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魇都的惡名人盡皆知,烏金剎土距離它太遠,其實大多數人一輩子都沒機會去。然而三人成虎,傳得多了,那地方就成了第二個活地獄,魇都的令主,必然也是最可怕的魔王。

無方以前對那個神秘的地方不存在任何好惡,從別人嘴裏聽說,也不過一笑了之。可是近來的病患實在太古怪,讓她覺得無能為力。如果不去尋根問底,可以預見接下來帶屍尋訪的人會更多。就像瘟疫爆發,那片土地上的活物終會全軍覆沒。她是個好面子的人,醫者的口碑是她的第二張臉,如果這張臉沒了,那她想脫胎換骨的願望也就幻滅了。

“為什麽全是男人……”她數着菩提慢慢踱步,“半個月來沒有一位女患者,難道這病傳男不傳女?”

瞿如十分想當然,“如果罪魁禍首是魇都令主,那他一定在下一盤大棋。把方圓百裏內公的都禍害完,可不就剩女人了嗎。到時候他一枝獨秀,霸占群芳,別說都城令主了,就是菩薩都沒他那麽逍遙。”

無方聽過之後,覺得話糙理不糙,事情的真相有千萬種,猜測得雖不靠譜,但誰又能擔保沒有這種可能?

“妖怪的世界你我不懂。”瞿如晃着腦袋說,“走獸和飛禽,兩者之間更是有巨大差異。”

無方失笑,“說不定白準也是飛禽。”

瞿如卻說不可能,“飛禽不喜歡占山為王,也幹不出吃孩子的事來。”

真相要探究,但實行起來卻不那麽容易。魇都确切的位置誰也說不上來,無方回天極城後找來閻浮圖志,無奈并沒有相關魇都的任何标注和記載。

“或者再等等吧,等下一位病患來求醫,到時候再打聽去九陰山的路徑。只要到了九陰,魇都也就不遠了。”

瞿如倒有點慶幸,如果現在就走,放不下她的振衣哥哥。等上半個月,振衣的傷勢應該好得差不多了,屆時不管他是留下看塔還是離開,她都可以放心了。

大雨過後,天光晴好。無方站在舍利塔下仰頭看,塔頂經過暴曬,灰瓦的顏色逐漸轉淡,只有背陽的這面,依舊是大塊深邃,陷在陰暗裏。裏長說話算話,定好的雨後修繕,錢款撥下來了,請了十來個匠人和泥上塔。她看着那些人吊在半空中,略站了一會兒,回屋裏照看振衣去了。

畢竟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吃好睡好歇上兩天,恢複起來很快。她一聲不響坐在床前為他把脈,半晌收回手道:“脈象平穩,再過三日應當可以痊愈了。”

振衣臉上的浮腫緩慢在消退,漸漸能夠分得清鼻子眉眼了。還有他的皮膚,淤血散盡露出本來的顏色,雖然間或夾雜血絲,終也有徹底好轉的時候。現在看來,面目應當是很過得去的,非但不醜,還意外的俊秀。

他向她道謝,頭上的布帶拆除了,露出縫合的針腳。自己走到鏡子前照了照,自嘲笑道:“原來我剃光了頭發,是這個模樣。”

一個男人長得是否過關,得看他沒有頭發的樣子。他穿着瞿如給他做的衣裳,青灰的缁衣,利落的右衽,再加上一顆光頭,果真很像和尚。

無方以為他傷懷,生硬安慰道:“過不了多久就長回來了……”

他回身笑了笑,“我不擔心這個,男人的樣貌不重要。只是姑娘令我意外,原來傳聞中的剎土靈醫,就是姑娘。”

無方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前夜你沒睡着?”

他說:“我是眼睛腫得睜不開,并不是睡着了。當時又覺得偷聽你們說話甚為尴尬,所以就沒出聲。”

無方思量了下,剎土靈醫也沒什麽丢人的,知道便知道了吧。

“我以為你沒有來過南閻浮提,也不會聽說過我的名號。”她推開窗戶,用瓢兒舀了一勺水,慢悠悠澆窗臺上養着的那些花。天極城四季如春,因此花卉常開不敗。一陣風吹過,淺淡的花香飄進屋子裏,一桌一椅都沾染上了香氣。

振衣似乎有些掙紮,沉吟良久道:“姑娘不問我的來歷嗎?”

在無方看來,他不過是個被打成重傷的奴隸。她救過他則罷,至于裏面隐含的內情,她并沒有興趣了解。

實話實說,好像太不留情面了,她禮讓了三分,“我曾經問過監工,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上次詢問你,你只說你是東土人,我知道的,僅限于此。”

他卻慢慢搖頭,“我是東土人,這點屬實,但在淪為奴隸遭人販賣前,我師從鶴鳴山。”

無方吃了一驚,“原來是位道長?”

千年前她剛成形時,曾經被一個道士追着打,這個恐怖的記憶一直延續到現在,至今對道士滿懷畏懼。他們有道行,能窺破真身,她和瞿如一直過着無憂的日子,難道因為救了這個人,一切要起變化嗎?

她心裏高牆漸起,“你會驅妖,那麽法力應當在妖魅之上,怎麽會淪落至此?”

