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将起
一人計短兩人計長, 珠珠發現南樓侯這把年紀不是白活的,他還真給她說出點東西。
他的大概意思是衡道子要真不惜承天罰下凡,也是可以下來的,甚至也許現在已經下來了, 但即使下來, 也一定會被天道嚴厲限制, 畢竟越是九重天的至強者越有能力擾亂凡間秩序,比如像裴公子這種——
珠珠眼睛一亮:“所以他也會忘情?”
南樓侯笑說:“這個概率不大, 更大的可能是封住記憶, 讓他只覺得自己就是投身的凡人,這是天道的限制, 也是…”天譴。
對尊者不平定鎮坐高位、妄生情愛引發動蕩的天譴。
南樓侯掩住餘下的話,看着這有些懵懂又若有所思的漂亮北荒小少君, 自然而然笑道:“你若真不願意, 唯一的辦法就是盡早讓裴公子動情, 哪怕有一日見到太上, 也不要慌張,只裝作不認得,只要在太上恢複記憶之前涅槃,事成既定,北荒得君, 一切歸位, 大約…這事就可以罷了。”
珠珠頓時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很自然地忽略了那個意味深長的“大約”。
——誰當然都關注話裏的內容, 怎麽會特地關注這種模棱兩可的語氣詞呢。
珠珠自覺得到了正确答案, 不自覺咬手指, 開始思考回去怎麽加倍歪纏裴公子, 趕緊叫他愛死她。
外面有南樓侯的侍從突然出聲:“大人,公子在路上了。”
南樓侯看了一眼滿臉兇巴巴不知道在琢磨什麽壞事的小鳥:“小祖宗,我得走了。”
珠珠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把人用過就丢掉,頭也不擡胡亂擺手:“拜拜。”
小沒良心啊。
南樓侯嘆一聲氣,再看她一眼,忍不住搖搖頭,笑着轉身背手走了。
南樓侯走後,珠珠特地等了一會兒,才從假山後鑽出來,心不在焉地在花叢裏走着,随便找塊石頭坐着托下巴思考剛才的話。
這次談話還是得到了好消息的,情況沒有她想的那麽糟糕,好歹衡道子不是一下凡就能來抓她,失憶這個事可太好了,一下有了好大緩沖的時間。
不過她還是要抓緊,她得涅槃,得叫裴玉卿趕快動情,可她最近已經這麽纏他了,他還老一副柴米油鹽不進的冷淡樣子……可惡!難道常規方法就不行,非得她搞點非法亂紀的?金籠子鐵鎖鏈下點在道德邊緣橫飛的猛料?!
珠珠一會咬牙一會搖頭,胡思亂想一通,眼看天色不早了,正要站起來回後院去,就聽不遠處的呼喊聲“姑娘!珠姑娘!”
珠珠擡起頭,就見葛統領小跑過來,松口氣說“總算找到姑娘您了”邊拱手道:“姑娘,公子請您去前廳一趟。”
珠珠一愣。
前廳不是在議事,找她去幹嘛。
珠珠摸不着頭腦,不過看葛統領一臉急色還是跟着往前走。
“秦雍王遇刺,已經查出刺客出自桓王門下,京城傳言秦雍王已經調動兵馬,借故欲兵下西南殺桓王,這眼看大戰要起,公子有意往楚郡先親自去見桓王,調停此事。”葛統領邊引路邊快聲給珠珠解釋,不住求說:“公子身上還帶病,如何車馬勞累?諸位大人苦勸許久,公子卻心意堅決,這是大事,公子特意開口請姑娘去聽,勞煩姑娘一會兒也勸勸公子。”
珠珠本來還挺好奇,聽到這話頓時就撇嘴
——別的還好說,這種事裴玉卿要決定了,誰勸也不管用。
“公子萬萬不可。”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楚郡眼看将為戰亂之地,公子如何能親身犯險,老臣願替公子出使楚郡。”
“公子,末将願率麾下大軍趕赴楚郡阻攔秦雍王兵馬,請公子在岚城等末将的好消息!”
