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無方無數次拼湊過他的五官,零零散散相加,心裏明白會是怎樣一副見之忘俗的長相。

然而再多的臆想,都只在腦力所能及的範疇。她料他俊逸、健朗、充滿力量,但從未想到他的全貌,竟然會這樣令人惶惑不安。

對,就是惶惑不安,因為她找不到別的詞彙,能更加貼切地形容她此刻的感受。本來男人再俊能如何,不過一個鼻子兩個眼睛,但他的眉眼,卻長到了極致。

你見過壁畫上的神衆嗎?濃墨重彩,富麗堂皇。要不是舉手投足間有股不正經的調調,令主大概就與畫像上一般無二了。

他看上去至多二十來歲,有如畫的臉龐,抒情詩式的風骨。他纓穗束發,臂飾寶钏,半邊頸項上的刺青繁複而鮮明,順着白淨的皮膚蜿蜒而下,如龍似虎覆住了右面臂膀。半裸的身軀斜倚,因為沾過水,水珠在虬結的肌理間流淌,從胸口一直滑進腰腹……見她看得癡癡,拿手一抹一彈,挑撻的意味躍然紙上。

冰涼的一點水珠穿雲破霧落在她唇上,無方才回過神來,臉頰上立刻轟轟烈烈一片滾燙。當初他忽然出現,揚言要娶她時,她料定他又老又醜,也許面癱,也許已經出現早期中風症狀。後來時不時窺見冰山一角,她推翻過想法,但絕沒有想到他是如此一副鮮嫩模樣。他真的一萬歲了嗎?她見過一萬歲的老龜,早就已經老得不成龜樣。他這一萬年是怎麽保養的?黑袍遮身,是為了抵禦風吹日曬,還是因為長得不夠兇惡,怕鎮不住剎土諸妖?

她滿腹狐疑,那朵巨大的紅蓮搖曳而來,停在了她面前。紅蓮上的令主很溫馴地把腦袋枕在她肩上,“麓姬帶去的偶被你摸遍了,我說我身上每個部位都比他強,沒騙你吧?”等了一會兒等不來她的附和,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一氣之下開始動手解他的大褲衩,“你居然不相信?不信我們就來量一量!”

所以長得好看有什麽用,腦子沒跟上長相,果然令主還是原來的令主。

她慌忙拽住他的手,“別……你又想幹什麽?”

他說脫褲子啊,“雖然我沒有和自己的偶人論長短的習慣,但為了讓娘子全面了解我,我什麽都可以讓你看。”

這一露,可真的露得徹底了。她用力壓住了他的手,原本還在慶幸自己終于看見他的臉,終于對自己的感情有了交代,但被他這麽一鬧,頓時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力氣大,很固執地搶奪,她簡直有些壓制不住了,只得惱火地呵斥他,“世上怎麽有你這樣的人,當着姑娘的面脫褲子!”

他眨了眨秀而長的眼睛,靦着臉讪笑,“你又不是外人,早晚要看見的。”

如果他還是那個穿着黑袍,面目不詳的令主,她至多覺得他傻。現在他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表情都落進她眼裏,這份傻就變成了處心積慮,一分生動就是一分心機。

她局促不已,視線不知該停留在哪裏,飄忽閃避着:“不許耍無賴,你再不收斂,我就走了。”

他說別,“咱們商量好了的,要給金累捏女偶呢,你這一走,女偶還捏不捏?紅蓮謝得快,泥胎養不夠四十九天,出來是個殘疾。就算你想通了,明晚再來也來不及了。”說着撐起兩臂跪在紅蓮上,流利的身體線條,看上去像一只蓄勢待發的豹子。探過來,幾乎和她面貼面,“娘子,我袍子都脫了,你仔細看看,看見我的臉了嗎?”

他苦心經營了幾個月的心理暗示,今天就要見真章了。每一次在她面前刷存在感,什麽時機多少劑量,他都有一本賬。就得慢慢累積,潛移默化,等她自己都認同了,最後一擊即中,不愛也得愛。

令主眨眨眼,再眨眨眼,纖長的眼睫羽毛似的刮到她臉上。怎麽樣,天怒人怨吧?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長得這麽好看!反差萌這種東西,向來屢試不爽,就算鎮定如靈醫,這刻也把持不住了吧?

快說看見了,承認後就可以作深入了解了。令主簡直有些迫不及待,“看我的眼睛,看我的鼻子還有嘴……”然後微微偏過頭,拿手指了指眼尾,“看見沒有,我這兒還有一顆淚痣,是不是很妖嬈,兼具梨花般淡淡的憂傷?”

