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故意的作梗,日子其實像他們當初設想的一樣,過起來很快也很簡單。
中土的盛世,如神佛所願,毫無意外地來臨。初地菩薩的意生身是個沒有私心的工作狂,為他肩負的責任嘔心瀝血,就算正為延續後世香火忙碌,只要朝中一個奏報,他就能從高床軟枕上蹦起來,無怨無悔地投身到他的帝王基業中去。
令主以前不待見明玄,多少是因為金剛的緣故。後來合作比較愉快,皇帝和麒麟之間的關系,基本維持在他來中土前預想的層面上。亦師亦友,皇帝敬重他,事事聽他的意見,他為這不朽基業也是恪盡職守,不論刀山火海,全力為明玄蕩平前路。有時候閑暇,坐在一起喝茶,他曾經問過他,還記不記得先前的一切。明玄把茶盞放在桌上,面色凝重,“我記得師父,記得為她替嫁。那時候她對護國印象不好,姑娘嘛,不管是人還是煞,盲婚啞嫁都會讓她感覺不适。”
但是其後如同一場夢,虛虛實實,像發生過,又似沒有,分辨不清了。
也許一個軀殼裏,曾經住過兩個靈魂,光持上師的意生身是真實的,金剛轉世也是真實的。安排他們共用,是上天的兩手準備。無方就像一個餌,試探金剛的菩提心。如果心在,他能克制,就沒有他們這些人什麽事了。可惜他滿盤皆輸,在歸位前的最後階段功虧一篑,所以成就了他的果位,也成就了意生身的修行。
河清海晏,萬國來朝,百姓安居,夜不閉戶,中土在明玄的統治下,一日更勝一日的繁榮。令主守了四十年,守到明玄的第一個孫子落地時,明玄說:“社稷已經固若金湯,護國的功德即将圓滿。今天起你去忙自己的事吧,去把師父的元嬰收集完整,她已經等得夠久了。”
令主走出大明宮,在朱雀闕前的廣場上叩拜下去。老天終究偏疼他,沒等皇帝駕崩,諸天神佛便如娘家姨媽似的紛紛出現,迫不及待以功德為他加持。智慧空行母和瑜伽金剛母為他句義灌頂,自此黑麒麟皈依金剛部,稱大德集要金剛,為億萬空行總主。
官當得很大,但他沒有在崗位上逗留太久,半天的時間就辭出來,回到梵行剎土重建了金剛座。一時剎土上的妖魔都沸騰了,沒想到當初橫行霸道的萬年老妖深造一圈鍍了層金,回來就變成金剛了。果然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
魇都的偶人總算有了盼頭,哭天抹淚大喊爹爹。偏衫落拓的令主,想起千百年前給他們把屎把尿的情景,忍不住一陣心酸。
照柿的徒弟代理大管家哆哆嗦嗦上前來,嘴一瓢,撲倒在令主腳下,“主上啊,您可回來了!屬下等日夜盼望着,群龍無首的日子實在太難熬了。”
令主唏噓不已,環顧四周,因他功力大漲,整個魇都的架構較之以前也更加雄壯輝煌了。他嘆了口氣,“孩兒們都好吧?”
代理大管家說還好,“就是前段時間雪頓山上出了只虎妖,他力大無比,跑到魇都來欺負人。我們修為不夠,打不過他,他淩辱我們就罷了,還……”
令主心頭一跳,“還幹嘛?”
代理大管家哭喪着臉說:“還猥亵少年兒童。”
令主啊了聲,“哪裏來的少年兒童?你結婚了?”
代理大管家說不是,伸手一拉,拉出個膝蓋高的孩子,向上一指,“叫爸爸。”
那孩子紮着兩只總角,甜美的一張笑臉,仰頭叫了聲爸爸。令主腦子嗡地就大了,他已經幾十年沒有回魇都了,無方不在的年月裏他潔身自好,怎麽會有這麽小的孩子管他叫爸爸?
