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她是想多了,令主得知後半點沒有取笑她的意思,反正就一句話,“徒弟找過了,你的擔子也放下了,咱們可以回魇都成親了嗎?”
前半句話還算在理,後半句就有點讓她發懵了,她好像沒有答應過下完酆都就成親,只是說找不見就放棄了,權當他已經回中土了。
反正十八獄裏令主跑了個遍,一處一處排查,連正在下油鍋的鬼也撈起來核對過,實在沒有葉振衣的下落。人說上天入地嘛,地府找過了,不見他的蹤跡,剩下就是上天了。天上不必找,能去那裏的都過得很不錯,根本不用為他操心。
令主收拾了一下,黑袍上沾染了晦氣,站在空地上從上到下自潔個遍。擡頭看看天,天上流雲奔騰,他說上路吧,“眼看要下雨了。”
冥後追出來老遠,切切叫着白大哥,“這就要走嗎?”
令主語氣不太好,“我和冥君商談了九幽客棧的經營權,過去百年你們掌管,今後百年該輪到我了,可惜他不同意。買賣都做不下去了,還留在這裏幹什麽,回去了。你們好好商議一下,盡快出個價,今後那間客棧就歸你們了,你們自己玩兒去吧。”
本來黃泉路上無客棧,當初剎土大亂後死了一批妖鬼,酆都一下吸收不了,令主就和冥君合辦了這個買賣。買賣絕對獲利,大家心知肚明。很多妖長期租住,一住就是上千年,結果冥君還天天哭着喊着說賠錢,鬼話果然不能信。
買賣不成,情義也不在了,令主對錢比較敏感,這回是真的有點生氣。他說既然連年虧損,那就別辦了。以後的妖死了不入酆都,全住中陰鏡海,那間客棧也拆了,大家省事。誰知冥君又不幹,好說歹說決定出個買斷價,打算一氣拿下獨自經營。
男人的事業,女人不參與,冥後只是戀戀不舍,“好容易來一次的……”
無方嗅出了奸情的味道,怎麽同游了一次十八獄,感情突飛猛進,還叫上白大哥了?
她轉頭看瞿如,瞿如攤了攤手,表示莫名,看來人家自有暗中溝通的訣竅。
那冥後也不背人,見令主去意已決,招手命鬼拿來了一個包袱,打開讓他過目,“我知道你喜歡穿黑,這是我連夜縫制的,你身上這件穿了那麽多年,也該換換了。”
那是一件黑得很透徹的黑袍,不同之處在于領褖袖口鑲嵌上了金絲滾邊,看上去十分貴氣且有品味。無方料着愛美的令主拒絕不了這個誘惑,可他卻說不,“我的黑袍多得穿不完,要了你的東西,回頭客棧價格上勢必吃虧。一進一出的錢,買一百件袍子都夠了,不要。”
完全不給面子,完全不解風情,她都替冥後覺得尴尬。果然冥後讪讪收回了手,冷笑道:“原來在令主眼裏,我就是這種上不得臺面的人,真傷我的心。”
令主大袖一揮,“我的心都讓你男人傷透了,你就別來和我賣苦情了。”說着回身叫無方,“娘子,咱們回家。這裏有屍臭,本大王是一刻都呆不下去啦。”
矯情的令主沒等冥君來道別,帶着他的人踏上了歸途。
路上無方還在問:“冥後怎麽忽然喊你白大哥?”
說起來那個親切的稱謂當時吓他一跳,不過稱謂也就是個稱謂,令主很實際,“她愛叫什麽随便,只要把買客棧的錢給我就行。”
無方不語,料想冥後現在應當在房裏大哭吧!不過多年前一樣沒得到回應,可能被拒絕得久了,已經有自愈的能力了。
從酆都回到剎土,連萬象山上的樹木都覺得可親可愛。令主心情大好,從此未婚妻再也不惦記別的男人了,以後一門心思和他過日子生孩子,這種生活真令他向往。他殷情地招了小轎給她代步,自己在外給她扶轎,觍着臉道:“爾是山那個茅草屋就別回了吧,魇都的新房至今都是我一個人獨住,實在太凄涼了。你看昨晚上咱們多和諧,你對我又親又摸,我任你予取予求。”
無方紅了臉,瞿如和璃寬茶雖然沒回頭,但耳朵一下就伸長了。她憋了半天,咬着牙斥他,“你能不能別說這種有歧義的話?我摸你……為什麽摸你?親……那根本不是親!”
令主很無辜,“我都脫光讓你摸了,你怎麽吃完就賴呢?還有親,你敢說你沒有抱着我的胳膊下嘴?”
