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話她确實說過,但從未當着外人的面提起,他究竟是怎麽知道的,十分耐人尋味。
其實她心裏隐約有了預感,不說破而已。今夜冒充白準的人未必是羅剎王,因為果真是他,此刻自己只怕已經祭了五髒廟了。羅剎善吃人,煞的身體對他們來說是無比的美味。羅剎天的一縷惡識,沒有任何規矩來約束他,他能忍住口腹之欲和她耳鬓厮磨,也不至于堕進八寒地獄,早就飛升上位,高居神殿了。
她緊緊盯着他,面前這人,看不出有什麽異常,再普通不過的肉身罷了,卻讓她感覺到面對蓮師時都未體會過的壓力。他究竟是誰?她甚至懷疑假白準就是他變幻的。可是意生身轉世成肉體凡胎,早就沒了仙品,他哪裏來那麽大的神通,僞裝得分毫不差?
有可疑,她當然知道。先前交過手,他們幾個聯合起來,至多讓他懶于糾纏匆匆退戰。那是他未起殺念。倘或抱着傷筋動骨的決心,恐怕再添十個分身,也不是他的對手。無方權衡利弊,心下有懷疑,卻不敢輕舉妄動。一則修為不足,惹惱了他,他一不做二不休,她保全不了自己,還要連累外面的角虎和孰湖;二則白準下落不明,當真撕破臉,她怕他對他不利,那白大傻子就真的永遠回不來了。
她現在能做的,只有盡量穩住他。深吸了口氣,她和聲對他道:“明玄,你我情義雖不深,但總有幾個月的交集。我自問沒有虧待你,如果你尚且能念我半點好處,就請不要難為他。你和他,現在是同榮共辱,如果他有不測,對你也沒有半點好處,你說是麽?”
他慢慢點頭,“師父說得是,不過我以前竟從未發現師父有這麽好的口才,現在為了一個白準,也是竭盡全力了吧。”
她說是,“我和他是夫妻,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皇帝嘴角微沉,忽然出言打斷了她,“你知道我不喜歡聽你說這種話。還有,我記得在小妙拂洲時,你就同我說過,讓我不要再叫你師父。你是真心的嗎?要逐我出師門,從此和我斷了這層關系?”
往日的情分,随着他的質問蕩然無存了。在無方心裏,确實早就不認這個徒弟,他那麽重的心機,和他們根本不是同路人。本來剎土上的人也好,妖也好,大多是友善的。凡事留一線,事不做絕,是他們對佛道的參悟。可和他,無方已然覺得難以再保持友好的關系了。他欺騙她在先,現在又欺負白準,這樣的人不配深交,連繼續走動的必要都沒有。
她不敢斷定他提供的白準的去向是否屬實,實在沒有辦法了,只好死馬當活馬醫。
她慢慢退後兩步,“這話我是說過,你我之間,委實不該再稱師徒。我沒有傳授你什麽,你也不是真心在我門下,從開始就是有目的的,現在目的達成了,你也不必委屈自己叫我師父。”
他沉默了下,慢慢又笑了,白潔整齊的牙齒,在通臂巨燭下發出品色的光。
“那真可惜,我原本很喜歡叫你師父的。雖然你沒有傳授我醫術,畢竟我向你行過拜師禮,一日為師,終身為師。”他掖着兩手漫步上前來,華美的袍裾在身後拖曳,背上巨大的行龍張牙舞爪,幾欲破空而起。他複切切叫了她一聲,“為什麽你對我有那麽多的猜忌呢,就算我以前做得不對,現在想彌補,你也不肯給我機會嗎?我在你眼裏,早就是個壞人,所以我做什麽都是錯的,都是意圖不軌,要害你們。既然如此,我是不是應該如你所願?我就是要打壓白準,就是要得到你,你聽後,又作何感想?”
