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紅的雷電,從天頂直擊地面,看得人肝膽俱裂。
這麽惡劣的天象,長安城的百姓沒有見識過,家家關門閉戶,不敢外出。觑眼看,電光短暫地投射在窗上,照出一個剪紙樣的側影,哀凄凄地哭訴着:“苦啊……”屋裏人簡直要吓暈過去了。瞠大眼睛狠狠盯着,又是一片強光,那個側影複唱起來,“風雨夜,怨鬼動,游魂三千,苦尋宿主。”
太平盛世,新君登基,又有麒麟護國,哪裏來的怨鬼呢。一夜煎熬,第二天陰霾萬裏,所有人都走上街頭議論昨晚的見聞。然而每個人看見的內容都不一樣,有的說是夜叉,有的說是狐貍,還有的拿手一比劃,那麽長的腿,可能是無常。最終得出的結論是妖界的大門開了,這太平盛世,可能再也太平不了了。
“陛下登基那天不是有麒麟嗎,既然是天定的帝王,應該鎮得住乾坤。”
“可麒麟是黑色的,主不祥。”
“麒麟還有個夫人,你們有沒有聽說?那位夫人是煞,多少戾氣和怨氣集結而成的,大兇啊!”
人堆裏的陌生面孔道破天機,一時大家都噤住了。
肉體凡胎,當然不知道麒麟夫人的來歷。這娑婆世界神鬼和凡人各行其道,就像隔着天塹,本來互不相擾。如果一切順利,沒人關心那些細節,但現在鬼怪遍地,又抖出護國麒麟和煞糾纏的內幕,于是便催生出“原來如此”——天道驟變不是沒有道理的,麒麟都能和煞成親,世上還有什麽正道可言!于是衆人奔走相告,國運要被麒麟和煞女帶累了。聖主就算再英明,身邊出了妖怪,中土難免會有一場浩劫。
“我見過煞女,美且妖。不單麒麟被她迷惑,她還出入宮闱,禍亂君王。”
謠言甚嚣塵上,百姓如臨大敵,“前不久羅剎吃人的事,你們都忘了?昨晚百鬼夜行,不過是前兆。不信等着瞧,狠的還在後面呢。”
麗水邊上的飛來樓,也成了人人談之色變的兇地。
璃寬茶趴着窗戶往外看,麗水對岸很多人正探頭探腦。他氣不打一處來,看了眼圍着金剛杵轉圈的令主,“主上,那些凡人把咱們這裏當鬼窩了。”
令主不耐煩,“他們連妖和鬼都分不清,跑到這裏來幹什麽?你去,擺事實講道理,把他們趕走。”
璃寬茶得令,蹦到門外現出了原形。為了震懾那些刁民,動用了法術,直立起來,有兩層樓那麽高大。他搖搖晃晃走出去,叉着腰,吐着舌頭語重心長,“鄉親們啊,你們看過義妖傳嗎?我等追随麒麟大王,從西方剎土到這鳥不拉屎的中土,是來保佑你們合家平安,不是來禍害你們的。有人的世界就有鬼怪,懂不懂?有鬼不怕,我們去抓,如果連我們都不管,你們這些人就真的死定了。我,蜥蜴大王——”他拍自己胸口,拍得邦邦有聲,“知道你們都是聰明人,我最喜歡和聰明人說話。所以可以告訴我,你們今天是來幹什麽的嗎?是來對我們表示敬仰,還是想排擠飛來樓,趕走我們,你們自己抓鬼?”
