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沒有怒目相向,也沒有聲色俱厲,只是淡淡的,看她的眼神毫無溫度。

如果真的死心了,撒手了,對大家都有益。可是看他的模樣,臉上分明有不甘。不管他是不是當真把她當成了花嶼,反正求而不得的癫狂和痛苦,一定要找個路徑發洩。很不幸,她和令主,成了承受他怒火的對象。

想當年他和白準不是頗有交情嗎,為什麽現在翻臉不認人了呢。這樣一位自私暴戾的神佛歸位,将來的梵行剎土不知會是怎樣一番景象。他不說什麽,拂袖便要離開,這樣反倒讓無方無措。她已經盡量圓融,不說傷害他的話,可拒絕即是傷害,他已經認定了。金剛神識完全恢複後,激發出的是佛性還是魔性,誰知道呢。

她慌忙上去攔他,“尊者,我們并沒有要觸怒你的意思。”

門上陽光從頭頂傾瀉而下,他的眼睫像銀色的羽翅,傲慢地低垂,“你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沒有必要多做解釋。”

“尊者……”她攤開雙臂阻擋他的去路,“我們可以再談談。”

他笑起來,潔白整齊的牙,笑容一閃即逝,“談什麽?我以為我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了。你不是花嶼,你不愛我。”他靜靜地,深深地看她,“這一世你有了白準,我是前塵往事,我不能奢望,不敢抱怨。你要你的人生,我成全你,這樣還不行嗎?”

可他的語氣全不是這麽一回事,愈是平靜,就愈是可怖。因為深知力量懸殊,無方心急如焚。她白着臉道:“尊者可以答應我,不去為難白準嗎?他是個念舊情的人,尊者的吩咐,他赴湯蹈火也去完成了,他生來仁慈,沒有半點壞心眼。”

他負着手,半眯着眼道:“他沒有壞心,我卻罪大惡極麽?”見她語窒,別開臉哂笑了聲,“你放心,我不會将他怎麽樣的。畢竟他是麒麟,中土的帝王基業要他護持,傷了他等于自毀根基,就歸不了位了,孰輕孰重我心中有數。”

無方暗松一口氣,有他這句便放心了。她收回雙臂,讓到了一旁,觑他一眼,找不到別的話可說。他腳下微頓,知道這次會面最終逃不開這個結局,灰心喪氣之餘毅然走出了飛來樓,化作一道白光,回到了大明宮。

雕梁畫棟,卻前所未有的冷清。每一世他都在兢兢業業完成使命,娶妻生子,家長裏短。到現在厭倦了,乏累了,那些轉眼而過的色相,沒有一個能讓他移情,真是辜負了上天的美意。

情根深種,怎麽能夠拔除呢?他心裏亂得厲害,坐回蒲團上試圖入定,無奈已經喪失了這種能力。閉上眼睛,眼前全是花嶼的影子,她在他的須彌座下輕歌曼舞,伏在他肩上,和他耳鬓厮磨……愛情也許來得突然,但直達心底,卻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他因這煞女動容,因這煞女經歷情劫,因這煞女喪盡一身功德,愛情已經刻進骨髓,他無法放手,思念成災。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寄托,她卻成了別人的,和他再也沒有任何牽扯了,叫他如何不憤怒?

答應她不動白準,但如果白準自取滅亡呢?他的唇角慢慢浮起一點笑意,他相信,他們的愛情一定和他的一樣無畏無懼。

念個訣,那團褐紅色的精魄降落到面前,他結個手印道一聲“破”,精魄幻化出瞿如本來的樣子,只是周身綠光熒然,在他的法囊中呆久了,喪失了自主的意識。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你從哪裏來?”

她擡起呆滞的眼睛看他,搖了搖頭。

“記得自己是誰嗎?”