草根出身的人,成了神佛也很接地氣,他閃了閃身,“你認錯人了吧。雖然本座慈祥博愛,但也不是誰都能管我叫爸爸的。”
代理大管家說沒錯,“主上再好好看看她,他是您和魇後合作的第一個女偶啊,您忘記了嗎?”
這下令主懵了,“四十多年,就長了這麽點個子,不會吧……”一般偶人八歲就成年了,這個都已經四十歲了,難道他不小心做出了個天山童姥?這下完了,到底哪裏出了問題?如果無方在,還能和她研究一下。現在她一時回不來,那要是大批量再生産女偶,魇都豈不是會變成小兒國嗎?
回頭看,璃寬茶也正焦頭爛額,他牽着一只哈喇子亂流的三足鳥,手裏的手絹都浸濕了,無怨無悔地擰幹,重新摁在了鳥嘴上。
“找回魇後是當務之急。”他抽空說,三足鳥跳到他背上,直接把他壓趴了。
瞿如找回來了,可惜只剩一魂一魄。當初樞密金剛為了便于操控她,提取了她的兩魂六魄,所以那晚才見她一副孤魂野鬼沒有思想的樣子。愛情真的會使人變得強大,璃寬茶以前那麽不上道,路過的母壁虎都要舔一口的,自從有了瞿如,開始兢兢業業當她的看護,唯一的樂趣大概就是給她洗澡的時候又看又摸吧。其實這樣的小鳥,基本和死了沒有區別,硬把她留在身邊,會拖累璃寬一輩子。可是經歷過愛情的人都明白,只要有一線希望,誰都不願輕易放棄。
能夠像小鳥一樣,有個實在的軀體,已經是莫大的幸運。這些年他五湖四海收集無方的元嬰,因為打得太碎,幾十年,只找回很小的一部分,其他的仍舊散落在外。他急起來,一個人對着那一小撮元嬰恸哭,哭過了還是得振作。以前尚且有帝王要他輔佐,他走不開。現在成就了果位,修為一日千裏,再去收集她的元嬰,應該比之前容易得多。
令主牽了牽肩上禪衣,坦露的脖頸上蓮紋隐現。畢竟身份不一樣了,辦事得講究形象,“我不能沖到雪頓山上去尋仇了,真憋屈啊。不過你們可以狐假虎威……”他笑了笑,“他要是不服,就是藐視神佛,到時候把他變成一只癞蛤蟆,紅燒還是清蒸,随便你們。”
他說完,腳踏祥雲去了。
無為山上有棵菩提樹,粉色的葉片大如車輪,樹冠把整個山頭都罩住了。青色的樹幹和根須向下蔓延,直達地心,那樹集天地靈氣,已經存在了億萬年。令主曾經請教過蓮師,如果無方的元嬰集齊,要以什麽作為載體,畢竟軀殼是必不可少的。
蓮師叼着牙簽和他讨論了很久,蓮花為軀?潔淨是潔淨了,可欠缺血肉,又不是哪吒。再去找個死人無數的亂葬崗,重新弄個煞出來?既然上天給了重塑的機會,身份繼續不尴不尬,豈不是傻了嗎。
商量來商量去,蓮師認為他該上無為山,“你去拜托織娘給你結個繭,她的繭水火不侵,你在裏面搭房子都沒問題。把那繭當成存錢罐,找回一點投進去一點,等元嬰收集完整,以天地靈氣溫養,過個萬兒八千年,無方就回來了。到時候仙根已成,別說明妃了,直接飛升都可以。”
他以前沒有發現,蓮師原來這麽體貼。不管事情是不是像他所說的那麽簡單,至少聽來略感安慰。在他支撐不住的那段時間,他經常給他加油打氣,有時候他不勝其煩,想趕都趕不走他。
熱情過頭的菩薩,好像佛界所有的人情味都聚集到了他身上,可他說了,“你快別不知好歹吧,要不是上頭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以為本座可以這麽給你出謀劃策?世上還是好人多,有時候為了成就大業,必須動用一點手段,讓事情看上去順理成章。主要你小時候讨人喜歡,否則他們才懶得管你死活。所以顏值即王道,長得好看就是占便宜啊。”