珠珠一走進前廳,屋裏此起彼伏的聲音瞬間戛然,衆人紛紛都看向她。
珠珠掃過一眼,屋裏站着七八個急得臉紅脖子粗的謀臣,南樓侯還坐在左邊為首那張椅子上,不認識她似的端着茶杯不緊不慢喝,對面另一排椅子為首坐着那位儒雅老文士,錯愕看着她。
不過最奇怪的是那個原本昂頭拱手铿锵說話的少年将軍,扭頭看見她,就是一愣,再低頭看見她的裙角,突然露出無比怪異的神色。
黃大監侍立在最高處小臺階左邊,裴玉卿坐在正中檀木椅上,着青白鶴繡深衫,腰佩文璧,戴一頂素蓮白玉冠,珠珠少見他穿得這樣正經,不由看向他,裴玉卿對她輕輕招手,珠珠小跑幾步,小鹿一樣輕快跑到他身邊。
這是個無比親昵的身位,而這種親密,在這樣公然場合就帶出格外的意義。
裴公子抵着唇咳了咳,對衆人介紹珠珠:“這是珠姑娘。”
“我去楚郡,此意已決,不會再改,我走後岚城若有不決事,就由珠姑娘暫且裁定。”裴公子取下腰間玉璧,放在珠珠手中,道:“我不在,見她便如見我,她說話同我一樣,諸君不可有違。”
衆人大駭。
珠珠看着手裏的玉壁,是一塊剔透的青玉,上面刻着條栩栩如生的四爪盤龍,很厲害的樣子。
“公子,怎可——”有人下意識起身阻攔。
那謀臣話音還沒說完,卻見布政使大人正好放下茶杯,望向公子笑道:“聽說這位姑娘曾救過公子性命?”
公子對布政使微微颔首,看一眼身邊的珠珠,和緩道:“她年歲小,卻不是胡來的人,做事都有分寸。”
這樣的語氣…衆人心裏咂舌,一直傳言公子身邊有位極受愛重的姑娘,是以前清平樓時的舊人,府中宮人都恭敬如侍奉夫人,如今看來,又何止傳言!連盤龍佩都給了她,掌握生殺大權,已然同主母有什麽差別?!
布政使笑道:“公子既然如此說了,我等為人臣子,自當從命。”
對面的詹和同老先生欲言又止,見狀也只得長嘆口氣,拱手道:“老臣遵命。”
衆人都低下頭去。
裴公子微微點頭,說:“此去楚郡,晏大人與我同去,詹老先生年紀大了,就留在岚城,杜将軍也留守岚城,無我手谕,三軍不可妄動。”
衆人不敢有異議,只得拱手:“是。”
珠珠一直憋着沒出聲,直到議事散了,回去後院屋裏沒外人了,立刻叫道:“我不待在岚城,我要和你一起去!”
宮人正為他解開頭戴的玉冠,裴玉卿一手撐額阖目坐在榻邊,蒼白面龐隐約有些倦乏,他才睜開眼,就見漂亮的小鳥蹭到身邊,一把環抱住他胳膊。
裴玉卿緩緩撥開她纏上來的爪子,小鳥被撥拉開,頓時惱羞成怒,發飙撓他,裴玉卿被她胡撓亂抓,也不理她對黃大監道:“把那柄鳳尾琴取來。”
黃大監一愣,罕見露出極惶恐的神色,也不敢說什麽,親自往庫房去。
珠珠已經撲到裴玉卿懷裏咬他,正坐在他腿上打滾撒潑,無意間餘光就見黃大監小心翼翼抱着一柄典雅的古琴回來,那古琴尾端翹起,形如鳥尾,又有焚燒的痕跡,焦痕融進天然木質的紋理,顯出奇異的殘缺之美。
珠珠小狗一樣叼着裴玉卿的手,好奇看過去,嘴巴不由漸漸張開,裴玉卿這才得以把手抽回來。
他懷裏抱着不安分的小鳥,一手抱過鳳尾琴,在它尾端撥弄幾下,也沒看清幾個動作,就取出一枚白玉玉玺。
那是一大塊極純質的白玉,珠珠也就在九重天見過這麽好的料子,絕對是人間的極品,而且白玉塊上面刻了好幾條龍,都是五個爪子——凡間皇帝都很愛蹭龍族的熱度,把自己叫“真龍天子”,而且這些龍都是五個爪。
珠珠忍不住把之前的玉璧拿出來對照,這個才是四爪的,這塊白玉比這青玉璧還厲害?
珠珠扒着裴玉卿的脖子好奇問:“這是啥?”
裴玉卿語氣淡淡:“玉玺。”
珠珠:?!(*vO)
珠珠聲音忍不住揚起來:“玉玺?你們凡間皇帝老兒手裏那種玉玺?”