河對岸的老百姓看見這麽可怕的巨型爬蟲,都快吓哭了。不敢得罪他,怕他撲過來把他們當點心吃了,顫着聲說:“尊敬的蛇……蛇舅母,我等不是來趕你們走的,就是來一睹諸位大仙的風采。”
璃寬茶不滿他們對他的稱呼,什麽蛇舅母,他明明是男的!不過這幫人來者不善,和他們理論不出頭緒來,趕快打發走才是上策。便翻着白眼道:“大仙們正在研究對策,沒空接見你們。你們的訴求,護國已經知道了,等大明宮裏的皇帝陛下下令,我們就組團出發。天色不早了,該吃晚飯了,都在這兒賣呆,不打算生火做飯啦?回去吧,都回去吧!”說完轉過身,邁着八字步,搖擺着長長的軀幹進樓了。
那些手無寸鐵的凡人,其實是不足為懼的。他們不情不願地散了,天上又下起雨來,魇後憂心忡忡,“看樣子要出大事,一夜之間冒出這麽多邪祟,這金剛杵是留不住的,還得去見他。瞿如的魂魄漂泊在哪裏,只有他知道。我心裏好急,怕耽擱的時間長了,瞿如就回不來了。”
令主一把抄起了法器,把手上的蓮紋環嗡嗡轉動,他定睛看了半天,“金剛菩提心……恐怕早就沒有了。我知道他不甘,你留在中土不安全,實在不行,你先回天極城去,或者上吉祥山找蓮師也可以。”
他這麽說,叫無方很意外。他和蓮師一直不對付,提起就打翻醋缸,蓮師簡直是他的假想敵。現在讓她去找蓮師,可見事态已經壞得不受控制了。
她倒沒有粘纏,點頭道:“你要是覺得我該走,我随時可以回天極城去。可我不放心你……”她朝外看了一眼,漫天的烏雲,雲頭壓得極低,仿佛下一刻就會坍塌下來。樞密金剛要使詐,最終的目标應當是她,她這一走,能止息幹戈固然好,萬一不能,留下他一個人,她在閻浮也不得安生。
新婚不久,現在分開當然不舍,令主把金剛杵砸在地上踹了兩腳,“我拿他當偶像,他卻算計我娘子,不要臉!早知如此,那回上夜摩天我就該告他一狀,請上面的神佛評評理。”
他是氣糊塗了,那時候金剛并沒有顯露真身,他和凡人皇帝争風吃醋,鬼才有那閑工夫過問。
旁聽的璃寬茶突發奇想,“主上,金剛真正喜歡的人該不是你吧!宮廷侯爵,相愛相殺。皇帝和護國,多麽虐戀……”沒說完,被令主拎起來,扔了出去。
不管是人還是神,心魔才是苦難的根源。樞密金剛在紅塵中輾轉五千年,五千年沒有參透,指望他現在頓悟,實在異想天開。
“我去找他。”令主一跺腳,轉身就走,“他要是個男人,就痛痛快快打一架。大不了老子不幹了,把魇都搬到少室山去。給他守護梵行剎土那五千年,工資也不談了,算我倒黴,這樣總可以了吧!”
無方有預感,怕事情沒有那麽簡單,拽住他,不讓他去,“今晚先出去打探一下,等明天天亮,我陪你一起進宮。”
然而當天夜裏出奇的寧靜,除了下不完的雨,這長安城中,居然沒有半點異樣。
街道幽深,石板路被雨水澆淋,泛出銀白色的水光。走了很久,偶爾聽見一聲犬吠,令主頓住腳,心裏不痛快,回身把無方抱進懷裏,“我一直以為短短幾十年,很快就過去了。可是我們來中土半年,半年裏發生太多事,我才發現日子這麽難熬。”
他熱烘烘的,像只小獸似的靠在她肩上。她擡手撫了撫他的發,“以前我修行,蓮師常教我看事看兩面。也許金剛這一世的功德不在治理江山,就是為了錘煉你。等磨難過了,你能立地成佛也不一定。”
令主嗤笑,“我成佛幹什麽,像蓮師一樣無聊度日嗎?再說要拿你當道具,我情願做妖怪。反正名聲壞了一萬年,給我個果位,我還不習慣呢。”
無方只是笑,想起前兩天的約定,無限悵惘,“鏡海紅蓮開了,看來是回不去了。不知那個女偶現在怎麽樣,拿了金累的錢,沒給人家辦事,想起來真慚愧。”
令主讪讪的,有點心虛,“金累那件事別放在心上,回去之後給他多捏幾個女偶,補償他。”
她卻一本正經,“人家是為了和情人團聚才來找我們的,你給他多捏兩個,讓他三妻四妾,當心母金累揍你。”
令主垂眼看她,她一副固執的模樣,他開始感慨,憑自己的智商,居然糊弄了她這麽久,真是奇跡!他摸了摸鼻子,悄聲嘀咕:“哪來的母金累……”
無方的聽力和視力一樣好,她咦了聲,“你說什麽?”
令主吓一跳,“我什麽都沒說。”
可她還是從他臉上發現了可疑,他心裏藏不住事,一有風吹草動就露底。如果金累的事是他策劃,那麽隐瞞到現在,一定很辛苦吧!她和顏悅色對他微笑,“當初他說身體裏面有兩個魂魄,我就懷疑,看來看去,分明只有一個。”
令主納罕不已,“不可能啊……”他為了保證效果動了手腳,以她的修為是絕對勘不破的。
她轉過頭嘆氣,“怎麽辦呢,金剛不急于要回兵刃,咱們就沒有底氣逼他交出瞿如的魂魄。四十九天一滿,這殼就沒用了,與其浪費,不如先把金累的放進去。等找回了瞿如的魂魄,再設法調換過來。”
“那怎麽行。”令主徹底慌了,金累只有一個魂魄,放進瞿如體內,本尊可就報廢了。
她似笑非笑,“怎麽不行?我看可以。都是鳥類,通婚也沒有妨礙,就這麽定了吧。”
“不……不……不行。”令主結結巴巴說,“這樣太對不起小鳥了。反正金累習慣了一個殼裏同居,他可以自攻自受。”
他越是推诿,越顯得心裏有鬼。無方憋了半天,終于揪住了他的耳朵,“白準,你到現在還裝?那只金累明明是你派來的,你把我當傻子了?”
