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驚膽戰的令主跟在她身後,将到大明宮時,他就嗚嗚咽咽幾乎要哭了。
“你到底打算和他說什麽?我告訴你,你想舍身成仁,門兒都沒有。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就殺遍三千世界,然後殉情。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快歸位了,我不過是只混飯吃的麒麟,他要是舍得他的果位,我也豁得出命去……”
他絮絮叨叨說了一路,說得無方腦子都快炸開了。天還沒亮,這雄偉的建築群淹沒在黑暗裏,只有守夜的宮燈疏疏懸挂着,勾勒出大致的輪廓。
“你猜他現在睡着嗎?”她眯着眼說,“如果我入他的夢……”
“他會輕薄你的。”
他很快接口,換來她一個白眼。她轉過身去,遙望光明宮,“瞿如的魂魄已經出現了,如果他想自證清白,就不能袖手旁觀。和花嶼的緣分是緣分,和瞿如的難道就不是嗎?剛才那些煞火,不知道會引出什麽麻煩來。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瞿如就要出事了。”她向他伸出手,“把金剛杵給我。”
令主不太放心,“你不會亂來吧?”
她失笑,“我不會亂來,以我的修為殺不了他,傻子才以卵擊石。”
他猶豫了下,把杵遞過去,“有點沉,小心。我等你兩刻,時間一到就去接你。”
她說好,化作流光,落在了光明宮前。
殿裏人知道她來,匆匆迎出門。見了她又驚又喜,有些局促地叫了聲“無方”。總算不是花嶼,他的腦子這刻是清明的。她也不願意劍拔弩張,微微笑了笑,“擾了陛下好夢,實在對不住。”
她能來,他求之不得,無措地整整衣襟道:“我在打坐,還沒睡……”一面說一面讓了讓,“你……進去吧。”
真是奇怪的感覺,明玄的皮囊,背後是另外一個人。然而金剛沒有之前見面時的鋒芒畢露,看他現在的樣子,可以想象他和花嶼相處時,是怎樣平實而有煙火氣的感覺。
再了不起的人,愛情面前終究卑微。他癫狂時讓人恨之入骨,這時卻又有些可憐相。迎她進了殿,便不再以明玄的樣貌示人,恢複了本相,還是那個威嚴的金剛。只是眉宇間隐隐顯得尴尬,站在那裏進退不是的樣子。
“你怎麽……這麽晚來?”他握着兩手左右看,指指他的龍椅,“坐吧。”
皇帝的宮殿裏沒有迎客的坐具,因為他幾乎不需要和人讓禮,所以請她坐,除了內寝的床榻,只有這張龍椅最合适。果真是超脫了塵世的神佛,帝王最看重的東西也不在他眼裏。無方說不必,“我站着說話就可以。今夜來,是來給尊者送法器。原本應當我家白準進宮的,只是我恰巧有話和尊者說,因此搶了他的差事。”
雖然那句“我家白準”聽着很紮耳,但她能來,已經超出他的預期了。她說來送金剛杵,可遲遲不把東西拿出來,神情看上去欲言又止。他掖手一笑,“有什麽話,你只管說吧。”
兩個人對站着,殿裏燈火杳杳,照得整個寝宮都在搖晃。無方道:“昨晚百鬼夜行,長安城中人心惶惶,尊者應該知道吧?”
他颔首,“這人間本來就不太平,所以我設天星局,專事鬼神事。”
他打太極是好手,無方自然知道他的能耐,也不和他辯駁,淡聲道:“我和白準今晚出去巡夜,遇上煞火漫天,也發現了瞿如的魂魄。尊者,你和瞿如到底一夜夫妻,當初她不知道你的真身,但愛慕明玄是千真萬确的。你說你的神識從拉開藏臣箭那刻起恢複,和瞿如的緣分也是在你登基之後,所以你和她……”
他擡了擡手,“這話未免言重了,本座轉世七次,五世皆有妻有子。你所謂的緣分,僅僅是我生而為人時的命格,是循天道,不得不為之。”
無方窒了下,“那麽五世成家立室娶的都是凡人,這次招惹瞿如,也是循天道嗎?”
