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送她回去?回爾是山去?

無方以為自己松了口,他便恨不得把她綁進小心臺階殿,再也不會讓她離開魇都了。沒想到他竟會主動要求她回草廬,實在讓她感到意外。留不留下,其實都沒有什麽要緊,要緊的是他的态度。他這種刻意的疏遠,讓她一瞬有了從炎夏墜進隆冬的感覺,她莫名有些擔心,輕聲問:“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我?”

令主說沒有,笑得有些勉強。

“我是想,接下去要舉辦婚禮,興師動衆的,城裏會很亂。你不是喜歡清靜嗎,滿城亂糟糟的,我怕你不自在……你先回爾是山去,等到了正日子,我來接你。”

她滿臉狐疑地打量他,他低着頭,深深的帽兜罩住眉眼,只看見那唇欲語還休。最後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只是囑咐璃寬茶,“這兩天加派人手,守住魇都各大出入口。還有那藏臣箭啊,淨化得差不多了,從寒淵撈出來,供在殿前的月臺上吧。”

按照令主以往的脾氣,現在正是他神氣活現的時候。畢竟上回的婚禮是他一廂情願,這次可是來真的了,剎土靈醫豔冠四大部洲,還不夠他揚眉吐氣的嗎?可是無方卻沒有從他臉上發現得意之色,他很沉穩,沉穩得有點不像他。她遲疑走了幾步,忽然頓住腳,“你要是有事要忙,只管忙你的,我可以自己回去。”

他大概也意識到有些不妥,換了個輕俏的口氣說:“我這一萬年活得太悠閑了,難得找到一件事幹,居然有點無從下手。娘子你放心,我一定會把婚禮辦周全的。我要發喜帖,廣邀剎土諸妖,到時候他們敢空着手來,我就好好和他們算一算稅收。”

他锱铢計較,如意算盤打得劈啪響。語氣故作尋常,反而更加難解她心裏的疑雲。他送她回去,乘着風,在雲頭上飛馳,她時不時看他一眼,他那個自以為是的毛病又藏不住了,搖頭晃腦說:“娘子,不必貪戀我的容顏,我永遠都是你的。你們煞有沒有同盟會之類的組織?到時候你可以向他們炫耀我的美。現在炫夫,将來還可以炫娃,我一定……”他咬着牙,說得賭咒發誓,“要和你生一百個孩子。”

這個宏願發得無方傻眼,就算壽命無盡,生這麽多也不是好玩的。她嘀咕:“你以為生孩子是捏泥人嗎,一晚上能造出幾十個來。”

令主十分自信,“雖然趕不上捏泥人,但為夫精力無限,可以三百六十五天連軸轉。娘子你不用擔心我的身體,那麽多千歲蟾蜍不是白吃的,我身強體壯可以奮戰到地老天荒。”

無方鄙夷地撇了下嘴,誰擔心他的身體,她是擔心自己而已。

從魇都到爾是山,只需一炷香時間,因為速度太快,又顯得相處的時間不夠長了。所以落地略早一點,在山前的第三個拐角處按下雲頭,剩下的路,他可以陪着她一道走走。

“那個什麽衣的,當初你怎麽會收他做徒弟?”他忽然問,似乎漫不經心。

人活着,會有很多機緣巧合,振衣來得并不轟轟烈烈,走也走得無聲無息。無方不算薄情,但也絕不多情,那回下完酆都,發現他連背景都是捏造的,她就把這徒弟放下了。生命裏總有人來人往,沒有必要記得的,不必挂懷。時隔多日,他不提,她幾乎已經想不起他來了。

說他的來歷,三言兩語就能概括,“他被賣到天極城做奴隸,我和瞿如上鯉魚江邊消食,恰好看見他被打得血肉模糊,就發了善心把他救回來了。他在我門下幾個月,我沒教過他什麽,把他帶到梵行剎土,也是為了讓他做餌,引你出來吸魂……”她發現說漏了嘴,慌忙咳嗽幾聲掩飾過去,“不過來到剎土後,發現事實并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我原先是要幫他殺貓丕,替他奪回修為的,可惜你又蹦出來逼嫁,這裏面一打岔,他後來就失蹤了。”

他慢慢哦了聲,“他一失蹤,不就引出了藏臣箭嗎,本來那法器都已經封了幾千年了,一見天日又被藤妖盜去,這一串串的故事,連起來能編一本書了。”他哈哈一笑,“你這徒弟不簡單啊,鶴鳴山俗家弟子裏沒有他?”