他分明窺見了她眼中的驚豔,那種光是藏不住的,尤其感情濃到一定程度,令主覺得自己能夠看穿她的心。況且露不露臉這種事,自己絕對有自主權。他已經毫無保留,她要是再看不見,那她一定是裝的。

他轉動腦袋,幫助她全方位了解他的長相。他們那一族,化成人形後都這麽美,令主認為自己更是族中翹楚。當初他降生時,長老們曾一致驚嘆,“從來沒有一個孩子能像阿準這麽漂亮”。他不是那種孔武起來就忽略五官的,他有女人喜歡的強健的體魄,更有女人癡迷的,精致魅惑的臉龐。

他準備好了未婚妻為他神魂颠倒,正暢想她拜倒在他大褲衩下的景象,卻聽見了令他難以置信的話——

她說:“白準,為什麽你只有腦袋沒有臉?”

令主愣住了,忽然驚恐萬狀,“怎麽可能!娘子你是不是失明了?”

無方慢慢搖頭,很為難的樣子,“花瓣上的每一道脈絡我都看得清楚,獨獨看不見你的臉。你不脫還好,脫了有點恐怖。”

令主說不,他明明已經把臉上的屏障撤掉了,難道他的法術失靈了?他不相信,拉起她的手壓在自己臉頰上,“你摸摸,我有臉的。不單有,還相當勻停明媚呢。”

無方強忍羞怯,在那光致致的臉上摸了兩把,“摸得着看不見啊,所以我還沒喜歡上你。”

令主發現這個玩笑開得有點大,照這态勢,他恐怕沒機會洞房了。

他幾乎絕望,“你是不是把我當傻子了?前幾次我都控制得當,這次全露你卻說看不見,分明是有意刁難!”

結果就是這一句話,印證了無方乍然蹦出來的猜想。

他果然動了手腳,所謂的真心才能看破他的真容,也是他設的一個套。這老東西怎麽會這麽壞,以前她總把他當傻子,原來自作聰明的是她自己。他是又精又刁鑽,今天露一點,明天再露一點,全是他放長線釣大魚的好算盤。

她氣得要命,雙手一推,把他推得仰在了花蕊上,“你才是把我當傻子呢,騙了我這麽久,藏頭露尾裝模作樣,別以為我不敢打你。”

她沖他舉起拳,作勢揮了兩下。令主呆呆的,才發現剛才說漏嘴,被她識穿了。

他一口氣上不來,頹然躺倒下去,捂住臉哀嚎:“怎麽會這樣!如此天衣無縫的部署……”在最重要的節骨眼上竟功虧一篑了。不過他從指縫裏偷偷看了未婚妻一眼,她似乎并不真的生氣,只是有點不滿,憤然瞪着他。

她當然舍不得打他,他對自己有信心。想了想重新振作起來,兩手向後斜撐,勾着脖子,袒着精壯的胸膛,目光迷離地望向她,“娘子,那些都是小事,別放在心上,重要的是我們兩個很相配。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當我得知你從森羅城拿走了我的聘禮,我就意識到,我之所以活了一萬年,全是為了等到你啊。”

他開始說好話,肉麻段位之高超,可以和他捏偶人的水準成正比。無方臉上不屑,其實心裏終歸踏實了。就像你點了一道菜,如果這道菜色香味俱佳,那當然再好不過。但如果口味尚可,形狀差點,也不能倒了,至多閉上眼吃下去吧。

她不說話,他便來糾纏她,試探着在她手上碰一下,見她不反對,又在她耳垂上捏了下。

無方被他撩紅了臉,故作鎮定地蹙眉,“你先把衣裳穿上行嗎?”

令主精心設計的橋段又被潑了一盆冷水,負氣地拽了拽領子,坐在蕊上生悶氣。海底的蓮火映在他眼眸,這臉雖然無懈可擊,可還是讓無方覺得不習慣。

她居然有點想念那個沒臉的令主,那時候傻得渾然天成,不像現在讓她暈頭轉向摸不着門道。這臉不是好臉,有令人沉迷的魔力,看久了覺得什麽都是小事,什麽都可以不在乎。

令主快速調整了心态,認為得給她一點時間讓她慢慢适應。他向她伸出手,“娘子,過來。”

無方撇嘴,挑眼他用詞不當,仿佛在喚一條狗。

她毫無反應,令主憋屈不已,只得換了個委婉的語調,“這蓮花夠大,可以容納兩個人随便戲耍……娘子你到我懷裏來好麽,讓我抱抱你好麽?”

心在胸膛裏直打顫,既熟悉又陌生的令主,讓無方感覺前所未有的緊張。

其實緊張也是互通的,令主撤了萬年的障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要不是為了贏得未婚妻的芳心,他才不會這麽幹。一個人在黑暗處呆久了,會懼怕看到光明,那件黑袍像他的保護殼,殼沒了,差不多和赤條條一樣。

他把兩手平攤在她面前,充滿誘惑的嗓音,低低說:“到我身邊來,別怕。”

她咬着唇,終于還是把手放在他掌心。他握住了,輕輕一拽,她翩然而至。赤足踏在蓮上,不污不垢,不着浮華,那樣子真像菩薩。

令主感動得想哭,一把抱住了她的腿,“還好我下手得早,否則你入了佛門,我上哪裏讨媳婦去!”

