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并不太了解洞房花燭的過程,但通過這項活動能加深感情,這點是毋庸置疑的。
一位有思想的夫人,要娶回家不那麽容易,他欣賞她的正直不阿,不像那些女妖,嘴上說不願意,其實暗中紛紛想方設法投懷送抱。結果被輕視了,很丢面子,對誰都不說,提起白準哼哼冷笑,“那個老妖怪,瞎了眼才嫁給他”——說真的,她們争相做瞎子,只有他知道。妖和人一樣,也貪慕權勢,就算他腐朽得像根老樹樁,她們一閉眼,也有舍身成仁的勇氣。
她們願意将就,謝謝她們八輩祖宗,他可不願意。好姑娘不會厚着臉皮在路上堵他,更不會露出一截腰,在他和青泥的泥潭旁搔首弄姿。他渴望的是單純不做作的感情,有個人願意伴他,萬年,十萬年地,在這片魔域上生活下去。
未婚妻精致的面孔,玲珑的脖頸,被那些龌龊的妖看了一遍又一遍,令主好想跳下去,現在就帶她走。可再一想得沉住氣,已經到了這步了,人設不能崩。
惡名遠揚不怕,女人就喜歡對外殘酷對內無骨的男人。現在越兇,将來反差越大,她是不是會驚覺撿到寶了?令主內心大笑三聲,那些長舌的妖,幫了他大忙。豔無方現在懼怕他,等他要娶她時,她一定會受寵若驚的。
令主一個人想出了滿眼桃花,冷不防有人朝她走過去了。他一驚,定睛細看險些栽倒,居然是他的城衆、他的泥人、他的兒子!
那倜傥的身形,俊美的面貌,眼中自帶三分柔情,全是他的心血啊。他看見偶對她行了一禮,輕輕微笑,“我早就對靈醫的大名有耳聞,今日一見,三生有幸”……令主咬牙切齒,三生個鬼,他們根本有今生沒來世。
瞿如鳥跑出去看鲛人了,只有葉振衣還留在她身邊,見有人過來搭讪,上下打量了幾眼,“你是何人?”
同性很容易成為假想敵,偶連理都懶得理他。無方的态度卻很好,她靠着圍欄向他一笑,“過獎,徒有虛名罷了。我看公子雙肩陽火微弱,近來想必有恙,若蒙不棄,我為公子診上一診,如何?”
令主眼睜睜看着他的偶在她對面坐下,一只手遞到她面前,溫煦說:“多謝,有勞姑娘。”然後無方牽袖,如玉的指尖落在偶的腕上,令主知道這偶大概是完了,已經被她窺出老底了。
果然的,她面上笑靥如花,“公子從魇都來?”
沒有誰能抵禦得了她的笑容,偶暈陶陶的,腕子一轉将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姑娘好眼力。”
屋頂的令主氣得頭昏眼花,沒想到自己造就的玩意兒,比他有能耐得多。這手勾搭姑娘的本事是從哪裏學來的?自己掂量再三的事,他們居然輕而易舉就辦到了。
無方的目的不過是要拐一個回去研究,既然送上門來,那就不必客氣了。她把手抽了出來,開門見山問他,“公子可願意跟我走?”
偶垂下眼,似乎有些嬌羞,“姑娘想帶我去哪裏?”
她說:“離開梵行,跟我回鎢金剎土。”
偶卻沉默下來,含笑慢慢搖頭,“姑娘應當知道我不能離開魇都,若姑娘有心,何不留下來?咱們時不時見一面,便是最好的姻緣了。”
令主氣得腿也顫了,身也搖了。最好的姻緣?姻緣歸他了,那一城之主的他怎麽辦?世上什麽事最令人痛心?莫過于被自己創造的偶挖了牆角。私自逃離魇都勾搭姑娘就算了,勾搭的還是令主的未婚妻,這偶大概是不想活了!
房梁上的人咬牙切齒,燈下的人卻饒有興致。她一手托腮,指尖鮮紅的蔻丹襯得那皮膚剔透如瓊脂。顧盼之間眼波欲滴,聲音也甜得擰得出蜜來,“我并不知道你為什麽不能離開魇都,交友當然要交真心,若公子有意,就應當随我回鎢金剎土。天極城有我的家,有明月和豔陽,公子不想走出梵行剎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嗎?”
“可惜他真的去不了啊。”令主錯着牙冷笑,這不知羞恥的泥人,受着他的供養,肖想着他的未婚妻,白眼狼也不過如此。
上一批出走的早就死幹淨了,他們有前車之鑒,這批自然學乖了。一般來說偶都比較聰明,知道自己離不開魇都,再怎麽盛意相邀都會推脫,但也不乏不信邪,被愛情沖昏頭腦後不顧一切的。令主仔細審視那偶的臉,看着長相精明,很有深度,幾乎已經可以斷定他會拒絕了。誰知那個沒出息的被美色所惑,猶猶豫豫“這”了半晌,最後居然羞澀地點點頭,“人一輩子總要癫狂一次,姑娘是靈醫,我相信姑娘。”
所以他的偶輕易就會上別人的鈎,房梁上的令主差點沒摔下來。多簡單,誘拐一個多簡單!他徹夜不眠,絞盡腦汁創造的成品,原來是為女人們量身定做的。
眼看他們要達成共識,令主覺得受不了,必須阻止!他氣哄哄地化作一道清風,從窗戶飛了出去。
這廂的無方渾然不覺,四周圍亂糟糟的,近處不停有人走動,樓外又有鼓樂笙簫,這麽喧鬧的地方,呆久了腦仁兒都快炸了。只是這人偶,看上去真到了鬼斧神工的地步,樣貌好,身段絕佳,連臉上的表情都是生動的,含情脈脈的,難怪把那些女妖弄得五迷六道。
“你們的令主,是個不可思議的人。”醫者的本能,促使她摸了摸他的胳膊,又捏了捏他的腰,“滿城盡是你這樣的偶麽?”