他是抱着試探的心,以賭氣式的口吻,來看她有何反應。結果她臉上淡淡的,不起半點波瀾。他忽然有些憤懑,淡淡的最傷人,他覺得自己成了醜角,有一瞬當真惱羞成怒了。
他心裏醋海翻騰,恨她情願愛一只麒麟,也不肯對他有半分動容。他捏着大袖在殿裏急急地踱步,怕再看見她,會忍不住想動手懲治她。想想她剛才的表現,他看出了她的怯懦。他有意透露自己是假白準的信息,試圖引戰,也抱着玉碎瓦全的決心,索性開誠布公算了。然而她卻選擇退讓,讓他有力無處使,喪失了借題發揮的好機會。
他終于恨恨發笑,“豔無方,你真是讓我失望。”
她擡眼平靜地看向他,“這話應當由我來說,我修為太淺,不識人心,好在及時止損,總算不晚。”
“不晚……”他咬着槽牙道,“只怕來不及了。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你我都不要再回避了。眼下沒有外人,只有我們兩個,我問你一句,你如實回答我——如果沒有白準,你會不會選擇我?”
心跳如雷,他在等她回答。一瞬經歷了繁華到腐朽,可他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不可動搖的決心,她回答:“不會。”
“為什麽?”
“因為沒有白準的出現,就沒有現在的我。”她的唇角微微仰起來,“我曾經一心向佛,沒人能扭轉我的信念。可是信念這種東西,遇到對的人,一瞬就可以土崩瓦解,你不會懂。言盡于此,不要再談下去了,多謝你告知我他的下落,夜深了,早點睡吧。”
她向殿門上走去,他緊握起了拳,沖她的背影大喊:“入世是上天對我的磨砺,我總有一天會歸位,你跟着我,将來當我的明妃,這樣不好嗎?”
她頓住了步子,回身看他,“你要歸位?光持上師知道你的想法嗎?如果你能取而代之,白準為什麽不能飛升天王?別說一位初地菩薩,就是帝釋天,我也不稀罕,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她從殿裏邁出去,夜間凜冽的風吹拂,吹散了鼻腔中濃郁的檀香味。角虎和孰湖匆匆迎上來,“嫂子,問出下落了嗎?”
她的臉色有些慘淡,“回去吧,回去再說。”
返回麗水的路上,正遇見初升的太陽。小半張臉緩緩從雲翳中露出來,那光并不紮眼,柔和而溫暖,她的心卻在朝陽裏一點點變得濕涼。
璃寬和大管家一直枯坐在門上,蛴螬家丁率先看見他們,振臂高呼:“大娘子回來啦。”
中土的稱呼實在太難聽,大管家糾正了他很多遍,“不是大娘子,是魇後!魇後!”
璃寬和大管家忙下臺階,兩撥人一見面就張嘴互問令主,宮裏沒有,飛來樓當然更不會有。無方心力交瘁,現在的處境,竟又像回到被困小妙拂洲時了。不同之處在于她出不去,能指望白準救她,而白準丢了,她卻半點辦法也沒有。
孰湖很着急,“皇帝總有個交代吧,他說什麽了?”
無方哀致地看了她一眼,“他說派他去夜摩天取河圖洛書了。”
“夜摩天?”角虎怪叫起來,“那地方可太高了,妖族除了鲲鵬,沒有誰能抵達,嫂子打算怎麽辦?”
她沉默了下,定住神道:“我要去找他。”
角虎更慌了,“你不能去,不單你,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不能去。憑我們的修為,恐怕還沒到忉利天就死在半道上了。”
“那我能怎麽樣?”她捂住臉抽泣起來,“他一夜未歸,那地方是神佛的世界,他是黑麒麟,我怕他會受他們驅逐。”
大家黯然對望,神佛的世界,他們連想都沒有想過。據說夜摩天的主宰叫牟修樓陀,身量有五由旬,那是多麽恐怖的龐然大物啊,光看一眼大概就腿發軟了。他們這些人的出身,沒有一個是正統的,角虎和孰湖雖然不屬于妖,但也也差不多了。他們尚且去不得,更別說煞氣所化的無方了。
丈夫失蹤,作為妻子肯定心如刀絞。她一哭,大家都束手無策,獨孰湖是女人,她在男人們的眼神示意下不得不上前,硬着頭皮安慰她,“阿準是麒麟,他和我們不同。就算上面不給他面子,也不會把他怎麽樣的,你就放心吧!我們現在什麽也做不了,只有留在這裏等候。如果你貿然走了,他回來發現你不在,又得去找你,豈不麻煩?”
