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你……振衣?”她倉促松開手,為剛才認錯了人,感到一陣尴尬。

但事情好像變得越來越不可思議了,難道已經不在三千世界內了嗎?她找遍剎土都沒能掏挖出來的人,最後居然出現在這裏。這是否是種預兆,她會像他一樣下落不明,可能再也回不到梵行剎土了。

她的心往下沉,哀于現狀的被動,又對一切感到懷疑。一個曾經向她捏造背景蒙騙她的人,值不值得信任,很難說。況且這地方太古怪了,以目前混亂的狀況來看,她甚至無法判斷面前這人的真僞。所以反應太過激烈,絕不是明智之舉,她只是表現出了微微一點納罕,“我找了你好久,能想的辦法也都想了,一直沒有你的下落。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對她迅速撤回手的态度隐隐感到失望,但還是勉強擠出個笑容來,“裏頭的因果,說來話長……羅剎鬼國只有永夜,沒有白天,我不知道自己來了多久,找不到出路,也沒有一個能說話的人。先前聽兩個鬼族議論,說水獄又有了新的活口,我本想去看看的,沒想到半道上遇見了你。”他說完,兩手緊緊扣住她的手臂,身體也卑微地躬了下去,“師父……能再見到你,我真是……太高興了。我已經快要堅持不住了,如果沒有人出現,我可能真的要瘋了。”

他的話,她姑且也就一聽罷了。看看四周,荒煙漫草無邊無際。再回望來時路,只看到一面崖壁高聳入雲,那山崖是沒有任何棱角的,像一面光滑的牆,無盡向上延伸,把天一分為二。

她開始飛快回憶,九山八海中是不是有這麽一座山,可惜想了一圈,毫無頭緒。垂眼打量他,他似乎陷進找到同伴的慶幸裏無法自拔,沉甸甸的份量壓在她臂膀上,她輕掣了下道:“我對你失蹤的前因後果很好奇,那天婚禮的經過,你能詳盡同我說一遍嗎?”

他逐漸冷靜下來,找了個平坦的地方讓她坐。因為羅剎太多,不能點火取暖,兩人便抱着膝頭,像兩個落難的孩子。

他勻了口氣,慢慢說:“我頂替你上了魇都的花轎,進城後不久就被識穿了。白準下令把我關進柴房,我以為麓姬會帶人來救我,可是等了很久,都沒能等到。後來聽見外面騷亂起來,本想找機會逃出去,無奈有偶把守。等了一會兒,嘈雜聲到了門前,我想總算有救了,誰知道忽然挨了一悶棍,等醒過來,就在這裏了。”

其實說和沒說沒什麽大區別,無方靜靜聽着,心思卻飄到了那句“關進柴房”上。

那個打腫臉充胖子的老妖怪,聯合璃寬茶把自己的牢獄說得多麽高大上,什麽天牢,什麽寒淵,沒想到就是一間柴房!混帳東西啊,如果不是遇見振衣戳穿,她到現在還蒙在鼓裏。簡直又好氣又好笑,做城主能做到他這個份上,真有些心酸。他就是個老實人,老實人想做霸主,難度很大。他又想給自己貼金,又做不出傷天害理的事來,最後只能靠虛張聲勢豎立形象。

她想起他,忍不住笑起來,如果當初認命嫁給他,就沒有今天的波折了,現在應當很快樂地和他生活在一起吧!她不嫌他窮,不嫌他負擔重,可以和他一起養活整城人。可惜啊,恐怕已經沒有機會了。

振衣見她無端發笑,古怪地叫了聲師父,“你怎麽了?”

“哦……”她整整臉色說沒什麽,“究竟是誰把我們擄到這裏來的,你知道嗎?”

他沉默下來,半晌才道:“其實我當初入師父門下,隐瞞了自己的身世。我以前在鶴鳴山學藝不假,因為我一出生,我母親就死了,父親唯恐我不祥,在彭祖跟前發願,讓我做了十八年的俗家弟子。我的真名,并不叫葉振衣,葉是我母親的姓氏。我是中土皇族的皇子,叫明玄。在流浪閻浮之前,我以為自己還有機會回到原來的位置,現在看來……”他苦笑着搖搖頭,“我想盡辦法試圖逃出去,可每次都失敗,我根本找不到離開這裏的法門。這地方是羅剎王的庫房,所有他覺得有必要的東西都收藏在這裏,起先是我,然後是你。”

無方蹙眉,心底一片驚濤駭浪。他的名字已經和堕落生冊對上了,看來這點是無誤的,那麽接下來就是更大的難題。

“中土前兩天有新帝登基,新帝叫明玄,可這個明玄不是你。”她說得極慢,目光細細在他臉上流連,“明玄是光持上師的意生身,我搞不清楚這個意生身究竟是你,還是現在君臨天下的那位。”

他知道她懷疑,略頓了下才道:“是我。正因我是意生身,他才不能殺我,所以要關到這暗無天日的地方來,讓我永世不能出去。”

仿佛在聽一個奇異的故事,過去千年裏,無方從來不懂得權力的妙處,因此也不明白羅剎王,為什麽有興趣到中土當皇帝。

“妙拂洲被收編時,蓮師明明進了羅剎王的身體,以號令衆羅剎。很多羅剎女都成了空行母,為什麽偏偏羅剎王又入世了呢?”