她依舊搖頭。

他長出一口氣,這樣很好,留下的東西,還是派上了用場。瞿如追随豔無方六百多年,這六百年裏以師徒相稱,六合八荒幾乎無人不知。當初的花嶼,因為煞的身份被喊打喊殺,即便豔無方曾經跟着蓮師修行,但生而為煞,清白也不清白了。

越是身份特殊,越是要小心翼翼遠離紛争。如果她的徒弟攪起了中土的腥風血雨,她就難辭其咎。

國運,是會被影響的,尤其這煞還是護國麒麟的枕邊人。上頭要追究,白準必定誓死護衛無方,屆時天地震怒歸咎于他一身……無方的命,自己能保住,只要沒有了白準,花嶼還是原來的花嶼,最後自然會回到他身邊的。

王舍城側,髑髅殿。

蓮華日輪座上的屍林怙主看着搖搖欲墜的夫人,那細細的骨棒捧着嘎巴拉碗,一疊聲說:“不行了、不行了……”說時遲那時快,怙主一把接過了碗,碗裏甘露一漾總算沒有潑出來。再看夫人,又散架了,白骨癱成一堆,骨堆頂上是她的頭骨,下颌一張一合地,還在和令主搭讪。

“聽說你和冥君是好友?”怙主夫人催促怙主把她的腦袋搬轉過來,正對着訪客,熱絡道,“常磐是我表弟,可惜道場離得有點遠,親戚已經好幾萬年沒有走動了,他這一向可好?”

令主目瞪口呆,看着怙主放下碗,盤腿坐在日月輪墊上,像搭積木一樣,一塊一塊把她的骨頭從腳趾開始拼接。大概這麽多年來散架是常态,所以怙主一點都不顯得意外。當然白慘慘的骷髅臉上,即便有表情也看不出什麽來,回過頭打了聲招呼:“那個……沒有皮肉包裹,确實脆了點兒,別介意啊小黑。”

令主不太喜歡人家管他叫小黑,這次進屍陀林明明是人形,但因為怙主夫婦都有了果位,可以看穿皮相,所以才叫得這麽親切。

有求于人家,姿态當然得放低,令主還是很懂人情世故的,賠笑說:“上次中土皇帝登基即位,冥君也去參加了。他很好,除了曬到太陽就起疹子,別的也沒什麽。”

怙主覺得她多此一問,“他連死都死不了,能有什麽不好?倒是你,我都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別學人家跳舞,你就是不聽。看看,這個月第五次了,拼一次就得花大半天,你不覺得麻煩嗎?”

夫人顯然不能體會怙主的心力交瘁,她無關痛癢,“反正又不是我拼!”嘻嘻兩聲,笑得人毛骨悚然,“小黑,你來取金剛杵,是樞密金剛要歸位了嗎?五千年啦,真不容易。”拿怙主剛拼好的右腳蹬了他一記,“你看人家是怎麽對待感情的,再看看你!早知道你這麽不耐煩我,當初鬼才嫁給你。”

怙主咧着似哭似笑的嘴,被她數落得悲從中來,“當初明明是你追的我……”

她又蹬了他一腳,“你胡說。”

怙主的腿骨被她蹬歪了,只好自己掰正。咳嗽兩聲對令主說:“讓你見笑了,夫妻互相揭短是生活情趣,你懂的。”

令主點頭不疊,“我懂我懂。”

怙主夫人對他的新婚娘子很好奇,“靈醫豔無方是四大部洲有名的美人,我早就聽過她的名號。小小年紀,聲震三千世界,真不簡單。要是沒記錯,樞密金剛涅槃,好像就是為了一個煞女。”一面說,頸椎一面空轉,“太美也是一種負擔啊,知道我們為什麽以骨架示人嗎?因為人活一世,終究逃不過一捧白骨。只有放棄對恒常的執着,才能獲得解脫大樂。”

怙主覺得再說下去,女人的酸勁都要冒出來了。随手撿了一根肩胛骨塞進她嘴裏,忙招呼殿上侍立的小卒,“去達波殿把金剛杵取來,交給黑麒麟。”又囑咐他,“照理說,金剛暫時沒有歸位,我不能讓你帶走法器。但是看在你比較帥的份上,可以通融一下。樞密金剛啊……當初我和他有點交情,所以他座前小仙收走他的骸骨,我開了方便之門。”

令主有點意外,“金剛座前哪位小仙?”

怙主尖細的指骨撓了撓光溜溜的頭蓋骨,“好像是守燈的那一位。”

令主恍然大悟,難怪金剛轉世那麽多次,記憶從來沒有消散。到現在神力恢複了七八成,看來都是佛骨舍利的功勞。

猶記得無方在天極城時守塔,守的就是舍利,現在看來也許金剛早就盯上她了。還有那個添燈油的,搶在他前面把金剛的骨骸都收走了,當着他的未婚妻,心裏還暗戀頂頭上司,果然不守婦道不是一天兩天了。

真晦氣,幸好他有無方。令主接過金剛杵別在腰間,抱拳一拱,“多謝怙主及夫人,我奉命前來,既然任務完成了,這就回去複命了。”

怙主點頭說好,夫人嘴裏塞着骨頭說不出話,等他走了怙主才把那根肩胛骨拔出來。夫人大光其火,“你堵我嘴幹什麽?”