現在大家也算平起平坐,令主摸了摸眉心金剛珠,語氣懊悔,“我曾經……把你當成假想敵,總覺得你對無方心懷不軌,見縫插針在她面前攻擊你,我錯了。”
蓮師吓得身後圓光都滅了一半,“啥?”轉念平平心緒,既然他這麽坦誠,那自己也沒什麽好隐瞞的了,“那個……差一點被你說中。好姑娘誰不喜歡,我方那麽漂亮,我曾經确實動過心思……”
本來就存心試探的令主一聽,頓時火冒三丈,“你還真的……”二話不說跳起來,和蓮師扭打在了一起。
神佛打架不帶用法術的,用了就傷和氣了,他們通常以肉搏為主。打架的時候各自的護法和空行母都在邊上看着,有的搖扇有的嗑瓜子,熱熱鬧鬧議論——蓮師久不操練,拳腳生疏啦,被力壯的集要金剛一個回旋踢,踢得胸前璎珞都歪到後脖子去了。家有明妃,還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挨打也是該啊。今天在金剛這裏吃癟事小,讓釋迦天女知道了,日子恐怕更加悲慘,不信走着瞧。
果然蓮師後來的七八天都沒有出現,令主出門一趟,尋回少許零散的元嬰放進繭裏的時候,他從山崖那頭走過來,面上倒雲淡風輕,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怎麽樣?”令主瞥了他一眼。
他沉默了下,盤腿在樹根上坐了下來,撩起下裳讓他看,拿手一比,“愛的痕跡。”
所謂愛的痕跡,就是一道一道淤青,排列得很有規律。令主扯了下嘴角,“吉祥山上也有搓衣板?”
蓮師說:“那是特意為本座準備的。我跟你說,生活的樂趣就在于此,夫妻間哪怕天天幹仗,少了一個,生命就不完整了,這點你同意吧?”
他點點頭,無方離開的第十個百年,他心裏的破洞已經織補不起來了。從燃燒到沉澱,再到燃燒,經過了一輪又一輪的折磨,他有時候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活在這世上受苦。
旁人的陪伴和寬解只是一時,餘下的時間需要他自己慢慢消化。他成正果,得益于諸天神佛的眷顧,和無方的愛情,才是真正的修行。收集元嬰,并不是一樁容易的事,上窮碧落下黃泉,能去的地方他都走了一遍。他就像個苦行僧,長途跋涉,也渡化世人。最後一片元嬰歸位時,剛好用了五千年。
五千年啊,他以前暴躁,脾氣不好,自從織娘在菩提樹下結了繭,他就開始靜靜等待。這種等待對他的性情是種磨砺,比任何大災大難都來得有用。所以那些神佛才是最高明的,他到現在才明白所謂的因果,都是為他特別安排的錘煉。
他修身養性,不再不情不願。春天時節為繭摘花妝點,盛夏時節為繭打扇納涼。秋去冬來,飛雪漫天,他在樹下生一堆火,紅衣婆娑反彈琵琶,繭裏的無方如果靈識已生,應當能夠看見。
好孤獨啊,又是三千年。三千年裏有愛慕他的妖魅誘惑他,深夜婉轉流連,黎明歌聲纏綿。他不想殺生,無視她,結果她膽子越來越大,趁他入定癡纏上來,定力不夠的話,大概會像當初的樞密金剛一樣沉淪吧。
可惜令主不解風情,佳人莺聲燕語還未止息,他一個金剛掌,直接把人拍死了——對這種意圖亵渎神佛的妖魅,有明文規定是可以就地正法的。
于是他惡名遠揚,很大一部分人覺得就算不喜歡,也不能打死愛慕自己的女妖,這樣不人道。他扯着嘴角冷冷一笑,他又不想拿年度好人獎,去他媽的大西瓜!