無方簡直無地自容,這個笨蛋,這種事可以大庭廣衆下說嗎?他是有意拖她下水,想壞了她的名節,逼她就範。越解釋,越有掩飾的嫌疑,她索性不再說話了,任他怎麽啰嗦,都閉口不語。
跟他回小心臺階殿住,那是絕不能的,她雖然不抵觸他,但尚且沒到決定嫁給他的程度。成親是一輩子的大事,她和他認識的時間太短,設想一下,今後要和一個行為異常的人捆綁在一起,她對自己沒有信心,對這種婚姻也沒有信心。所以最後還是回了爾是山,踏進熟悉的環境,心境也随即放松下來。看看這蒲團,再看看這香案……其實她渴望的從來都是簡單的生活,不想有牽絆,不想因為多出一個人,打亂一直以來的寧靜。
她重新拾起菩提煉氣,朏朏繞着她直打轉,瞿如托腮在邊上看着,忽然說:“師父,你是不是已經喜歡上令主了?”
她的心在腔子裏跌了一跤,雙眼緊閉,“沒有,別胡說。”
“我胡說了嗎?”瞿如跳上窗臺坐着,兩腿輕輕搖晃,自言自語道,“以前師父煉氣的時候,我喊得再大聲你都不理我。剛才我随口一說,你就反駁我,可見這座打得一點都不專心。”
無方才發覺她說得對,她的心思不在煉氣上,究竟在哪裏,自己也說不上來。
“前兩天不是吃了千歲蟾蜍嗎,師父已經不必煉氣了。其實我覺得令主很好,雖然歪門邪道,但他對師父是真心的。”瞿如探了探身問,“師父感覺不出來嗎?被一個男人喜歡,是件很幸福的事吧?”
無方手裏的菩提忘了盤撥,面前香煙一縷逐漸扭曲,盤成了螺旋形。
她沉默了下,認真思考瞿如的問題,幸不幸福……覺得很多事不必憂心,不再感覺沉重,這是幸福嗎?
瞿如見她不回答,歪着腦袋靠在窗框上,喋喋抱怨着:“我活了這麽多年,別的三足鳥早就成家了,只有我還單身。我也想嫁人,本來打算和振衣發展一下人鳥戀的,沒想到他半道上失蹤了。師父說他究竟是什麽來頭?連生死簿上都找不到他,難道他是神仙嗎?你現在一定很讨厭他吧,他捏造身世,肯定有不軌的企圖。”
至少目前還未對她造成什麽傷害,說讨厭,算不上,頂多就是失望而已。
她靜坐很久才問她,“瞿如,你還記得當初來梵行剎土的目的嗎?”
瞿如居然像她一樣,想了好半天才道:“是為追查偶人沒有魂魄的原因。”
本來心懷大計,試圖找出那個吸人魂魄的妖怪,最後卻發現真相和她們設想的大相徑庭,好一場白忙活!接下來的遭遇,開始變得越來越離奇,仿佛被引領着走上了一條莫名的歧途,離她的初衷越來越遠,幾乎要回不去了。她有點擔心,不知道繼續留在這裏,還會發生別的什麽事。她低頭握緊菩提,猶豫了下道:“我們回南閻浮提吧,收拾一下,可以去別的洲。”
瞿如吃了一驚,“可是您和令主有婚約了,就這麽走了,是想讓他滿世界張貼榜文尋妻嗎?”
無方煩躁起來,“這件事本來就很荒唐,為什麽要拿他當真呢。現在靜下心來思量,如果不是為了救振衣,我不會去森羅城找觀滄海,也不會去求那對血蠍,更不會莫名其妙受了白準的聘禮。”一面說,一面滿心怨怼起來,“我倒懷疑,這一切會不會都是他安排的,連那個振衣也是他派來的。”
懷疑得很有道理,可瞿如還是提出了異議,“他身上的傷是師父親自治的,他是泥人還是真人,師父會斷不出來嗎?再說我覺得令主沒有這個腦子,他要是能設這麽大一個局,還用得着萬裏迢迢上鎢金剎土撞天婚?”