這個話題戳中了他的痛肋,他大大地不耐煩起來,“你漏夜入宮,就是為了興師問罪?我和瞿如的事,你不知道內情。那天是她……”他紅了臉,別扭又憤恨地轉過頭,低聲道,“是她強行……我那時腦子犯渾,把她當作了你。”
他說前半句,她心裏只顧哂笑,原來這種事只要女人用強就能成的,真好意思說啊!可他又直言把瞿如當作她,她的寒毛頓時都直豎起來了——這是什麽鬼話!除了他當葉振衣時的一點情分,她不記得和他有其他的交集。至于他金剛的真身,更是等同陌生人。莫名把她當作幻想的對象,實在讓人感覺無比的惡心。
她變了臉色,他都看在眼裏,心中只是悵惘,回不去了。他的花嶼,即便對面也不相識了。
當初探到她枉死石作城,曾經多麽恨,恨與佛的約定不算數,最後受到這樣的愚弄。分明說好了三世的,最後一世竟是如此了局,她沒能得到善終。屠城後的四十九日,他曾經去城裏看過,煞氣凝結生出豔無方,他那世是個道士,便有意追殺她,促成了她和蓮師的相遇。對于蓮師,他多少了解,他是佛中散仙,愛渡人,樂于行善,也不像別人那樣把規矩舉在頭頂上。就算她是煞,受了他的點撥,也有修成正果的一天。
沒有在那時就和她坦白,一是擔心擾了她的心神,她無法潛心修行。二是害怕,花嶼的遭遇歷歷在目,萬一把戰火引到她身上,她才剛成形,經不住天地震怒。
可是他好像做錯了,愛情沒有先來後到。就算第一個發現她的是他,他猶豫了,觀望了,一世結束複又轉世,等到神識清明時再去争取,她已經是別人的了。
真可惜,蓮師的清靜經,沒能讓她心如止水。也恨混沌時的自己自作聰明,把她送到白準身邊。那只蠢麒麟,蠢到深處反而撞進她心坎裏,她吃他那套,有什麽辦法。
“你聽來不順耳是嗎?”他自嘲地笑,“可這都是我的真心話。你知道愛一個人,愛了五千年,是種什麽樣的感覺嗎?如果不是無力回天,我不會顯露真身,現在這樣,其實已經違反了天規,萬一追究起來,我的下場可能比涅槃前更糟糕。可我還有什麽指望?我盼了一世又一世,什麽都沒了,活着很煎熬,你懂嗎?”
她當然不懂,從她倉惶轉開的視線就能看出,她對他甚至沒有半分憐憫,一切都是他陷得太深,作繭自縛。
她關心的只有瞿如,“你能救她嗎?她魂魄無主,恐怕受人擺布。”
他微微轉過臉,燭火的金芒覆蓋他的眉眼,他涼薄冷情,帶着三分稱意,說“不能”。
受人擺布?她明知道擺布三足鳥的就是他,為什麽還要來找他磋商?他不單讓瞿如成魔,還賦予她無上的力量,讓她攪起血雨腥風來,反正最後的業力會回饋給白準。神佛見三千微塵,未必。只要計劃得好,依舊可以瞞天過海。
她的嘴唇翕動,嗫嚅了下道:“是不是我活着,對你來說是種折磨?你是金剛,存在了百萬年,只差一步便會回歸正途,我和白準不是你的對手。如果你的本意,是想讓我像花嶼一樣灰飛煙滅,那很簡單,我可以讓你如願。只求你別再為難白準了,看在過去你們曾經親密無間的情分上。”
他憤然望着她,臉上神情從震驚轉為譏诮,“真是偉大的情操啊,為了愛情舍生忘死,我沒有看錯你。”那嗓音高高吊起,帶着無比揶揄的味道,“我倒希望白準也有這份決心,畢竟三個人裏,終要有一個人先退場,才能結束這場鬧劇。”
他的話很清楚,在他看來那個退場的人必須是白準,不作第二人想。所以這次她是來對了,看清哪怕退回天極城,也無法平息這場幹戈了。
“你很恨我,是嗎?”她一震衣袖,袖中激射出一道光,金剛杵被光暈包圍,懸浮在半空中,“如果讓我死在你的法器之下,是不是就能平了你的意,你可以好好走完這一世,然後回到梵行剎土,繼續當你的不敗金剛?”
他仰起頭看,直立的法器飛速旋轉,手柄上金環琅琅,越轉越快。忽然調轉過器身,向她眉心擊去。他心下大驚,來不及念訣,揚手狠狠一揮,把那金剛杵拍出去幾丈遠。
“你瘋了嗎?”他驚魂未定,厲聲呵斥,“死在杵下元嬰就徹底散了,你大半夜的來,是為了吓唬我嗎?”
她嘴角噙着笑,“尊者,我不是花嶼,你可看明白了?”
他的臉色變得煞白,“你想讓我回到須彌座上去,可你不知道,我已經回不去了。”
兩個人如對壘,分站在大殿的兩掖。他眼裏死灰一片,沉沉的哀痛,并不比當初失去花嶼輕上半分。無方心裏沒底,不敢确定這麽做能否讓他看清現狀。他的樣子讓人不忍,但沒有當頭棒喝,勢必會無止境地糾纏下去,這樣于他和白準,都是一場滅頂之災。
各人自有運數,悟道時神佛常會說這種話。就是因為這話,給了莫大的寬宥和空間,在尚未鬧得不可收拾前,不會有人來插手他們的糾葛。然而不可收拾了,為時已晚,所以他們現在是孤軍奮戰,只有自救。
她說得斬釘截鐵,“我不懼死,花嶼可以為尊者入輪回,我也可以為白準散盡元嬰。本來煞就沒有前生來世,就當石作城裏沒有過我,這樣尊者的心結就可以解開了吧!”