她緩緩搖頭,“其實我并不擔心他去夜摩天,我怕的是明玄沒有和我說實話,怕他被他困住,被他折磨。”
大家都因她這話呆了下,照理說天定的帝王和麒麟,沒有深仇大恨,又必須相互扶持,怎麽就弄得你死我活呢。可她既然這麽說,想必和皇帝的對話并不愉快。璃寬茶對這些端倪還是有點了解的,“主上很讨厭明玄,老說他心懷不軌。這次的事,是不是他為了争風吃醋,故意給主上小鞋穿?”
太耿直的男孩,有時候真令人頭疼。無方紅了臉,餘下的人恍然大悟,角虎又開始暴躁,“我們殺進大明宮,把那個人皇綁起來,割他的肉,往鼻子眼裏灌辣椒水,不信他不開口說實話。”
他調頭就要走,無方忙出聲叫住他,“這人不簡單,白準不在,還是不要輕舉妄動。”她站在煌煌的太陽底下,放眼朝西方看,喃喃道,“我要去趟吉祥山……”
“去找蓮師嗎?”大管家道,“屬下陪魇後一道去。”
她搖頭,“人多了反倒不好,弄得打群架一樣。我一個人去,會速去速回的。你們還是留下等令主,如果他回來了,讓他別出去找我,就在這飛來樓裏碰頭。”
她交代完,化作一道白練直取西方,可惜金鋼圈丢了,否則回鎢金剎土,不過一眨眼的工夫。
趕路趕得急,雖然耗費了一點時間,晌午時分也到吉祥山下了。仰頭看,仙山杳杳隐匿在雲霧中,那是蓮師淨土,前幾次要是沒有蓮師的默認,憑她的身份和修為也上不去。
她跪在山腳寬坦的祭臺上,向山頂拱手,“師父在上,豔無方求見,請師父屈尊,露一露金面。”
她的聲音扶搖而上,擴展成巨大的聲浪,直達山巅。越量宮裏的蓮師正在看小金魚嬉戲,聽見她的傳音,掐指一算,“這麽快就找上門來了?”
智慧空行母耷拉着眼皮道:“座上不想見,弟子可以代為傳話,就說座上雲游去了,讓她返回中土。”
蓮師嗳了一聲,“她修行是本座領進門,現如今眷戀紅塵半途而廢,本座想勸她回頭是岸,為何不見?”直起身,攏了攏偏衫道,“她不上越量宮,只好本座下去見她。爾等留宮等候,不必相随。”說完飄然而下,半山腰處換了身白色的缁衣,落地時化成了翩翩一少年。
緩緩行至她面前,她伏地叩拜,蓮師的開場白依舊那麽特別,“無方啊,你瘦啦。”
無方愣了一下,“可能是昨晚沒睡好。”
“有什麽睡不好的,船到橋頭自然直嘛。世上好多困擾,都是自己糾結出來的。你看本座,随心自在,無憂無慮,活了幾十萬年,連細紋都沒有一根,這叫定力知道嗎?”
她擡眼看他,他帶着和善的笑,像街頭極力兜售商品的小商販,“現在皈依還來得及,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她搖頭,“師父知道我和白準完婚了。您高居梵天,世上的事,沒有一樣逃得過您的法眼。我今日來,目的不必說,您一定知道。”
他顯得有點失望,“我不知道。我以為你是想我了,來看看我。”
無方簡直不知道怎麽接他的話才好。人前的蓮師和人後的蓮師,長着兩張截然不同的面孔。想當初她在小城遭道士追殺,被化成僧侶的他救下後,跟随他一路苦行,走回了鎢金剎土。從中土到南閻浮提那麽長的路途,光靠兩只腳,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這段時間裏她給蓮師端茶送水,化緣洗衣,這才有了私底下不錯的交情。否則一個小小的煞,何德何能可以登上天人彙聚的吉祥山?