他垂着嘴角,很長一段時間不見光明的緣故,臉色晦暗憔悴,一字一句道:“妙拂洲收歸鎢金剎土,是兩萬年前的事了。當初蓮師雖為羅剎王剃度,但顯然沒能渡化他的全部。現在他半僧半魔,入中土,就是想把那裏變成第二個妙拂洲,重新建立他的羅剎王國。”

無方聽完,抿唇不語。從他失蹤起,很多事情一直像蒙着一層窗戶紙,叫人雲裏霧裏。如今忽然戳破,內情看似不合理,但一樁一件又能夠串聯起來。她不敢判斷他說的是真還是假,猶豫良久道:“果真如此,他抓你還說得通,抓我幹什麽,我和這件事沒有關系。”

他聞言一笑,“師父到現在還不知道令主的真身是麒麟嗎?‘麟之出,必有聖人在乎位,麟為聖人出’。他要瞞騙上蒼,就得拉令主做幌子,只要有麒麟為他護駕,就算他是個鬼,也會被當成意生身的。黑麒麟桀骜不馴,難以降服,如果沒有師父做要挾,你猜令主見到他後會怎麽樣?會不會一拳打死他?”

他這一番話,把無方說得愣住了。她想過令主是蛇、是兔子,卻從來沒想過他會是麒麟。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傻的麒麟呢,君王靠他輔佐,不怕弄得亡國嗎?不過現在回憶起來,他以前好像确實說過,說他的族群每次只有一人入世,他的藏臣箭,是用來平衡天下的利器。

這樣想來,錯不了了。她捧住了臉,記得他以前的一些小動作,如果把麒麟的本尊代入進去,蹄子挫地,能在她書案前挫出個坑來。張着鱗鬣,咧着大嘴,趴在泥潭邊上和稀泥……那傻愣愣的模樣,也可以無縫對接。

她仰起頭,深深嘆了口氣,“我要回去,不能讓他受羅剎鬼牽制。”

明玄擡眼看她,“師父和他……已經修好了嗎?”

她有些不好意思,但依舊點頭,“原本明晚是我們成親的日子。”

他噎住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隔了一會兒才擠出個笑容,“那我應當恭喜師父,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做那些無用功。”他落寞下去,垂着頭,心裏陣陣泛起酸楚。

她沒有關心他的情緒變化,只是追問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令主的真身是麒麟,進梵行剎土,其實也是為了找到他?”

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可諱言的,他說是,“追捕貓丕是真的,我被封住了修為,流浪到天極城,也是真的。為了引出令主,我自傷其身,促使師父去森羅城求來血蠍……”他難堪地看了她一眼,“我這麽做的确自私,但我沒有惡意。本來想見到令主,找機會同他好好談一談的,誰知黃雀在後,我醒過來時,就已經身在此處了。”

無方怨怪他,對他心存芥蒂,他步步為營,心機頗深,和他們不是一路人。麒麟護主是天意,他來找守衛自己的靈獸,本就無可厚非,為什麽要繞那麽大的圈子,費那麽多的心思?

“你說的這些,我能信嗎?”她寒着臉道,“我把你從鯉魚江畔救回來,完全是出于慈悲,你卻機關算盡,一步一步引我入套,最後落得這樣下場。”

他說對不起,低垂着頭,神色慘然,“我有我的打算……是我太貪心了。”

現在再多責怪也沒有用,無方怨憤地調轉開了視線,朝遠處眺望,“你有沒有試過走出這片荒地?”

他灰心喪氣,“我試過,可是沒有盡頭。我走了一個月,走不出去,只好再回到這裏,看看能不能從羅剎城裏……”

他忽然頓住,猛地站了起來。無方聽見地動山搖的腳步聲從那個洞口傳來,黑暗下一團團的陰影傾瀉而出,數量之大,足有五六十,是剛才那兩只羅剎,發動城裏的人手報仇來了。

“肯定就在附近。”羅剎女吸了吸鼻子,他們這族嗅覺靈敏,可以指引方向。空氣裏還殘存着淡淡的甜香,她舔了舔唇,“兩個人,大活人!男的年輕力壯,女的細皮嫩肉。”

那群惡鬼個個嗷嗷叫,方圓十裏內幾乎被他們踏成平地。聞得見味道,但找不到人,這種抓心撓肺的感覺最痛苦。他們急迫,口水滴滴答答流滿地。遍尋無果後折回來,一把揪起了男剎的胸毛,“人呢,在哪兒?”