他瞪着她,怒極了,真恨不得掐死她。她以為拿自己要挾他,就能夠讓他退讓嗎?她打錯了算盤,越是如此,他就越恨白準。如果不是尚有幾分顧忌,他立刻就可以了結這場恩怨。說他執念深,确實深,克制了幾千年,還不夠使他癫狂嗎?
她卻像放下了包袱似的,瞥一眼孤伶伶躺在金磚上的金剛杵,向他合什行了佛禮。
“金剛杵破一切虛妄,願尊者早拾菩提心,別再糾纏于既往了。”
她轉身走出光明宮,檐下宮燈照亮她的背影,他死死盯着,肝膽俱裂,“無方!”
她沒有回頭,長長嘆了口氣。當初石作城滿城被屠,她的降世有花嶼的一份功勞,她心裏知道。她曾經在一座空空的院落裏游蕩,看見院子裏的水井,看見牆上懸挂的畫,畫上的姑娘巧笑倩兮,她沒來由的滿心惆悵,仿佛和什麽失之交臂,那是花嶼殘存的記憶。可她不是花嶼,或者說不單是花嶼,更是千千萬萬不甘和憤怒的凝集。金剛可憐,誰又來可憐她和白準呢。結成連理不容易,白準傻乎乎的,他沒有金剛的恒心和耐力,受過委屈後除了哭,大概只剩搏命了。
她從大明宮走出來時,令主已經淋成了落湯雞。傘落在他腳旁,據說是等得心累,沒有力氣舉傘了。
“你再不出來,我就打算沖進去了。”他從上到下把她捋了一遍,“他有沒有對你動手動腳?敢借着認親吃你豆腐,我現在就弄死他,反正他的道行還沒有完全恢複,我未必打不過他。”
“然後呢?麒麟弑主,四海八荒追緝你,我們沒處躲,被捉住了下場會很慘的。”
令主不說話了,低着頭,沉默良久後道:“其實我不怕入魔,為了保護娘子黑化,我黑得光榮。”
天劫呢?天劫無處可躲。萬年的麒麟,只要完成這趟任務就能修成正果,她不能讓他功虧一篑。
“回家吧。”她轉頭看東方,東邊隐約泛起了白光,天快亮了。
回到飛來樓,惦記去看一看瞿如。經過窗外時令主忽然頓住了腳,驚恐地看了無方一眼,結結巴巴說:“男……男人有時候……比較……比較沖動,阿茶以前是個多麽桀骜不馴的少年啊,自從淪為小鳥的奶媽,天天給她喂奶續命……喜歡的人能看不能吃,這種痛苦我知道。那個……”他別別扭扭說,“小鳥一定不會怪他的,情到深處嘛。況且她志在全魇都,阿茶也是魇都一份子,應該……比較享受吧。”
他莫名其妙說這些話,無方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呆滞地定眼看他,他眼神亂飛,最後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瞿如的房間。她才發現裏面鋪板嘎吱作響,聽上去動靜奇大。
這還了得,不要臉的蜥蜴敢奸屍?她火冒三丈,沖上去對門就是一腳。砰地一聲,門扉撞擊牆壁發出驟響,她率先邁了進去,身後的令主捂住自己的耳朵,一只犄角先探了探,然後才露出一雙眼睛,怯聲怯氣叫了聲璃寬茶,“你做人的良知呢?”
床上的璃寬怔着兩眼,一臉木讷。手裏還拽着瞿如的胳膊,因為怕她躺久了關節僵硬,經常會給他做一做拉伸。現在是怎樣?難道他做錯了?脫手松開小鳥的胳膊,舉起兩爪晃了晃,“我什麽都沒幹。”一面扯開自己的袍子給他們看,底下端正穿着長褲,要是像令主似的弄條大褲衩,褲管太大,還真說不清了。
原來一場誤會,令主笑得讪讪,“我就說嘛,本大王的手下,怎麽能幹這種龌龊的事呢。”
無方鄙夷地撇了下嘴,要不是他神神叨叨,她也沒往那上面想。
看看瞿如,一個空殼而已,守着也是老樣子,她灰心喪氣,“昨晚那些煞火往哪裏去了?”
令主凝眉搖頭,“這三千世界處處可以藏身,今晚我往東追上幾千裏,沿途打聽,總會有消息的。你哪裏都別去,就在飛來樓等我回來。”
她說好,晚間送他出門後,便在樓上拈香打坐。可是長安城中忽然起了變故,璃寬茶慌慌張張進來,指着外面說大事不妙了。她起身到廊上看,外面火光沖天,空中盤桓着絜鈎①、欽原②和其他不知名的怪鳥。俯眼觀城中,地上羅剎妖鬼橫行,百姓哭聲震天。這赫煌的帝都,不知何時變成了人間煉獄。
作者有話要說: ①絜鈎:狀如凫而鼠尾,善登木,見則其國多疫。
②欽原:形狀像蜜蜂,大小像鴛鴦,蜇中鳥獸鳥獸會死,蜇中樹木樹木會枯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