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回程的路上,令主的心情跌倒了谷底。他沒想到千算萬算,算漏了這點,激戰正酣的時候沒顧上只動手不動腿,結果被最不該看見的人看見了。她的視力太好,連腿毛都看得清,那這兩天燥熱得腿彎子裏長了疹子,想必也沒能逃過她的法眼吧!
他在雲端,欲哭無淚。偷偷看了無方兩眼,她臉上沒有表情,沒有表情一定是開始挑剔他了,他心頭打鼓,更加難過了。本來對付帝休,根本用不着那麽多招,他為了凸顯戰鬥的兇險和難度,故意你來我往了幾招,結果畫蛇添足,好印象全打了水漂。雖然他的腿型修長勻稱,但打鬥中顯露,哪怕贏了也有狼狽感。令主兩手捧住了臉,覺得以後都不好意思面對她。怎麽辦,就算再英俊的臉也贏不回她的心了,她是一個極其注重品質和品味的人,他知道。
他輕輕嗚咽,一直緊緊跟随的璃寬茶聽見了,加緊追上來,小聲問他:“主上還在為大褲衩的事傷心?別傷心啦,屬下原本以為您什麽都沒穿,畢竟從來沒見您洗過……既然您有底褲,您怕什麽啊,魇後不會以為您有暴露癖的。”
他越說令主越低落了,很想揍他,又怕把他揍下雲頭驚動未婚妻,她問起來還得解釋,太麻煩。他又嗚咽了兩聲,“回去我要把腿毛刮了。”
璃寬說別啊,“男子漢氣概全在腿毛上,刮了就毫無看頭了。屬下完全不理解主上的心情,您應該覺得高興,萬一魇後看見您的腿毛對您動情了怎麽辦?”
令主咬着牙道:“你扯謊扯得像樣一點好嗎,沒看見她剛才的眼神?仿佛我是一只蒼蠅,蒼蠅的腿毛也很長。”
璃寬聽他語調扭曲,知道這次打擊大了,只得想盡辦法開解他,“主上別忘了,魇後在鎢金剎土行醫上百年,大夫把脈摸骨都是尋常。有些人腰腹受傷,還要脫了褲子請她看呢,她什麽沒見過,什麽沒摸過,區區幾根腿毛就吓着她了?”
令主一聽不得了,“誰?誰敢脫了褲子請她看,給本大王找出來!”
璃寬忙道:“屬下只是打個比方,未必有人真的傷在那處,但是崴個腳,磕破了膝蓋頭子什麽的,這種事肯定少不了。”
令主略平息了怒氣,卻仍舊不悅,“她可是靈醫,又不是村頭土郎中,還接這種亂七八糟的活兒?不行,以後不能讓她再做老本行了,這哪裏是高潔的靈醫,根本就是個修破爛的。”
一番話把璃寬茶說得幹瞪眼,這位令主大人的情商真是沒救了,“您還沒和她怎麽樣呢,就要斷人生計?您的那本《大愛通要》沒告訴您,任何時候都別試圖用愛情對抗金錢,因為愛情是身外之物,金錢才是老命?”
令主呆住了,“我沒在書上看到過這段話,又是你編造的吧?”
“別管是不是編造,總之屬下說的都是最現實的問題。”璃寬大張着嘴,經過不逢山時山間氣流回旋,嗆得灌了滿肚子空氣,他也顧不上,繼續指點着,“主上其實可以投其所好,給她開一間對外經營的小藥鋪,專賣千年人參萬年靈芝什麽的。比如剛才若木結的果子,到了果品成熟的季節八百裏加急往回運,有的是想延年益壽,增強功力的妖怪。還有長生草的精魄,裹銀山的雪蓮什麽的,加上靈醫坐診,必須能讓魇後日進鬥金。與其和她為敵,不如在事業上幫助她。女人需要的是一位理解她的丈夫,不是一個管頭管腳的管家公。”
令主雖然覺得他的提議很有建設性,但好像扯得太遠了,這和他的腿毛有什麽關系?他唯有不時回身看未婚妻,她不笑的時候眼神真淩厲……令主心頭升起了淡淡的哀愁,密業寒林的旅行以這麽倒胃口的方式結束,是他始料未及。他得想一想了,怎麽才能重得她的歡心。這樣一味貼着,似乎行不太通啊。
令主吩咐璃寬,“回到魇都後就說我病了,這段時間不見外客。”
璃寬不解,“為什麽?令主想騰出時間做褲子嗎?”