歸于本位的蓮師溫暖、廣大、法力無邊。左右沒有天衆相伴的蓮師,卻随性、無聊、斤斤計較。有時她都有些嫌棄他,覺得他沒有神佛的樣子。他很無辜,“你知道帝釋天吧?他也不斷七情六欲。當初為了娶阿修羅王的女兒,撒潑打滾,人家不答應就開戰,打到最後講和,又贈重金又贈甘露的,誰敢說他不好?”所以化人的蓮師也有他自己的執念和渴求,這點他自己認為不是堕落,叫做接地氣。
他有時候有點啰嗦,你不答到他滿意,他會一直在你耳邊念叨。無方沒辦法了,點着頭說:“我當然很想念師父,看你是一樁,還有另一樁……”
“你想我就好。”他不等她說完,笑眯眯道,“我也很想你啊。你不知道,自從你嫁人後,本座心裏多空虛失落……”
“師父,你再這樣,我就要喊空行母下來監督你了。”她乞求式的向他合什參拜,“我現在很着急,真的沒時間和您閑聊。”
蓮師抱着胸,不高興地乜斜她,“你很着急,我又不着急。想和你敘敘家常你就這樣,這是求人幫忙的态度?”
她張口結舌,“師父……”
“苦海無邊,我早就和你說過的,你願不願意回頭?”
她說不,“我的婚姻生活過得很開心,一點都不覺得苦。只不過目前遇到點麻煩,想來求師父點撥。”
蓮師看着她,無可奈何地擰起了兩道濃眉,“佛都皺眉,你知道是什麽意思嗎?”
她心裏突突跳起來,“白準不好了?”
他說錯,“是你越來越笨了。人家有了身孕才變傻,你沒有懷孕,為什麽也那麽傻?”
她不明白,怔怔看他,“弟子驽鈍……”
“你來找我幹什麽?救白準嗎?他不用我救,自有他的機緣。你聽好,他和中土皇帝的淵源頗深,皇帝入世,你們都是陪練,是命裏注定要跟他過招的,誰也幫不了你們。我不在紅塵中,看得清清楚楚,将來是善果還是惡果,全憑他自己的選擇。本座告誡過你,結婚有風險,你不聽,我有什麽辦法?”他攤了攤手,“我身在其位,有些話不能說得太直白,你跟了我十年,可惜心意和我一點都不相通。既然現在矛盾已經起了,說道說道也無妨,沒有你,他們之間就沒有紛争,一切皆大歡喜。可你現在已然參與了,中途退場是不行的,只有咬緊牙關繼續走下去。”
她聽得五味雜陳,照他這麽說,倒是自己害了白準了。
她閉了閉酸澀的眼睛,“昨天意生身登基即位,白準出面為他證道,到現在都沒有回來。我問明玄他去了哪裏,他說派他去取河圖洛書了,是真的嗎?白準什麽時候能回來?”
蓮師撇嘴,“這麽點小事就來找我,萬一将來有大波折,你會不會拆了我的越量宮?你太沉不住氣了,皇帝的根基還沒紮實,暫且不會傷害他,至多偶爾讓你們難受一下,惡心惡心就習慣了,不用怕。”
她心裏的大石頭暫且落了地,只是聽見他說還有大波折,又惶惑起來,“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明玄不是什麽意生身。”
蓮師諱莫如深,“不可說,你明白就好。”
她眨巴着眼看了他半晌,把他看得很沒底氣,“你別這麽瞧我,還有事嗎?沒有我上去了。”
他背手要走,她追了上去,“羅剎天的那縷殘魂師父管不管?他在中土興風作浪,畢竟是師父工作失誤造成的。”
“怎麽能這麽算!”蓮師不平道,“那惡魄在八寒地獄呆得好好的,誰撈誰負責,和我什麽相幹?你也別去找羅剎天,他脾氣不好,口水又多,當心他朝你吐唾沫。反正你們自己遇上的事,自己解決吧,紅塵中事我們不能插手,一切自有定數。我言盡于此,不能再提示了,你快回去吧,再見。”
蓮師說完身形上拔,須臾就不見了。剩下無方一人站在空空的祭臺上,因他的話半天回不過神來。
置身事外,可能看這場變故小得蝼蟻一樣,她自己身處其中,實在難堪其重。幸好他說白準不會有事,她總算松了口氣,但想起那可能發生的大波折,又覺前路杳杳不可期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