男剎剛被打掉了牙,痛得奄奄一息,對于羅剎女為了吃肉不顧他尊嚴的做法表示極度不滿。他伸手撈了兩把,掐住了她的一邊胸乳,“人呢,你說呀,敗家娘們!”

羅剎女吃痛搶奪,邊抽涼氣,邊言之鑿鑿,“我說的都是真的,水獄裏的生人不見了,那個女人就是從水獄裏逃出來的。”

這下羅剎們愣住了,“你說人是從水獄裏逃出來的?”

“要不然這裏連只兔子都沒有,哪裏來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獨眼讪讪觑衆鬼,“大活人啊。”

結果呢,遭到五六十只羅剎輪番呸了一通,等呸完,羅剎女夫妻已經濕得像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了。

青面獠牙的領頭剎俯身鳥瞰他們,“上次開會,難道你倆又沒出席?大王說了,水獄裏的人随便怎麽跑,都不許捕食。你就是養只雞,還得插一圈籬笆讓它放風戲耍呢,你們是有多饞,幾百年沒吃過人肉了嗎?”

領頭剎的口氣酸臭異常,嗖嗖地,勁風似的,把他倆噴成了背頭。羅剎女哭喪着臉道:“可我聽見的是只要走出水獄就可以吃掉啊,難道我聽錯了?”轉頭問男剎,“你聽見了嗎?”

男剎捂着嘴,反正不想說話。

然後衆鬼開始就這個問題展開商讨,究竟是誰聽錯了。畢竟上級的指導精神要全面領會,才能更好地貫徹實施。領頭剎讓衆鬼整齊排成兩排,開始一個一個詢問。

他們耗時太長,讓貼着岩壁的無方很不耐煩。草地上無處可躲,只有使個障眼法,把身體和岩石融為一體。對面是為了保護她,将她整個罩住的明玄,雖然她心無旁骛,好歹他做了她幾天徒弟,在她眼裏師徒如父子。可他顯然不自在,她稍稍動一下,他的臉就紅起來。她覺得納罕,擡頭看他,他齧住自己的唇,把嘴抿成一線,狼狽地別開了臉。

那廂領頭剎的統計終于出了結果,一致認定羅剎女為了吃人不擇手段。他冷冷哼了聲,“你好大的膽子,連大王的命令都敢篡改,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鬼,呸!”

衆羅剎又輪番表示了一番鄙薄,浩浩蕩蕩回城去了。羅剎女抹着臉上的唾沫欲哭無淚,“我是真的聽見了……”

沒了牙的男剎,基本已經廢了,他恨這娘們兒害他,掄起斧子就朝她砍過去,“叫你吃肉!叫你喝血!”

羅剎女尖叫着逃進山洞,剛才吵吵嚷嚷的荒野,瞬間又安靜下來。無方推了他一下,他這才臊眉耷眼地讓開。剛才的當口她想了很多,奇異道:“麒麟是仁寵,如果你能奪回帝位,令主是不是得當你的寵物,就像朏朏一樣?”說完世界觀都崩塌了,令主那一身腱子肉……設想一下他蹲在地上,等待明玄撫摸的樣子,頓時雞皮疙瘩竄了一身。

明玄也有點接受不了,他遲遲說:“所謂仁寵不過這麽一說,哪有人把麒麟當寵物的。”

“那是要當坐騎嗎?我見過退役麒麟當了神仙坐騎的……”他和光持上師淵源太深,真要拿他當坐騎,那怎麽辦?她心裏難過起來,白準怎麽能讓人騎呢,想起他在別人身下的樣子,她的心都要碎了。

天狼粲然一閃,鬥轉星移。世界這頭正傷感莫名,世界那頭三個身影并排蹲在麗水邊上,看姿勢相當落寞。

璃寬茶鑽進了牛角尖,“我就是這麽一說,任何事不是都得往最壞處想嗎。萬一提了非分的要求,到底怎麽辦?”

令主火冒三丈,“他媽的誰敢騎我,我弄死他!你別再惡心本大王了,這世上能騎本大王的,只有我的無方。”

大管家隔着璃寬茶看了他一眼,憂傷地嘆息,不怨璃寬烏鴉嘴,誰讓同樣屬于四靈,人家龍啊、鳳啊、龜啊,一般都沒人騎,只有麒麟,太吃虧了。當初他們見到令主的真容,差點被他的美貌迷暈,後來得知了他的真身,就開始為他提心吊膽。

“我算知道為什麽主上這麽喜歡捏泥人了。”大管家和璃寬茶聊天的時候說。

璃寬問:“為啥?”

“麒麟送子你聽說過嗎?主上不容易,待業期間都沒有放下業務,這份事業心值得我們學習。”

于是兩個人唏噓不已,難怪他們令主這輩子幹不成一件真正的壞事。想當年他們曾經猜測過,覺得他可能是狼妖,也可能是熊精、雕精,反正真身很犀利。結果他竟是瑞獸、仁寵……現在他們抵達長安了,發現真實情況比他們想象的要複雜得多。生性純良的令主,這次恐怕真的遇上大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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