手下這麽愚蠢,令主覺得心累不已,“做什麽褲子,我是要讓她知道,想請我出馬是需要拿出誠意的。若木到手了,下一步就是去酆都。那個鬼地方,沒有我帶領,她根本進不去。如果我稱病,她會礙于情面來探望我,甚至為我看病,到時候……”
“到時候令主就趁機要挾她,逼她洞房。只要生米煮成熟飯,別說腿毛了,任何地方的毛她都會覺得生機勃勃,像春草一樣散發着迷人的香氣。”
滿肚子男盜女娼的蜥蜴,想不出比脅迫更有效率的辦法了。好多愛情都出于女人走投無路後的妥協,這也是霸道人設長盛不衰的原因。令主十分鄙視他,但也願意考慮一下可行性。他真的好喜歡豔無方啊,可她總是對他不熱情。現在發生了腿毛事件,恐怕她更加對他有陰影了。
不過她是個有涵養的人,最後他送她回草廬,她也照舊客客氣氣的,沖他拱手道:“多謝令主相幫,總算拿到若木了。這幾天馬不停蹄,令主勞累,我就不請你進去了,你快回魇都休息吧。”
令主心裏嘀咕:“其實我真的一點都不累,不介意進去坐坐,喝杯茶啊。”可惜他的未婚妻總是想盡辦法打發他,以為他是個二傻子,聽不出她話裏的含義。
他腳下蹉着,憋了一口氣,最後看誰求誰!于是裝腔作勢道:“确實有點累,得痛睡十天八天才能緩過勁兒來。”一面說一面撫額,“不知怎麽,最近總是氣虛乏力……”
無方問:“有腰膝酸軟、動則氣喘的症狀嗎?”
令主一聽這些病好,得了就更走不動道兒了,得讓她抱才行。遂狠狠點頭,“全讓娘子說着了。”
結果未婚妻看着他直嘆氣:“吃點肉苁蓉和鎖陽吧,你這是腎虛啊。”
令主腦子裏嗡地一聲,“腎虛?”簡直不敢相信,怎麽就腎虛了?他急忙解釋,“我腎很健康,一點都不虛,娘子你要相信我。”
可她似乎沒有再同他讨論的興趣了,推開柴扉叫聲朏朏,那解憂獸在窗口一探腦袋,發現她回來了,連蹦帶跳撲進了她懷裏。邊上看着的令主好不嫉妒,真恨不得自己是那只朏朏。
她要進去了,懷抱愛寵回身對他禮貌一笑,“令主請回吧,待你恢複了元氣,我再上魇都叨擾。”
她挽着畫帛,抱着朏朏,施施然進屋了,空留令主對着她的背影泫然欲泣。
瞿如通過和璃寬茶的幾天相處,被他灌輸了滿腦子令主癡戀她師父的思想。看見令主又吃閉門羹,實在無法不同情他。她笨拙地安慰他,“師娘,你別着急,我師父天生涼薄,等彼此再熟悉一些,會好起來的。”
令主滿心委屈不能吐露,叮囑瞿如,“見縫插針地幫本大王多說好話,拜托你了小鳥。”然後落寞地轉身,和璃寬茶順着小路走遠了。
璃寬卻另辟蹊徑,他在令主耳邊吱吱喳喳,“主上你有沒有發現,魇後開始關心您了?”
令主垮着肩說:“什麽關心,她是在給我治病!說我腎虛……本大王哪裏虛了?看看這身腰和手腳,像虛的樣子嗎?”
黑袍一筒圓,其實看不出所謂的身腰來,璃寬不敢反駁,順着他的話頭說:“屬下指的是魇後勸您用的藥,鎖陽和肉苁蓉,這都是治男人病的妙藥啊,說明魇後非常關心您的腎。您知道關心您的腎是什麽意思嗎?對于夫妻來說,身體是自己的,腎是共用的,她關心您的腎,就是關心自己将來的幸福啊。”
令主當然知道這個道理,可是一再弄巧成拙,他想自己在她眼中的形象早毀得差不多了。
他有時候也懊惱,“為什麽我連詐個病都會被她曲解?其實她從來沒盼着我好,她心裏還是讨厭我。”
璃寬嘴上不說,暗自思量,詐病也得講究技巧,男人腰膝酸軟能有什麽好事!她一味往那上牽引,令主又不反駁,後果當然不堪設想。
反正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令主稱病告假,這幾天一定不會再現身了。無方也趁着早晚有空閑的當口出去走訪,陰山和朽木山這一線都走了一遍,還是沒有振衣的消息。
瞿如說:“我有個主意,那只吞天天天候在妙善界牌下,但凡有妖和人進出,它都知道。我去和它打聽,說不定它見過師弟也未可知。”
好像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無方道:“帶幾盒點心吧,給它點吃的,它才不會對着你流口水。”
瞿如道好,複問:“如果一直找不到師弟的下落,師父還打算找下去嗎?”