裴玉卿沒回答,珠珠從他手裏把玉玺搶過來,好奇地擺弄,旁邊黃大監頓時一臉快吓窒息過去。
裴玉卿放任她玩兩下,才拿回來,珠珠沒玩夠,探手鬧着還要玩,裴玉卿不理她,把玉玺又放回琴裏,原模原樣封好,才對她道:“我走後若出什麽差池,你用盤龍璧調遣部将,若盤龍璧都已無濟于事,你把這琴劈開,拿出玉玺,保全自身。”
珠珠本來很不樂意,就聽他這麽說,想法頓時變了,哼道:“你幹嘛一副托孤的語氣,說得好像一去不回似的。”
她一張嘴就是胡說八道,裴玉卿也并不惱,靜靜看着她,說:“大亂之世,誰也說不準來日死生,我若出事,消息傳回來,你拿着這玉玺離開——”
“呸!呸!”珠珠不等他說完就大聲打斷,伸手去捂他嘴巴:“不許說,你才不會死。”
裴玉卿被她捂住嘴,垂着眼眸凝望她。
“…好吧好吧,我留下來,我給你守着你的地盤。”珠珠不高興地說,兇巴巴說:“你要快點回來,多帶點人,看情況不對,趕快跑回來。”
“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你要是死了——”珠珠憋了憋,突然惡狠狠咬住他耳朵,咬牙兇戾說:“我就把你的墳挖出來,把你挫骨揚灰,讓你死都別想死安生。”
裴玉卿推了推她,自然是推不動的。
小鳥在懷裏小獸一樣爬上爬下啃咬,不世的公子清冷阖眼,輕輕搖了搖頭,唇角卻漸漸分明抿出一線笑意。
珠珠本來已經琢磨着搞點脖子以下不能寫的邪惡東西,但突然冒出這麽個事,裴公子要去拯救世界,她也不好往人家腳脖套奇怪的鏈子,只好捏着鼻子不情不願放他走了。
送裴公子走的那一天,小鳥很不高興,送了一程又一程,送出二十裏地去還磨磨蹭蹭不願意分開。
最後還是裴公子心腸硬,把扒在身上的小臭鳥撕拉下來,放到地上,然後把門和窗戶都緊緊閉上,車辇滾着輪子快馬加鞭先跑了。
小臭鳥追了幾步,沒追到,差點原地爆炸。
大批兵馬追着主公的車架而去,杜贊少将軍留在城門處遙望,正要回頭,就見最後的布政使勒馬停下幾步,那剛才還黏着公子不放的“珠姑娘”居然小跑過去,拉着他的缰繩仰頭兇巴巴說話。
杜贊渾身一震,僵立當場!
杜贊眼睜睜望着,為了遷就站在地面的少女,布政使大人甚至低下頭,露出有些無奈又縱容的表情,不得不連點幾下頭,仿佛在說“好,好,好。”
少女這才滿意,松開手,布政使大人又開口,像是再問她還有什麽要說的,她臭着臉哼一聲,扭頭就往回跑,布政使大人失笑,望了望她跑開的背影,才重新牽起缰繩,轉馬在親衛侍從的簇擁下疾馳而去。
杜贊看着這一幕,腦袋如被晴天霹靂轟正着,不由咬住牙。
布政使大人……竟然真與公子夫人有私情!
更可恨這少女,得公子如此愛重,竟然還不安分,與公子麾下重臣暗中勾結不清,喪心病狂!惡毒浪蕩!焉有良知?
少年将軍攥緊拳頭,心中頓時下定決心,不行,公子不在,他要盯緊這個女人,定不能讓這奸女胡作非為!
珠珠依依不舍送走裴玉卿,還不忘兇狠威脅一通南樓侯,警告他保護裴玉卿,否則要是裴玉卿嘎了,她就把他一起嘎掉!等南樓侯答應了,才算完。
珠珠跑回幾步,才扭頭看,望着大軍隊伍遠去的塵煙,恨恨地跳了跳腳。
可惡!可惡!
裴玉卿,鐵石心腸的王八蛋!
等他再回來,她一定再不心軟了,要狠狠把他醬醬釀釀讓他愛上她!
裴玉卿帶着許多謀臣、還有幾萬精銳兵馬走了,珠珠暫時升級成岚城老大,懶洋洋開始走馬上任。
其實沒啥她幹的,自從裴玉卿遇刺後,黃大監和晏流吟把這些年積累的勢力都往岚城遷,大動幹戈,短短時間就把岚城經營成裴公子江南勢力的大本營;這次離開,裴公子也都都周全給她留下了人,文有曾官拜太子太師的詹老先生,武有軍武世家天縱将才的杜少将軍,珠珠就是挂一個名,只需要偶爾出來拿玉璧晃一晃蓋個章。
詹老先生是很儒雅随和的老人,對珠珠也很客氣,唯獨那個杜少将軍有點奇怪,時不時恨恨怪異地瞪她,像不敢相信、又像咬牙切齒,總要陰陽怪氣刺她兩句。
珠珠被他刺過兩次,因為太莫名其妙,剛開始都沒反應過來他在刺她,等意識到的時候,腦門剎時冒火,差點想當場把他嘎掉!
