靠的人吧。”
再也留她不住,她交代了一切,便攜瞿如和振衣上路了。
向西走,當然不會只靠雙腿。無方會騰雲,瞿如有雙翅,只有振衣是肉體凡胎,這皮囊行動起來是個拖累。瞿如自願背他,但對于妖,背一個人有如背一座山,因此走走停停,半個月才達剎土邊緣。
站在森羅城外向西北望,瀚海莽莽,赤紅的沙灘和沙丘綿延不絕,仿佛連接向世界盡頭。如果先前的戈壁還可以忍受,再往前就是成倍的痛苦。沒有城池,水源稀缺,踏進那片地域,危險也就蔓延上來,随時會沒過頭頂。
她擰起了眉,“徒弟,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振衣似乎從來沒有想過退縮,他凝眉看向遠方,“我這一生本就是個錯誤,如果拼上一拼,也許還有補救的機會……”
無方看見他眉眼間流露出絕決,知其命,生死不能易其心,那種執念真是強大得可怕。
好吧,既然無怨無悔,那就出發吧!她兩指一挑,挑起輕如蟬翼的鲛绡嵌在耳後。正欲舉步,聽見身後有人喚她,回身一看是森羅城主,穿一身天青,稱得那面孔愈發陰郁寒冷。
他跑得太快,身後舉着華蓋的侍從趕不上,落下了一大截。到她面前氣喘籲籲道:“我前日和天極城主喝酒,恰好提起你。他說你欲往陰山,有這事嗎?”
無方嗯了聲,“我近來接了幾個病患,病因成謎,我寝食難安。那些人都是從陰山來的,所以我想去陰山探一探究竟。”
城主似乎很憂心,“陰山在梵行剎土,那裏邪魅橫行,不似鎢金剎土。梵行太久沒人掌管,早就成了一盤散沙,妖鬼作惡,毫無顧忌,你去那裏恐怕會有危險。”
她感激他的提醒,望向無邊的瀚海,“我喜歡尋根究底,找不出原因來,我不會罷休的。城主說那裏無人掌管,可我聽說魇都令主……”
“他?”他像被針紮了似的,忽然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了,清了清嗓子道,“他最近正忙……預備娶親呢吧!你羊入虎口……我是說你貿然前往……”
她說:“我是去九陰山,不會打攪魇都的。”
“不不,”他忙擺手,“其實滄海來追趕姑娘,就是想幫姑娘一點忙。你也知道梵行剎土表面無人掌管,實則掌握在白準手中。姑娘此行恐怕艱險,到了陌生的地界無人照應,行事也不便利。我和白準有些微交情,姑娘到了那裏,可以直去找他,就說是我介紹的……他這人有時莫名其妙,但心地還是很好的……”
無方覺得新奇,“心地很好?魇都令主?”
森羅城主見她存疑,又重申了一遍,“是很好的,不惹惱他萬事可商量,惹惱了他,就不大好相與了。不過姑娘生得貌美,貌美就是橫行天下的通行證。他雖然不解風情,但見到姑娘,必定大開方便之門,姑娘請放心。”
可是她這回查的事,不知和那位令主有沒有關系,如果有,送上門去豈不當真羊入虎口?
她笑了笑,朦胧的鲛绡下紅唇仰出漂亮的弧度,一雙眼睛也彎彎如新月,向他拱手,“多謝城主,如此照拂我。”
城主見她笑得甜美,立刻酥倒了半邊。揮揮手,命人呈上來一艘小船,托在掌心只有核桃那麽大,上有風帆桅杆,雕得栩栩如生。
“這是沙舟,能在沙中揚帆,只要有風,日行千裏不在話下。”他轉過頭,向遠處指了指,“須彌瀚海大小兩千由旬,要走出去談何容易。就算姑娘的瞿如能飛,載不動凡胎,在瀚海蹉跎太久,也沒好處。姑娘帶上這沙舟,能為姑娘遮擋驕陽,讓姑娘躲避風雪。”
瀚海中氣候多變也是事實,前一刻還是烈焰如火,後一刻也許就漫天冰雹了。無方本不欲收的,推辭半晌他一跺腳道:“就算借給姑娘的,好不好?等到了魇都,麻煩姑娘轉交令主,作為我恭喜他新婚的賀禮,這總可以了吧!”
她這才勉強收下,道了謝,請他回城,“前路漫漫,我們得及早啓程,就此作別城主了。”
森羅城主滿臉不舍,目送她踏上瀚海紅沙。那身影漸漸遠了,最後只餘清脆的鈴聲,回蕩在無盡的天地間。
作者有話要說: ①由旬:古印度長度單位,一由旬相當于一只公牛走一天的距離,大約七英裏,即11.2公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