被女人一頓亂摸,那偶很快飛紅了臉,結結巴巴說:“我家令主……确實有神通。姑娘不會因此嫌棄我吧?”
“哪裏……”
無方剛要安慰他幾句,忽然樓外飛沙走石,狂風吹得燈籠幾乎翻飛起來。原先還晴朗的天空,一時伸手不見五指,般若臺下驚叫聲頓起,他們所在的客棧樓閣也發出吱呀的呻吟,仿佛樓在傾倒,榫頭随時會脫節似的。
青如許大驚失色,奔走在廳堂裏,剛走到樓口的麓姬匆匆折了回來,“出什麽事了……有高手造訪嗎?”
唯有面前的偶不動如山,嘴裏喃喃自語着“主上”,雙腿一曲,伏地跪了下來。
來般若臺尋找春天的偶人本就不少,內內外外跪倒一大片,也驚着了衆妖。青如許怕她的太珑被拆了,把一幹人都轟了出去,“令主駕到,還不迎駕,都活膩了!”
無方師徒三人也卷進人潮裏,被推搡着下了樓。
雪頓山下,青燈已經排列成陣。黑衣的使者護衛一架巨大的車辇,車門雖然洞開着,車內卻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見。衆妖屏息凝神,風聲還在呼嘯,車頂懸挂的金鈴在狂風裏響得噪雜。沙塵迷人眼,無方擡袖遮掩,輕聲一哂:“好大的陣仗!”先前還送喜酒呢,突然殺過來,是發覺城衆又走失,勃然大怒了吧!
不管怎麽樣,聞名不如見面,殺氣騰騰的,果然很像魔王的做派。衆妖俯首稱臣,車辇一動,邊上侍立的人即刻上前候命,無方看清了,那個使者就是璃寬茶,看來昨天的一扔還不夠遠,他這麽快又回來了。
“恐怕那只四腳蛇會尋仇,師父小心。發覺有異就先走,我來斷後。”振衣說,手已經握在腰間的長劍上。
明知是以卵擊石也要護衛她,徒弟的這份孝心令人感動。無方在他手背上壓了壓,讓他稍安勿躁。畢竟他們沒有和魇都正面為敵過,這位令主大駕光臨,未必是沖着他們來的。
她向後縮了縮,淹沒在人堆裏。悄悄審視那位令主,果然和麓姬說的一樣,一件黑袍從頭到腳蓋得嚴實,只看見一個朦胧的人形,黑袍底下究竟是什麽,誰也不知道。未知總叫人恐慌,深深的帽兜下似乎有藍色的幽光,那應當就是令主的眼睛吧!
璃寬充分演示了什麽叫狗仗人勢,令主不說話,他大搖大擺走到了最前面,指着衆妖道:“般若臺招親的事,令主早有耳聞,之所以隐而不發,是為了照顧九陰附近的女妖們。大家也不用怕,今天令主駕臨,并不是追究誰的責任,而是來看一個人。”
衆人面面相觑,不知是什麽人,能讓令主出城。
一只虎妖顫巍巍拱了拱手,代表衆妖發言:“小妖們得知令主即将完婚,都為令主高興。先前青老板給大家分了喜酒,我等不能白喝,等到了正日子,我等攜賀禮上門,恭賀令主新婚。”
令主依舊一言不發,璃寬代為回答:“魇都的規矩不能破,大家的心意也不能辜負,屆時只要賀禮到,人就不用來了,謝謝大家。”
真是摳門得滴水不漏啊,今天幾杯水酒,連個小菜都沒有,就算請過客了?所以令主名聲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手下人造成的。
瞿如微微偏過頭,低聲對無方道:“這位令主好像是個啞巴……”
結果被璃寬聽見了,他咄地一聲,直指過來,“瞿如鳥,你說誰是啞巴?剎土第一哥,人狠話不多,說的就是我們令主,你懂不懂!”
靶心已定,衆妖立刻自發讓開,中間形成一個空曠的圓,所有目光全都集中到了他們三人身上。無方袖中的朏朏受了驚吓跳出去,跑得慌不擇路,經過令主腳旁時被他揪着後脖子拎了起來。
這下完了,觸了逆鱗,要出妖命了。大家瑟縮着,擠作了一團。令主拎着朏朏一步步向他們走來,一直走到無方面前,颀長的身量,足比她高出一個頭。
時間仿佛定格住了,誰也不能預測令主下一刻會做出什麽。朏朏蹬腿掙紮,引發陣陣抽氣聲,真怕這不識相的玩意兒被大魔王擰斷脖子。
他就站在她面前,低着頭,但氣勢如山。無方皺了皺眉,不知道他是什麽用意,只覺巨大的壓迫感撲面而來,令人不适。
他不說話,她也默然。半晌他僵硬地擡起手,把朏朏放進了她懷裏,低聲說:“豔無方,準備好,明天我來迎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