他依舊全心全意守着他的繭,那繭越來越大了,像果子将要成熟時皮薄肉厚,盈盈發亮。他天天仰頭看,巴望着哪天轟然落下來,裏面走出他的無方。可是時間沒到,還需靜待。他平時是輕易不離開的,但那天蓮師過不知道第幾千萬個生日,他受邀去吉祥山走了一趟,遇上冥君,痛快喝了兩杯。回來的時候微醺,手裏還提着蓮師給的梅釀。搖搖晃晃登上無為山時,隐約看見樹底有片白光,光的正中央站着個女人,窈窕的肩背,腰肢如柳。
他頓時激靈一下,使勁閉了閉酸澀的眼睛。心裏知道沒有女妖再敢招惹他,更別提脫光站在他的地盤上了。
究竟是誰,他不敢确定,但是快樂越來越大,越來越強烈。他飛奔過去,高高把手裏的酒壺和杯子抛開了。細細看,這眉眼,這神情,是她!他感覺心都顫起來,用力握緊拳,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花了極大的力氣才控制住沒有痛哭失聲。
“你看着我,知道我是誰嗎?”害怕聲音太大吓壞她,他壓着嗓子哽聲問。她剛降世,嶄新的人兒,像個懵懂的孩子。不過身材倒和以前一樣好,他看一眼,很快紅了臉,脫下自己的偏衫給她穿上了。
這鴛鴦花褲衩,她應該認識吧?他扯起來晃蕩了兩下,“快說我是你的誰。”
“爺爺。”
她忽然開口,令主的臉色瞬間煞白。這是怎麽回事,千辛萬苦養出個葫蘆娃?他幾乎崩潰,“你怎麽管我叫爺爺呢,我這麽年輕……我是白準,是你相公啊。”
她微微乜着眼,臉上表情平淡,眼裏卻逐漸起了笑意,“爺爺。”
令主悲憤地看着她,忍耐半晌,終于捂住臉大放悲聲,“我的天啊,我可怎麽辦啊。是不是水澆得太多,把腦子給澆澇了,我的娘子她翻臉不認人了。”
他已經成就果位,身後圓光十丈,照着那光膀子和花褲衩,實在一點形象都沒有。
太陽升起來了,菩提樹的枝葉搖晃,昨晚起了薄霧,每一滴朝露都折射出萬點金光。金剛蹲地痛哭的時候,不防腳下開起了遍地繁花。穿着偏衫的人笑得戲谑,伸手在他頭頂摸了一下,柔軟的發,觸上去還和記憶中的一樣。
“沒有長犄角……這八千年來,你一直很乖吧?”