她垂眼無奈地看他,他在慶幸,她卻永遠和正果失之交臂了。

海上夜風習習,腳下紅蓮搖曳。放眼遠眺,一朵朵的蓮,一簇簇的火,交織出奇異的畫面。就像令主的不可測,誰會想到這麽美的花海,凋謝後是中陰身必經的關隘。腐朽的,晦暗的人群從海面上走過,那景象大概就像修羅地獄吧!

不過蓮上小兒是真可愛,現在身長還不足一尺,握着小拳,掙踢着小腳,看得無方心頭溫情湧動。

“他們會随花盤長大,四十九天之後差不多就是三歲的孩子大小。到時候偶們會來采摘他們,拿兩個大筐裝着,用扁擔挑回魇都。”令主笑道,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是不是很好玩?你要是願意,可以跟着一塊兒來清點。”

她應了聲,探頭往下看,“傳說鏡海能回顧前世今生,我這樣的人,有前世嗎?”

她想應當是沒有的,她不入生死卷,不在五行中,來和去可能只是老天的心念一動,根本沒有根底可追究。

水面微漾,水底火光熊熊,鏡像逐漸凝聚,出乎預料地,她竟然看見了那個中土小城。街市和樓臺還和原來一樣,不同之處是人都活着,男女老幼,熙熙攘攘,是她還未形成時的場景。

她心裏納罕,再想看,一雙溫暖的手移過來,覆在她眼睛上。令主說:“這裏是中陰身忏悔的地方,你不該看,看了對你沒有好處。”

她茫然回過身來,“你追尋過你的前世嗎?”

令主一怔,這鏡海對他來說就是一面大鏡子,“我只能看見我的本尊,上根大器①,英姿飒爽。”物種與物種之間的審美不同,令主眼裏的自己,原形照樣橫掃同族。

無方悵然,一手托腮,崴身倚在花瓣上,“生和死只有一線之隔,那些中陰身的一輩子到這裏才算終結,偶人的一生卻從這裏開始。”

令主一笑,“娘子說話太有禪意了,今天我們不談中陰身,只談偶人。我克扣一點尺寸造就了他們,回頭捏女偶,也只能照着你的模樣捏個大概。”

她不解,“為什麽?”

他目光流轉,如水一樣淌過她的臉龐,“因為你太好看,我怕自己手藝不精,捏不出你億兆分之一的神韻。”

無方訝然,令主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女孩子到底還是吃這套的,她低下頭,圓潤的耳垂染上一層霞光,慢慢有了兒女情長的況味。

令主忍不住了,他搓着手道:“如此美景如此夜,娘子,讓我們來感受一下……”

她擡起頭,“感受什麽?”

看着那雙清澈的眼眸,令主忽然說不出真實想法了。他有些猶豫,“那個……為了精準地捏出女偶,我得先熱熱手。”

她知道他的意思,羞怯地說等等,從袖中抽出一個畫軸展開,放到他面前,“我來前繪制的,尺寸也粗略量過了,供你參詳。”

令主盯着畫上極簡的線條,無法接受,結結巴巴說:“我看……看見冷冰冰的數字就頭暈。我比較喜歡實地丈量,既然你在這裏,為什麽還要這麽麻煩……”後面的話難以表述,幹脆伸手捧住了她的臉。手指游移過去,一面驚嘆于肌理的細膩,一面脫口而出,“你要是害臊,我可以把眼睛蒙上……”

結果她當真了,立刻擡手解下頭上縧子,長發一瞬傾瀉而下。還沒等令主看夠,探手過來,一不做二不休地綁住了他的眼睛。

那絲縧是她早前替鹿童子看病,他留下作為診金贈送給她的。用山蜘蛛的絲織就,金絲回文飾邊,止血有奇效。不過她常用來束發,所以一直随身攜帶,既然他這樣提議,那就再好不過了。

錦繡華美的絲帶,和浮誇的令主相得益彰。他被蒙住了眼,有點慌,“其實我覺得……視力受阻,判斷會受影響。”

她不理會他,将手壓在他手背上,輕輕向下帶,帶到玲珑的美人骨上,“女人和男人不同,這裏瘦削,更突出些。你捏時要注意,平了便不像女人了……”

看不見,觸覺變得尤其敏銳。令主小鹿亂撞,頭昏腦漲地抖機靈,“這個我知道,就是琵琶骨。用刑的時候鐵鈎從這裏穿過去,能叫人武功盡廢,所以也叫鎖骨。”

作者有話要說: ①上根大器:佛家語。具上等根器者。亦泛指天資、才能極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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