那次翻完了堕落生冊,因為并未找到他的确切記載,她便沒有和他細說。現在他問起,她一點一點回憶,“彭祖在太極年間,門下确實有三名俗家弟子,但沒有一個叫葉振衣的。”

“你還記得那三個人的情況嗎?”

她想了想道:“一個叫溫之存,江夏人。一個叫冷宣年,朔方人。這兩人都是父母亡故,少年離家,被彭祖收留在山上受戒修行。至于最後那個,叫明玄。奇怪得很,來歷和歸處都沒有記載,只籠統收錄了他的年紀和小字,據說是洛陽人,三歲便上了鶴鳴山。

令主聽後沉默了半晌,終是一嘆:“真可惜,那天我沒去第一殿。明玄……中土現在的帝王就是明氏。娘子你猜猜,那個新登基的意生身,會不會正是彭祖的第三個俗家弟子?”

無方沒有考慮過那些,大概這就是男人和女人思維的差異吧。在她看來中土與兩大剎土沒有實質上的聯系,鎢金十六城的城主之所以去道賀,也只是出于立場上的一種表示。畢竟光持上師和蓮師算同門,他的意生身,大家要讓幾分面子。

“四大部洲和中土,都在三千世界內,有心往來,其實也不是不可以。不過我總覺得離我很遠,所以并不關心那個新登基的皇帝到底是誰。”她在淡薄的霧氣裏回身望他,“你在想什麽?是不是覺得十六城的城主都去了,你沒有出席,有點說不過去?”

他聽了啧啧,“有啥過意不去的?他們想登佛界,我可不想。梵行剎土早不在金剛座下了,我是個妖啊,道個屁的賀。要是和我計較,剎土上還有冥君呢,把他也一塊兒帶去,不吓死那些凡人才怪。”

那倒是,酆都掌死事,那麽喜慶的盛典,冥君就別去湊熱鬧了吧。

她把兩手背在身後,倒退着往前走,細細的身形,在山野裏看上去伶仃。

“你今天和以往不一樣,能分析得那麽深遠,真讓我刮目相看。”她歪着腦袋說,“你很在意中土皇帝的事?”

他說哪能呢,“我在意的只有你。”

她笑了笑,至少現在她能看清帽兜下的表情了,知道他說的都是肺腑之言。

踏上草廬前的那條小路,老遠就看見朏朏立在院牆上,發現她回來,飛快竄上前,跳進了她懷裏。然而還沒來得及卧好,就被令主提溜着耳朵拎了起來。

“這東西到底是公的還是母的?本大王都沒有這個待遇,你算怎麽回事?見縫插針地揩油,把我當擺設?”他晃了晃手,朏朏被他晃得鈴铛一樣搖擺起來。他乍着嗓子斥它,“擡起頭,聽我訓話!既然身在我魇都,就得老老實實服管。這是魇後,你必須敬愛她。以後可不許這樣了,再讓我撞見,就把你扔進兔籠裏,讓它們随意糟蹋。”

他這一番滅絕人性的恐吓,把朏朏吓得瑟瑟發抖。它應當是聽得懂人話的,耳朵和後脖子被揪着,依舊艱難地點點頭,表示明白了。後來不管無方做什麽,它果然只敢在她腳邊打轉。有時擡眼看她,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透着無比的向往和渴望。無方見它可愛想抱它,它也只是搖着長尾巴避開,大概很怕觸怒令主,真的和兔子關進一個籠子裏吧。

他送她進屋,流連不去,摸摸這摸摸那,不太想走。無方也願意他多留一會兒,他在,其實她心裏就很高興。只不過那張兜不住事的臉上,偶爾會透出彷徨來,她看着,心裏總覺得沒底。然而有些話,他不願意透露,便是時機不成熟,她也不會刨根問底逼迫他。他們之間的相處,終究是淡淡的,随性的。

她替他斟了一杯茶,“如果有事發生,我希望你不要背着我,要告訴我,讓我一同分擔。”

令主略一頓,感動得淚眼婆娑,“娘子,我娶你算是娶着了。”感動之餘摟摟抱抱再親兩下,最後戀戀不舍分開,他搓着步子往外走,邊走邊揮袖,“進去吧,你送得我都邁不開腿了。明天……明天我再來看你,後天夜裏咱們就成親,以後再也不分開了。”