作者有話要說: 親愛的小夥伴們,《玄中魅》今天正文完結了,感謝三個月的陪伴。這三個月裏發生了很多事,尤其前兩天家裏的變故,徹底打亂了寫文的節奏,我盡了全力,應當說和初期的構思沒有太多出入,但描寫顯見匮乏,覺得挺對不起大家的。
精疲力盡,這兩天打算休息一下,給出版社的稿子裏加番外,實體書上市三個月後,會免費貼在最後一章作為回饋,所以暫時別删收藏,更新了會有提醒。
感謝打賞的小夥伴們,名單太長就不列了,害大家破費,鞠躬感謝大家。還有美少女啊、裙子啊、青山啊、無生等老幾位,多謝你們捧場,讓這文熱熱鬧鬧的,玄幻也不顯得冷落。
番外:
“ 大家好,我是血蠍,一只集美貌與才華于一身的蠍子。
我的出身和來歷想必大家都已經知道了,我是梵行剎土的特産,我有劇毒,但同時具備消炎化痰、去腫療毒的功效。在中草藥界,我占據比較重要的地位,精通醫術的人大部分都知道我。不知道的,請回去好好翻一翻醫書,謝謝。
高級草藥,比如人參靈芝之類的,相較一般草藥更容易得道。我得天獨厚,雖然作為聘禮的幾千年裏,我在森羅城過着非人的生活。但自從打開靈識的那天起,我就暗下決心,将來一定要出人頭地,光耀我大血蠍族。
說起我的進化史,真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我九死一生多少次,你連想都想不到。你知道看着相依為命的同伴血濺五步是什麽感受嗎?當時我吓得肝都碎了,沒想到看上去柔弱的妹子手那麽黑,我決定憎惡她。不過看在她後來幡然悔悟,助我修行的份上,我最終還是原諒了她,并且決定熱愛她。她,就是大德集要金剛的明妃,我的女神——葉衣佛母豔無方。
說起葉衣佛母,三界之內無人不知。當初她元神盡散,令主花了八千年才把她重新召喚回來。重生後的佛母身如秋月,皎白無瑕,以前豔冠鎢金剎土,後來直接美遍三界無敵手了。當然比起她的美,她和空行總主之間的愛情,才是最動人心魄的。今天的我,修為上小有所成,這并沒有什麽值得驕傲。最讓我驕傲的是,曾經作為他們愛情的見證,目睹了一場又一場可歌可泣的風月無邊。
你知道頂着有可能接受諸天神佛檢閱的壓力洞房,必須具備多麽高尚的情操;沖破形體的束縛,從而達到人獸合一,又是多麽驚人和偉大的創舉嗎?說實話,這種事不是人人都能辦到的。但是!但是!我們的令主和佛母辦到了,不單完成,而且完成得出色且漂亮。我想很多人都會好奇這一切究竟是怎麽發生的,別着急,作為現場唯一目擊者的我,會在本書中給大家最精準、最直達靶心的解釋。
《我追随金剛夫婦的那些日子》,火熱銷售中。該書圖文并茂,畫工一流,追加番外,随書附贈作者親筆簽名。你還在等什麽?
一探金剛部最高層領導秘辛,修行者讀之功力暴漲,凡人讀之延年益壽。限量版九十九部,只有九十九部,手快有手慢無,歡迎下單。”
大血蠍寫下宣傳語的最後一句,從頭到尾通讀一遍,修改了若幹錯別字後,心滿意足扔下了筆。
多年來的夙願,今天終于要達成了。他已經能夠想象數錢數到手抽筋的快樂,心裏盤算着,如果銷量夠好,可以再出一套特別版。針對有需求的顧客,甚至可以精裝定制。
好佩服自己,這麽有商業頭腦。就是看透了世人都有獵奇心理,加上令主現在地位極高……凄美的愛情固然令人豔羨,加點顏色,當然更合大衆口味。
“來來來,把榜張貼出去。”躊躇滿志的作者指揮小弟幹活,還留着尾巴的草蠍得令,舉着榜文,羅圈着兩腿出去了。
漿糊往牆上糊了一層,啪地一聲把布告貼上牆頭。今天的天氣真好,閻浮南端的氣溫相比中土要炎熱一些,街道上人來人往,基本都打着傘遮陽。這大中午的,外面跑一圈非曬黑了不可。
很快有客人上門來,連榜都沒看,想必早就關注動向,只等上市了。草蠍把他迎進來,高高吊起嗓門,“老板,有客啦!”
大血蠍正襟危坐,畢竟是作者嘛,文人的格調還是必須要有的。
這麽熱的天,客人圍着紗巾,把頭臉都遮住了,只留一雙眼睛在外。從書架上拿了一本,站在那裏翻閱,大致看了看進度,滿眼心花怒放。按捺住喜悅,上前問價,大血蠍兩指一比,“童叟無欺。”
客人盯着他的指頭看了半晌,“二兩?”