阿蚌終于能爬下床來,麻溜跑回小姐身邊伺候,小聲跟珠珠耳語:“小姐,那少将軍看你的眼神很奇怪,你是不是哪裏得罪過他,要不要解開一下誤會。”這少将軍看小姐像看腳踩八條船的花心渣女,畢竟是裴公子心腹部将,如果哪裏有誤會,還是解釋一下好啊。
珠珠卻不這麽想。
珠珠解釋個屁啊!
鳥的脾氣差極了,對除了她老婆的其他男人,她耐心從來只有指甲蓋一點。
珠珠嗤之以鼻,她決定用更方便快捷的方式解決這個問題。
所以在下一次議事上杜贊陰陽怪氣的時候,珠珠直接把旁邊謀臣遞過來的奏箋糊到他臉上。
衆人:“!!!”
杜贊:“……”
“這是最後一次,你再說話讓我不高興——”珠珠指着少年将軍高挺的鼻梁,森森說:“我就把你嘴巴縫上,讓你這輩子都再不用說話。”
杜贊瞪大眼睛,少年人的容貌英挺,眼睛熠亮,這一睜大,更像只毛光水滑矯健的小狼狗。
珠珠看他一眼,突然發現這小子長得挺好看的,是她以前小時候一度喜歡過的英姿勃發款少年郎。
不過現在她已經換口味了,她現在就喜歡裴玉卿這樣子的,別的花花草草鳥大王暫時沒興趣。
“你——”杜贊驚怒至極,顫抖着擡手要指她,珠珠直接把他手拍下來,大聲冷笑:“你個屁,我是你主母!我是君你是臣,誰準你對我說話帶刺,誰準你指着我,你對主母不敬,我罰你十軍棍,你受罰不受罰!”珠珠把玉璧拿出來,直接一把拍在他面前。
杜贊:“……”
少年将軍氣如牛喘,像看着殺父仇人恨恨瞪她,好半響,終究咬牙抱拳單膝跪下:“臣——領罰!”
打了杜贊十軍棍後,這小子雖然好像還是對她很有意見,但不敢像之前那麽嚣張了,只會在背地裏暗暗瞪她那種。
珠珠也懶得理他,她還是每天晃晃悠悠當甩手掌櫃,只要岚城不亂,她就不操心,每天掰着手指數裴玉卿什麽時候回來。
不過這一天夜裏,突發意外,岚城北街失火。
宮人焦急報來失火時,珠珠都已經能從窗邊遙遙望見北城燒天的天。
她趕到的時候,城中官衙人手也剛剛風風火火趕來,知府和城司都被驚動派了人來救火,到處都是亂糟糟的人群,哭喊的百姓和救火的衙役官兵。
隔着濃煙,能看見火光中一排排倒塌的房屋,珠珠隐約看見有人影從火海裏往外跑,提起一個水桶往身上澆灌,一鼓作氣正要沖進去,手臂一緊,被猛地用力拽去,轉頭就看見少年英挺的面容,少年英俊臉蛋被煙塵熏得發黑,對她怒喊:“你跑來幹嘛!快出去!火要燒到這裏來了,小心給你另半邊臉也燒出疤!”
珠珠覺得這毛都沒長齊的小子對自己有些誤解。
她挽起袖子,不耐煩正要把他甩開,就聽見一聲極為陰鸷的冷笑。
珠珠突然一頓。
不知道是不是她錯覺,這聲音有些耳熟。
火光黑暗中,數十道人影如魑魅魍魉站在屋頂,為首那人身形修長勁瘦,黑布蒙面,露出一雙蛇狼似的血腥眸子。
“頭—頭——”有人遙遙指着他驚呼:“他們手裏提着人頭!”
“是提督!是馬提督的頭!”
為首的青年刺客輕描淡寫般扔下手裏提的頭顱,拔出腰側彎勾,猛地一躍而下,像一道隼鷹兇駭向珠珠殺來。
珠珠想都不想抽出身後劍身橫過格擋,對面傳來的巨力卻可怕得前所未有,珠珠猛地擡頭,對上他像是含着濃血的铮铮腥瞳。
他的眼光掃過旁邊的杜贊,再移回珠珠身上,仿佛能把她生吞活扒。
“蘇、珍、珠。”男人的聲音低啞,像從牙縫中擠出來,嗜笑道:“看來,你在凡間的日子,好得很啊。”
“轟——”
火光沖天,炸開的氣浪掀翻珠珠的衣裙,珠珠耳畔聽見身後斥候縱馬嘶喊聲:“報——禀将軍!禀珠姑娘!攝政王儀仗已至城門外三十裏處,先鋒兵馬剛剛夜叩城門,命叫開門令江南百官迎攝政王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