她想了想,緩緩搖頭,“因果自有定數,我盡了自己最大的力,如果再找不到他,就說明他不想讓咱們找到,由他去吧。”
瞿如趕往妙善界,她取出那截若木放在香爐旁,今天的吐納似乎比以往輕松,不知是不是這個木疙瘩的緣故。香煙在指尖缭繞,逐漸旋轉成一個球狀,煞是沒有內丹的,因此她修的不是靈,是這具身體。越是道行高深,便越妖媚惑人,她微微偏過頭,看見銅鏡裏照出個人影,修長白淨的脖頸,長發逶迤在重席上。飛揚的眉梢和點漆般的眼瞳,還有豔色流光的口唇……
忽然一驚,想起前夜幻鏡裏出現的半張臉,雖然看不見眉眼,卻着實令她震撼。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如果真的如他所說,動情便能看見他的面孔,那前夜她是動情了嗎?
怎麽會有這樣的事……她讪讪發笑,大概是眼花了。一個老妖怪,不可能長着那樣的一張臉。
回身把玩若木,那截樹枝隐約透出溫暖來。她開始考慮,究竟怎麽才能進酆都。她已經麻煩白準太多了,即便一切都是他的自作主張造成的,她也不能再和他扯上關系。
酆都是鬼城,很多亡魂長途萬裏,最終的歸處就是那裏。如果說鎢金剎土和梵行剎土大部分地方還屬于娑婆世界,那麽酆都已經超出這個界限了。九幽之上,塵世之外,渡不過鏡海的中陰身都要去那裏彙集,等待轉世。下酆都,不是件簡單的事,除非軀殼不要了,魂魄才有可能穿過生死門。但這樣風險很大,如果不能在限定的時間內回來,那麽就永遠回不來了。這具皮囊會枯萎幹涸,最後變成爐底的煙灰,被風一吹,消失得幹幹淨淨。
她嘆了口氣,其實生命太漫長,等待死亡就像在沙漠等待船只,無聊又無望。如果能投身人道,倒也是件有意思的事。
外面似乎有動靜,她垂足下地,腳腕上的銀鈴随着步履輕擊作響。移到門前看,籬笆是疏朗的,一眼就能看見山腳所有景象,院外确實有人來了。
她提裙到了木廊上,籬笆外的人穿着黑衣,是個有了點年紀的老妪。她遙遙和她打招呼,“我初來貴寶地,人生地不熟,想同姑娘打聽,去枕汾山怎麽走,我要去看我大姨。”
原來是個問路的,這荒山野嶺有人走親戚,難得一遇。無方向西南指了指,“順着河谷一直走,繞過兩座山就到了。”
那老妪停留了下,道謝後慢吞吞離開了。
無方回到屋裏,打坐入定約莫兩個時辰,又聽見有人在院外呼喊。出門看,這回是個妙齡的少女,黑衣黑裙,笑容可掬。
“我是來問路的。”那姑娘說,拱了拱手,“請問去邊春山怎麽走?”
無方狐疑地打量她,距離略遠,觀察不到她的生息,不知究竟是什麽精魅。奇怪今天總有人來問路,不過還是好言告訴她,“邊春山距此兩百由旬,你走錯路了。”
那少女笑着說謝謝,也沒多言,轉身走遠了。然後到天黑,她的草廬門前來了一撥又一撥的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問路的、歇腳的、讨水的……應有盡有。習慣了冷清的無方,被絡繹不絕的訪客弄得煩不勝煩。天上極光彌漫的時候又來一人,胖胖的臉盤,像個白面團,他說:“我趕了一天路,實在累得慌。姑娘行行善,讓我借住一晚吧。”
無方的臉上波瀾不驚,只是看他的目光變得奇異,她冷冷笑了一聲,“這一下午不停幻化,還不帶重樣的,怎麽能不累呢。白準,你不回去休息,把我這裏攪得雞犬不寧,你究竟想幹什麽?”
胖子頓時一愣,結結巴巴狡辯着:“姑娘認錯人了,我不是白準。”
她直嘆氣,“你要來搭讪,總得換換衣裳吧。每次都穿同一件,當我是瞎的嗎?”
面前的人繃不住了,懊喪地說:“我明明換了款式,你沒看出來嗎?”
無方已經受不了他的愚蠢,狠狠瞪了他一眼,轉身便進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