大血蠍搖頭,“限量珍藏版,用墨和紙張都是上等貨。一口價二十兩,絕不議價。”
客人仰天一笑,“二十兩,你怎麽不去搶?”
血蠍把眼一橫,文人的傲氣呼之欲出,“尊駕是第一個生意,不要觸我黴頭。要就付錢,不要請自便,別打攪我做生意。”
因為書剛上市,還沒有盜版,所以消費者只能對商家的傲慢忍氣吞聲。客人嘆氣退了一步,“既然是第一個生意,開張大吉,便宜一點,十八兩怎麽樣?”
血蠍咬着唇想了想,“好吧,圖個吉利,不過作者簽名可沒有了。”
客人連聲說好,反正他只在乎書中內容,作者簽名根本不重要。
付了錢,把書捧在懷裏,客人翻到最後一頁,發現了問題,“怎麽只連載到洞房?金剛從夜摩天回來後的小高潮呢?人獸呢?還有白照柿和姑媽的性福生活,為什麽不作為福利一并畫進去?”
大血蠍訝然擡眼看他,這個客人不尋常啊,連照柿都不放過,簡直喪心病狂!
“尊駕怎麽如此了解內情?”仔細地辨他眉眼,血蠍半晌沒有說話。忽然想起這雙眼睛他曾經見過,嗷地一嗓子叫起來,“蓮花生大士,是你!”
客人吓了一跳,“胡說什麽,誰是蓮花生!”
“你,就是你!”血蠍言之鑿鑿,“我記得你眼角有顆痣,是你,就是你……”
客人慌忙上去捂住他的嘴,“我只是個普通讀者,不要在意我是誰。”
想當初白準的反偵察能力很強,他必須通過不斷調整姿勢才能準确地接收到信號。斷斷續續,總有偏差,沒有看到完整版,實在令人扼腕。現在好了,有目擊者填補這個空白,總算能夠彌補千萬年來的遺憾了。
不過作為老熟人,過來買這種書,還是不大地道的,所以要盡可能地背人。蓮師威脅血蠍,“你拿別人的隐私作為牟利手段,你家令主知道嗎?”
血蠍紅紅的臉頓時煞白,到手的銀子往前推了一下,“我不收您錢了,咱們可以作一個友好溝通,您看怎麽樣?畢竟您也不磊落,否則就不會出現在我這裏了,對吧?”
蓮師眉毛一挑,“我是來做暗中調查的,看看你的畫本裏有沒有□□內容,你當什麽?”
道貌岸然的僞君子最讨厭了,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他還來這套,當人是傻子?
血蠍笑了笑,“弟子知道菩薩最最慈悲為懷了……您剛才說的夜摩天歸來,和姑媽強上大管家篇,只要您有需要,弟子可以免費為您繪制,保證獨家首發,怎麽樣?”
面紗下的臉露出滿意的微笑,“小心點,被白準知道,會扒了你的皮的。”
“所以我只賣九十九本,高級客戶有合作意向,小範圍內加印或出下冊,應當比較安全。”血蠍沖他擠眉弄眼一番,“當然對于菩薩是全免費的,畢竟像您這麽耿直以真身前來購買的不多,那全是因為您和令主夫婦有極深的感情和交情的緣故,弟子都懂。”
蓮師略顯尴尬,摸了摸鼻子道:“本座還是樂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
冠冕堂皇,皆大歡喜。蓮師把畫本藏在懷裏,終于盼到喜歡的書上市,那種心情真是無法言喻。
駕起雲頭回吉祥山,剛進山門就看見釋迦天女在越量宮前轉悠。他咽了口唾沫,“明妃消食呢?”
釋迦天女看了他一眼,“我參破一層殊勝奧義,想找你研究一下……你幹什麽去了?”