無方含笑點頭,暗暗長出一口氣。

終于還是要嫁了,如果早知道會有這天,當初就不該逃婚。世上很多事,總在不明所以的兜圈子,當時覺得可笑和驚異,今天回望又如何呢?令主的感情來得想當然,她卻感動于他的潤物細無聲。相處一段時間,有共同的一兩個目标,一起完成一兩件事。吵吵鬧鬧走到現在,沒有什麽驚心動魄,以後更不願有驚心動魄,仍舊像過去千萬年那樣活着,除此之外別無所求了。

他走後,她開始收拾東西。蓮師贈她修行用的寶燈,她藏在金鋼圈裏。還有過去千年替妖魅看病的收益,一心修行的妖,中途不願欠人交情,所以她也零零散散攢下些錢財和靈力。匣子一開,五顏六色的朱丹飄飄升騰起來,像她現在的心情。

怕那些靈力跑了,手忙腳亂把盒子關起來,關上後悻悻發笑。念個訣,案頭的白紙幻化成了紅綢,她走過去撚起表面的一層,揚袖一抖,紅綢舒展,滿地逶迤。她操着銀剪,一段一段剪下來,然後仔仔細細包裹她的嫁妝——不論多少,成親總歸要有個成親的樣子。

一個人忙碌,邊上是無論你幹什麽,都有興趣旁觀的朏朏。她把所有東西收拾完,整整齊齊擺在地心,感覺有些累,便伏案而睡。心裏還在盤算着哪裏做得不周全,想起來就去整理一番,所以真正入睡,已經是三更天了。

這一夢,睡得好沉好長,一夢到長安。

起先并不知道身處何方,只覺得和天極城有點像,當然要比天極繁華和富庶得多。街上行人絡繹往來,有金發碧眼的胡姬,也有雍容華美的貴婦。她站在人潮中,兩頭眺望,看不到盡頭。耳邊傳來當當敲鑼的聲響,她伸手胡亂拽住了一個人,問這是哪裏。人家拿她好一通打量,“這裏是長安。”

長安,歲月長河中旖旎和豔情的代名詞。她沒有去過,也從沒有向往,莫名就到了這裏,夢裏也知道是在做夢。她踽踽獨行,走到了麗水邊上,前面有個水榭臺子,垂挂着水紅的輕綢。輕綢款擺,錯綜間看見臺上鋪着華美的波斯地毯,一個身段輕柔的女子,正手拈金碗翩翩起舞。

她駐足看,舞姬披着缭绫薄紗,半裸的腰間綴滿銀鈴,進退旋轉,鈴聲啷啷。這舞叫綠腰,無方記得在書上看到過,詩人用“翩如蘭苕翠,婉如游龍舉”來描述它的美,果然很傳神。舞姬臉上覆障面,只露出一雙水滴滴的眼睛,微挑的眼梢,妖嬈像貓一樣。轉過來了,轉過來了……畫帛輕拂,背倚着欄杆的男人直起身牽住,舞姬被拽了個踉跄,臉上障面松脫,她驚呼一聲,目光卻穿雲破霧,向她投來。

無方心頭一跳,這臉好熟悉,好像在哪裏見過。正思量,發現她從繞腕的跳脫①上抽出一根金絲來,談笑風生間水袖随意一纏,纏住了男人的脖頸。

仿佛驚雷打在她頭頂,她想起來了,那個舞姬竟和自己長着同一張臉。忽然強大的一股吸力把她吸過去,轟然一聲撞進軀殼裏。待她清醒過來時,手裏纏着金絲,面前的男人已經身首分離了。

噗、噗——動脈咆哮奔湧,血柱噴到半空中再灑落下來,淋得她睜不開眼。怎麽會這樣?她恐懼且驚惶,四面八方響起譏诮的嘲笑,“你殺人了,你開殺戒了”。然後一雙金色的大掌從天而降,泰山壓頂般碾壓下來,把她拍進了無底的深淵……

草廬的門開着,殘燈一線,當風搖晃。地心的紅妝都準備停當了,越過那綢緞紮成的大紅花,門外天還沒亮。黑洞洞的夜,像個巨大的吞口,讓人心慌。

朏朏從梁上跳下來,繞着重席打轉。這裏嗅嗅,那裏嗅嗅,剛才長案後面坐着的人不見了,就一眨眼的工夫,不見了!

它跑出去,跑到院子裏,依然找不見她的身影。它開始急切呼喚,綿長的嗓音在空山裏回蕩,像漣漪傳出去很遠,又像石投大海,沉下去,杳無蹤跡。

檐下一盞風燈,把它的身影拉得老長。它站了會兒,猛地紮進黑暗裏,向遠處狂奔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①跳脫:臂環,如彈簧狀,盤攏成圈,少則三圈,多則十幾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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