他閉了閉眼,話語間浮起滄海桑田式的味道,“太極二年,長安城中有貓丕作亂。我那時随門中師兄弟捉拿貓妖,一次追捕中大意了,不慎着了貓丕的道,被吞噬了修為。”

無方邁近半步,袖籠裏的雙手握成了拳,臉上卻含笑,“就算修為散盡,降妖的本能還是有的。那麽依道長看,我是什麽妖?”

閻浮提本來就是個人和妖并行的世界,蓮師在收服剎土前,這裏是羅剎鬼國。後來經過教化,才有了男為勇士,女為空行母的淨土。然而西南遍地妖魔無處安頓,全數讓它們皈依又不現實,于是蓮師把天極和周邊諸城劃分出來,為妖魔提供容身之處,也免他們闖進娑婆世界禍害人間。

所以到了這片土地上,随便遇見個人就可能是異類,這位以捉妖為己任的道長,豈不是要忙壞了?

本以為他會懂得迂回,畢竟命是人家救的。結果他并不買賬。

他蹙眉審視她,“姑娘周身煞氣縱橫,來路不善。”

無方被他逗樂了,“說得沒錯,我的确來路不善。你知道妙拂洲嗎?在海之中,島上遍地惡鬼,以人為食,我就來自那裏。”

但似乎不能混淆他,他依舊搖頭,“我嗅不到血腥的味道,即便有煞氣,也是純粹的。”言罷一笑,“妖魔的來路,無非那幾種,化成人形後的路卻有千千萬萬。你的選擇,和你将來的結局息息相關,靈醫濟世,即便救的是蝼蟻,也是積德行善。”

滿口大道理,聽來倒真像個修道的人。無方轉過身在桌旁坐下,替自己斟了一杯茶,輕呷一口擡眼望他,“振衣是你的道號,還是俗名?”

他低眉垂眼,“我不是道士,不過命裏帶煞,自小被寄養在鶴鳴山罷了。葉振衣是我唯一的名字,我沒有道號。”

無方哦了聲,想必是個半瓶醋,學藝不精跟師兄們下山降魔。結果敵不過那貓妖,被吸走了修為,販賣到這裏當了奴隸。這麽想來還真是命裏帶煞,命不好得很。

他帶煞,她就是煞,所以誰也別嫌棄誰。無方側目打量他,“既然我救了你,你是否應該報答我?”

振衣立刻長揖,“姑娘說的是,救命之恩,當以命相報。”

她擡了擡手,“我不要你以命相報,就做我的徒弟,拜我為師吧。你的道行既然全沒了,不能再靠捉妖為生。我呢,恰好有一技之長,授予你,你以後就不怕餓肚子了。”

他沒想到她會提這個要求,一時有些怔愣。

“怎麽,你不願意?”她見他無動于衷,有點不高興,“多少妖魔想拜我為師,我都婉言謝絕了,現在給你這個機會,你不該感恩戴德嗎?”

反正不知他是出于報恩的考慮,還是真覺得自己需要這門手藝,掙紮了一下,最終屈服了。

中土人講究男兒膝下有黃金,因此他只是恭敬向她揖手,“今日拜豔姑娘為師,一日為徒終身為徒,他日必發揚本門,以報師父授業之恩。”

當初她收瞿如,不過她叫一聲師父,自己答應一聲就禮成了。現在振衣這麽一本正經,無方很欣慰,覺得他态度端正。

她微微一笑,“發揚不必,清白為人就好。你也用不着覺得委屈,我長你千歲,做你師父綽綽有餘。”頓了頓問,“當初你為什麽敵不過貓丕?它壽終之前要吃貓續命,最後一次才吃人化人,你遇上的,正好是第九次?”

振衣有些慚愧,低頭說是,“它化人後不住央求,手裏還抱着孩子。當時孩子哭鬧,我閃了閃神,就……一敗塗地了。”

無方不由嘆息,妖和煞,其實都是冷情的,大多不通人性。孩子落到他們手裏,本就危險至極,他居然會因為孩子打算饒恕貓丕,可見這些年的鶴鳴山是白呆了。

“對妖來說,只要能達到目的,任何東西都可以成為工具。你被那只貓丕害得這麽慘,不想讨回公道麽?”

他略沉默了下,語氣無奈,“我在颠沛時聽說,貓妖被師門逐出了長安,師兄追趕至鹹海,它一直往西,去了九陰山。九陰在閻浮提以西,我只恨自己肋下無翅,去不了那裏。否則一定手刃此妖,報了這深仇大恨。”

他靜靜說,她靜靜聽,心裏只是詫異,世上的巧合真多,近來撞到一處去了。她凝目看他,疑心有詐,然而他眼神堅定,心沉似鐵。

她不再多言,讓他好好養傷,自己走出了屋子。

瞿如在後面追問:“從今天起,我和振衣就是同門了?”

無方心不在焉,“你不是想留住他嗎,我替你辦到了。”

瞿如感激得想流淚,“師父你待我真好,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這位師弟的。”言辭裏聽出了垂涎欲滴的味道,真叫人為振衣的将來擔心。

其實無方收他為徒,原本有另一層用意。無魂無魄的都是男人,如果有魔魅作祟,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拿他做誘餌,也許能引蛇出洞。結果鬧了半天,他和陰山也有淵源,那麽一同前往,應當是合情合理的吧。

回望舍利塔,五十年了,守塔人的活兒該辭去了。這一走不知耗時多久,佛塔無人看守,萬一佛骨被盜,就真白費了先前五十年的兢兢業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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