蓮師哦了聲,“下界有妖魔作亂,過去平叛。我記得和你說過,悟道很累的,對自己好一點嘛,你怎麽不聽?”邊敷衍着,邊閃身讓過去,“中午吃小蔥拌豆腐,我喜歡……”
他神神叨叨,和他做了幾十萬年夫妻的釋迦天女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小九九。斷然喝了聲:“蓮花生!”
蓮師心頭一緊,“幹啥?”
“你懷裏藏的是什麽?”
蓮師對女人的洞察力表示不解,心懷鬼胎,卻要裝得大方,敞開兩手說:“能有什麽?有的無非是對你滿腔的愛慕之情罷了。”
釋迦天女被他忽如其來的情話迷惑了,羞澀地揉着裙帶靠過來,“我今晚燃香等你。”
蓮師暈陶陶,不知南北,忽然胸前一空,天女眼疾手快把他懷裏的書掏了出來。
“什麽內容,我來看一下……”天女在他震驚的注視裏讀出了書名,“我追随金剛夫婦的那些日子……金剛夫婦?白準夫婦?”
蓮師擡眼望天,倒黴催的,大事不妙了!
果然天女錯牙微笑,“這麽多年了,你還惦記着呢?限量版上市了,你是第一個搶購的吧?”
蓮師被她說了個正着,大氣不敢喘,支支吾吾道:“沒……沒有,這是我路過不周山,恒河使者送我的。”
天女笑得猙獰,“這麽好的事,我怎麽遇不到?不是我說你,撒謊總是一臉心虛,很容易被人看破的。”言罷把書卷起來塞進袖子裏,說了句“充公”,轉身就走了。
蓮師看着天女的背影欲哭無淚,喃喃着:“等你看完,能不能借我……”
天女回頭,一個冷漠的注視,直接把他的話給堵回去了。
好傷感,有妻彪悍,男人活得好累,連唯一的一點個人愛好都被強行扼殺了,他要考慮在吉祥山外另置産業了。
書是看不成了,不如去看真人好了。蓮師沒有帶勇父,也沒有帶空行母,自己一個人背着手,慢悠悠溜達到了梵行剎土金剛道場。
今天是金剛夫婦鑄銅像的日子,每一位神佛在人間都有屬于自己的形象,身為金剛部一把手的令主也不例外。之前是因為他的明妃不在,護法多次催促他都沒當一回事。現在無方回來了,令主覺得自己的人生終于圓滿了。該辦的事都辦好,人間寺廟裏的首席金剛缺席了幾萬年,也該回到原位上了。
他和無方的銅像,起先是分開造的,因為各自都有自己的職務,無方修成了佛母,屬于不動佛之金剛佛部,專管驅除瘟疫災害。她的忿怒相有點可怕,三頭六臂各長三只眼睛。六只手裏攥着各種法器和寶物,有金剛杵、降魔斧,也有她降生地菩提樹上的枝葉和花。還有兩手空着,令主把他的藏臣箭和寶弓塞進她手裏,她溫柔微笑,說:“你呢?”
夫妻之間法器當然可以共用,令主說:“你鑄完了再鑄我的。”
匠師揮汗如雨,令主在旁邊監督,“眼睛這麽小,一點都不像。”、“嘴撅起來一點,這樣更有母性。”、“手、手、手……也太短了,顯胖。”
到最後匠師都快哭了,“尊者、菩薩、大神……您讓我發揮一下自己的水平好嗎?”