令主發現東窗事發了,絕望地捂住了臉,“我不是故意的,誰讓你那麽難上鈎呢。魇都滿城光棍,你不是不知道,孩兒們都指望我,我肩上壓力很重,加上那時候一心想和你洞房,不得不出此下策。事實證明我的計劃确實很有效,你讓我摸完,馬上就和我确立了關系,要是不下狠藥,現在還能看不能吃,那我多難受!”越說個頭越矮,最後蹲在地上,可憐巴巴仰頭看她,“娘子,過去的事就別計較了吧。你看我們現在多幸福,我能撩會幹,你也不吃虧啊。”
她看着那張臉,怒極反笑,“你不是很窮嗎,那兩袋金子從哪兒來的?”
令主說:“是九幽客棧的轉讓金。本來打算讓你留下添妝的,沒想到你這麽老實,又還給我了……”
他說到得意處忍不住笑起來,氣得她在他腳上狠狠踩了一記,漂亮的鞋面上頓時多了個髒兮兮的月牙。
她不想理他了,轉身就走。他在後面一瘸一拐追着,“娘子……娘子……你等等我啊,我又想到個好招式,我們來讨論一下好嗎?”
其實并不怨他,這個人幹的離譜的事多了,唯獨這件連她都覺得他有頭腦。萬事有因方有果,要不是他夠不要臉,以自己處理感情拖泥帶水的脾氣,的确不知要虛耗多久。他迫使她做決定,定下了就不再更改,這樣很好。她故意裝作生氣,那個傻子嘴上不說,心裏必定很有成就感,她實在是太了解他了。
他的腳步聲跟随在後,她側耳聽,還是放慢了步子。回頭一顧,發現他忽然頓下了,仰頭眺望天際。無方不知他在看什麽,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雨夜的天是墨黑的,看得見雨絲墜落的軌跡。
驀然天邊躍出一片青色的光,還沒來得及問他那是什麽,霎那萬點流火以傾瀉之勢奔湧向天的另一頭。飒飒的青芒,從頭頂飛速越過,數量之巨萬,多到令人恐慌。
“阿準!”她伸手去拽他,四面八方響起凄厲的嚎哭。
他昂首看着,額角的蓮紋慢慢浮現,一路向下蔓延。灼灼的光,照亮了他的眼睛。
“那是煞火。”他緊緊抓住她的手。每一只煞形成之前都有這樣的天象,區別在于規模如此龐大,億萬年難得一遇。
足夠驚天動地,這表明什麽?他把她拽進懷裏,蓋在袖底。遠處傳來一陣尖利的呼嘯,蘊含了無比的速度和力量,飛速向這裏襲來。一團巨大的光,在漫天飒踏中顯得異常醒目,像飛鳥掠過地面,低空從他們頭頂上劃過。只是一瞬,他看清光暈中間那張冷漠的臉,分明就是瞿如。
想追,可是無方在身邊,也許是調虎離山,不能不防。那片火光終于去遠了,她輕聲叫他,他撤開廣袖,喃喃道:“我看見小鳥了。”
她倉惶望向天際,“在剛才的煞火裏?”
他點頭,“她好像誰也不認識了。”
只有魂魄,沒有軀體,最終就是這樣的結局。無方咬着牙沉默良久,知道一切都是金剛的手段。羅剎王作惡可以找羅剎天,意生身犯事可以找光持上師。金剛呢?他不是誰的附庸,被貶後連死都不怕,還有誰管得了他?
不能纏鬥,也不能離開,這就是麒麟的可悲之處。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受人指派替人賣命,卻是不争的事實。無方定了定神,寒聲道:“我去找他,問他究竟想怎麽樣。”
令主說好,“逃避不是辦法,既然他不念舊情,我就讓他這第七世不得善終,看他怎麽歸位。”
一個女人引發的惡戰,最壞的結果可能是金剛六世功德盡毀,墜入無間地獄,麒麟被真火反噬,燒得魂飛魄散。他們的命運是捆綁的,一個毀滅,另一個也別想逃脫。
她只得安撫他,“我不是去找他打架,可能遲遲不把金剛杵交給他,他已經心生不滿了。我單獨去見他,你在宮外等我。”
令主怪叫起來,“讓女人出頭,我縮在背後不露面,這算怎麽回事?”
她怨怼地看着他,“你在場,有些話不方便說。”
他驚恐萬狀,“難道你打算委曲求全,讓他……”
話沒說完又挨了揍,她氣紅了臉,“你把我當什麽了?”
令主揉着後腦勺,沒敢再出聲。這時開口準沒好話,思維太跳脫,光是想象一下,就足以把自己吓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