瞿如這話一說,她心裏愈發不自在了,結親結得毫無誠意,如果拿了那對血蠍的是別人,豈不和她沒什麽關系了?其實白準是個沒挑揀的傻子,裝到籃裏的就是菜,只要是女人,任誰都可以。
她站起身,層疊的裙裾拖曳過重席,仰身在竹榻上躺下。窗外蟲袤低吟,席席長風吹進檻窗,案頭的燭火也噗噗搖擺起來。她閉上眼,“明天回無量海吧。”再這麽蹉跎下去,她的努力真的要功虧一篑了。
害怕,從來沒有這樣對前途感到迷茫過。她翻個身,心靜不下來,腦子也靜不下來。就像瞿如說的,她是不是喜歡上白準了?她打了個激靈,好像是的,否則怎麽能逐漸看見他的臉?如果他長得又老又醜,她還可以心安理得,然而他非但不老不醜,還很鮮嫩,她就有些把持不住了。
唉,道行不夠,五色迷心。她蜷縮起來,像朏朏一樣,蜷成一個圓。外面的山岚夜深時彌漫進屋裏,她昏沉沉的,有些困了。
迷蒙間感覺背後有人,是個很溫暖的懷抱,把她包裹起來,裝進懷裏。她沒有掙,他的手順着她的臂彎向下蔓延,将她的拳也握進掌心。
是白準吧,一定是他。不知從何時起,她習慣了他這種色裏色氣的碰觸,不揩一點油,不是他的風格。如果醒着,她當然不能讓他這麽放肆,但現在是在夢裏……夢裏便不要計較那麽多了。
他倒還算老實,沒有做出什麽出格的動作,只是手指靈巧,在她指間穿行,若即若離的,讓人心頭發癢。
她長出一口氣,愈發倦怠,鬓邊有涼涼的氣息吹過,忽然聽見一個聲音,近在咫尺地叫了聲“師父”。她的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是誰?是瞿如嗎?音色不大對,大概聽錯了。然後更清晰的一聲喚,就在榻頭上,就在耳畔……她猛然醒過來,從屋裏一直跑到屋外,四方查看,但山野莽莽,根本沒有人跡。
奇怪,振衣失蹤這麽久,她是第一次夢見他。夢境還有些不堪,不知自己是怎麽了。大概嘴上說放棄,心裏還有些牽挂吧。
先前出門動靜太大,吵醒了瞿如,她從房梁上跳下來,揉着眼睛問:“出什麽事了?有人夜闖草廬?”
無方搖頭說沒有,“我睡迷了,做了個夢……夜裏有點冷,以後別開窗睡覺了。”一面探手摘下樹枝,把窗戶關了起來。
這一夜是沒法睡了,她在香爐前枯坐到天明。想想之前的夢,心裏七上八下。她想逃了,總覺得梵行剎土詭異,留在這裏時間太久,人會瘋的。撫了撫金鋼圈,因為常年不離身,這銅镯吃透了她的體溫,被供養得圓融又耀眼。從梵行剎土到天極城,上萬由旬的路程,對這法寶來說只需一眨眼。她褪下镯子,放在面前的矮幾上,定定看着,看了很久,依然拿不定主意。
帶朏朏出去溜了一圈的瞿如回來,見她這樣頓住腳問:“師父決定了嗎?”
她咬了咬唇,卻半晌未語。
瞿如蹲下,在朏朏屁股上拍了下,把它趕到內間去了,自己靠着門框說:“沒有立刻回答,說明師父舉棋不定,以前您可不是這樣的。既然舍不得走,那就不走,反正我覺得梵行挺好,除了曬不了被子,其他生活都不受影響。況且我在這裏,簡直如魚得水,魇都那麽多男偶等我去解救,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活得這麽有價值過。師父,我救男偶,你救令主,我們師徒這也算普渡衆生,積德行善。”
無方啐了她一口,“魇都上萬男偶,都等你去解救,你也不怕貪多嚼不爛。”
瞿如聳了聳肩,“我可以先救他十個。等令主和師父圓房,他知道怎麽捏女偶了,其餘男偶就有救了。”
無方紅了臉,害怕她看見,匆忙站起來,打了傘往外面去了。
剎土上沒有太陽,但風霜雨雪一樣都不少。這天氣裏,成了事的山精野怪都躲起來了,剩下的必定都是沒有修成人形的,她可以上山轉轉,也許能遇上好的草藥。
雨很大,打在傘面上噼啪作響,她從院裏出來,雖然疏朗的籬笆起不了什麽作用,依然很仔細地關好了院門。回身望,門前那條蜿蜒的小路在土坡上拐個彎,通向山野那頭。她默默站了一會兒,想起前陣子令主犯傻幻化各種人形來問路,那時候倒是極熱鬧的……
她笑了笑,發現自己有點沉迷了,過去總覺自己是鐵石心腸,不可能沾染那些俗世氣。誰知這種無牽無挂的日子沒能長久,她跌下來了,跌得滿身泥濘。以後的路應當怎麽走,實在兩難,她籲了口氣,把心頭的郁結吐出來。可是剛吐了一半,身後蹦出個聲音,歡天喜地地說:“娘子,我換了件新袍子來見你。快看,是不是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