“我怕你被他的臉迷暈了,胡說八道。”怙主嘆息,對上骨骼的榫頭,往裏拍了兩下,“人各有命嘛,歪打正着,說不定可以創建大成就。我看這麒麟有佛緣,他真的很黑嗳。”

怙主夫人沒有吭聲,黑麒麟幾十萬年難得一遇,不成佛便成魔。目前看來這一只很單純善良,将來會不會被逼得走投無路,誰知道呢。

令主從八大寒林出來,憑借着好相貌和好人緣,辦事倒并不算難。那些神佛,在虹化前也曾有過七情六欲,大慈大悲慣了,能與人行方便,絕不有意刁難。

他風馳電掣往回趕,寒林和中土之間有不短的距離,待回到飛來樓時,天已經黑透了。

無方還沒睡,點了蠟燭,和璃寬茶一起守在瞿如床前。那鳥兒沒了魂魄,面如金紙,有點鬼氣森森。令主走進去,輕輕叫了一聲娘子,無方見他回來,臉上頓時一喜。

“金剛杵拿到了嗎?”

令主得意洋洋,“本大王出馬,哪有辦不成的事。”探頭看看瞿如,“小鳥這樣子,超過四十九天就沒救了。如果咱們手上有魂魄,弄個軀殼一點都不難。可惜眼下反過來了,找不回精魄,殼也留不住,早晚鳥毛掉光。”

璃寬茶一聽嚎啕大哭,“我的小鳥,我還沒和你表白……你醒醒吧,醒了就算揍我一頓,我也不會怪你的。”

璃寬的嗓門,堪稱驚天動地。令主捂住耳朵讓他別哭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只騾子精呢。哭有什麽用,魂魄在人家手上攥着,你叫破喉嚨她也回不來。”

璃寬茶一蹦而起,“我找他理論去。”被無方一把抓住了。

如果理論有用,他今天就不會登門認親。這金剛分明已經入魔,恐怕将來沒有一場你死我活,無法打破這古怪的三角關系。

她沒有告訴令主他走後不久,金剛就來了,和她說了那麽多令她難堪的話。她也怕,白準的脾氣又火爆又直接,以前的明玄他們能夠抗衡,蘇醒後的金剛,已經不容他們還手了。

“這柄金剛杵,究竟該不該還給他?”她牽着他的袖子問,“法器雖然能夠開啓他的菩提心,可也是他的武器,就像你的藏臣箭一樣。”

令主低頭看手裏的獨股杵,這種金剛杵鋒芒畢露,較之其他三股、五股的,要銳利得多。樞密金剛是金剛部第一人,原本就是戰神出身,他的杵除了破除愚癡妄想,也有伏魔的能力。

手指在那青面獠牙的把手上撫觸,令主喃喃說:“或者可以用這個和他談談條件,先把小鳥的魂魄換回來。”

他的藏臣加上蓮師的金鋼圈,鎮住這杵不讓它受金剛召喚,問題應該不大。可這麽做,就得冒風險,畢竟撕破了臉,後面打交道就不那麽容易了。

令主很郁悶,“老子現在輔佐的究竟是明玄還是樞密金剛?他就不能好好扮演明玄的角色,這輩子走完了再顯真身不行嗎?”

必定不行,現在他是人,人的所作所為即便出格,在神佛眼裏因為慧根不深,情有可原。歸位後就不一樣了,一個大智慧者,不能犯低級錯誤。好不容易歸位,再行差踏錯,只能永世不得超生了。

買賣棘手,饒是令主這樣心寬的人,也陷入困境裏難以超脫。

天上一陣悶雷,從遠處翻滾而來,到了頭頂上隆隆地,震得腳下大地都在顫抖。推窗看,漫天赤紅,仿佛海水倒灌至天頂,雲層湧動如浪。電閃雷鳴從雲翳間隙飛快奔湧而過,天都要裂開似的。令主啧啧了兩聲,“這天象,不是有人渡劫,就是要出大妖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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