令主讪讪閉上嘴,斜靠在一旁百無聊賴。
終于輪到他了,他說:“本座不要那麽多手,又不是蜈蚣。盡量給我塑得帥一點,最好帥破天際。”
于是他的金身是仙氣飄飄,略顯陰柔的美。沒有刻意要求陽剛,和他本人略微有點差距,但問題不算大。
“再鑄一個我們夫妻合并像吧,讓那些凡人瞻仰瞻仰。”
匠師說:“要的、要的,二位的美麗傳說在人間廣為流傳,年輕男女求姻緣拜的就是二位。”
“那太好了。”令主很高興,自己趺坐下來,把無方一撈,撈到自己身上,讓她摟着自己的脖子面對面坐着,扭頭對匠師道,“記得把本座的犄角打造好,這是愛情的終極體現。”
門外的蓮師聽到他這麽說,探頭往裏看了一眼。畫面真是辣眼睛,雖然真人動作版他都看過,但如此不避人,還是十分有礙觀瞻的。
身為男人,臉皮一定要這麽厚嗎?看看白準那對大犄角,這兩天又沒閑着。不過自從無方回來,那個旱了八千年的腦袋就再沒消停過,有時候他都替他累得慌,三百六十五天全年無休,身體受得了嗎?得吃各種鞭吧!真丢人,這麽高的果位,房事天天頂在腦門上,也不怕人家笑話。
蓮師澀澀地,滿心郁結。想起血蠍用生命描繪的畫本,還沒看就充公了,又是一陣心絞痛。自從諸天神佛為白準加持,他飛身入金剛部後,功德和修為幾乎和他持平,他再想動腦筋開天眼,完全連門兒都沒有了。其實他的心思和猥瑣不沾邊,他就是不放心無方,畢竟她曾經是他最看好的弟子,就那麽便宜這只老麒麟,讓他很長時間處于不甘的情緒裏。後來看到他們幸福,他也為他們高興,可是白準每每盡興就管不住自己的角,到底什麽毛病?
再看他們一眼,夫妻配合度就是高。兩個人貼得嚴絲合縫,連造像的匠師都忍不住老臉發紅。
這是啥?真的不是歡喜佛?蓮師耷拉着嘴角覺得不忍直視。好不容易延挨到造像結束,無方出來看見他,含蓄對他一笑,“師父來了?”
蓮師嗳了聲,“忙完了?”
她有點難為情,“造像的事已經拖了很久,今天才抽出空來……師父找阿準?”
蓮師說路過而已,看見白準那對角,又是一頓鄙夷。
“你先忙你的,我有幾句話和白準商量。”他對無方說,順便招了招白準。
無方聽了自去了,白準走出來和他寒暄,“你怎麽又來了?”
蓮師面色不善,“做人別這麽過河拆橋好嗎,當初恨不得我天天陪着你,現在是怎樣,無方回來了,不再對我有所求了?”
令主說不是,打着哈哈道:“我和無方說好了,要回魇都看璃寬茶和小鳥。還有那麽多偶人的婚事亟待解決……你來究竟有什麽事?”
蓮師白了他一眼,“沒什麽要緊事,過來看看,正遇上你們造像。我就是想和你提個建議,憑你的修為想隐藏一對角,應該不是難事。為什麽你熱衷于把這個大幌子頂在腦門上?難道這樣比較有面子?”
令主沒好氣,“我問你個問題,為什麽小明的爺爺能活到九十歲?”
蓮師窒了下,“我怎麽知道。”
“因為他不喜歡多管閑事。”令主擡起手捋了捋自己的角,“麒麟以角為美,我都不嫌它多餘,你管得着嗎?”
蓮師被他回得無話可說,捏起手訣平息了半晌,“你真是我見過的,最風騷的麒麟。”
令主拱手讪笑,“承蒙誇獎,多謝多謝。”複在他肩上一拍,“你留下吃飯,我去去就回。”待客之道他好像永遠學不會,出了金剛殿,和無方駕雲往西北去了。
一路上無方總有些忐忑,“不知道璃寬答不答應。”
“不答應,等小鳥的一魂一魄也消散嗎?他的功德就快圓滿了,最後的雷劫萬一劈歪了怎麽辦?”
話說得道的人,身邊帶個萬年智障也不是辦法。雖然他對小鳥的感情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