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膽而細膩的想法究竟是什麽,無方不太好意思描述。令主在別樣上很老實,在這件事上絕對花了最多的巧思。每一樣他能想到的花樣都使一遍,你可以想象一回頭,是一張漂亮的男人臉,再一回頭,又是一張傻呆呆的麒麟臉,如此循環往複,那種強大的視覺沖擊和無法言說的羞恥感,簡直像淩遲,把她的思想瓜分成了億萬碎片。
她艱難地問他,“這樣生出來的孩子會不會是半人半獸?”
“半獸人?”他兩眼迷離,“我喜歡。”
自己的孩子,就算長成歪瓜裂棗也不嫌棄,無方伏在枕上,心安理得地閉上了雙眼。身後飄搖,她全不管,他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反正對于他,她總有足夠的耐心和容忍度。
實在很愛他,其實到現在,也說不出白準哪裏好,人又白癡,又不懂得謀私。其實她很想勸他,金剛雖然可憐,畢竟五千多年沒見了,他的性情會變,每一世的境遇不同,對他的人格都是新鮮的鍛造。如果每次轉世能清空記憶多好,可他顯然已經掙脫了這種桎梏。帶着前世甚至存在以來所有的閱歷,尋回金剛杵,究竟是重塑菩提心,還是讓他如虎添翼,誰知道呢。
愛情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着,卻是兩個人之間最最堅固和牢不可破的聯系。就比如她和白準,現在讓她放下,她能否做到?煞女對于金剛,大概也是一樣的。他可以為她舍棄滿身功德,如此愛之深,脫離佛界幾千年,恐怕只會有增無減。
她慵懶地翻過身來,看那只傻傻的黑麒麟,他鼻子尖上流汗了,動物的本能,居然伸舌舔了一下。她看得發笑,愈發收起兩臂抱緊他。他的鬃鬣柔軟,比她上妝的粉撲子還要軟三分。閉着眼感受,鬃鬣慢慢變成了溫膩的皮膚,他身上有青草和丁香的味道,閑來無事的時候他很愛美,自己會挑着衣裳,蹲在熏籠跟前熏香。
“娘子……”他埋頭苦幹之餘,貼着她的耳廓和她說話,“為夫真是太強勁了,我自己都怕。”
她揍了他一下,這麽自吹自擂,麒麟不知道臉大。
他高興起來還唱:“實在是太棒,自然的帥,身材魁梧呀,像個巨怪……”
做到一半笑場,真是個糟糕的體驗。她揪住他的耳朵,耳垂上金環在燈下璀璨。再去親他,他砰地一聲又變成麒麟,笑呵呵接着又唱:“麒麟大王呀,就是氣派。膀大腰圓呀,那話兒也有風采……”
正唱得高興,聽見房頂上瓦片咔嚓作響。兩個人都發現了,令主一躍而起,“什麽人!”
沒人回答,那塊瓦片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慢慢往回移。令主一個彈指過去,瓦當咔地斷了,斷瓦後面露出一雙小眼和一個通紅的身軀。因為恐懼,兩只螯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瓦片落地摔得粉碎。
一只清修中的蠍子,看這麽多少兒不宜的畫面,難道不會欲火焚身,走火入魔嗎?令主生氣,蹦起來要去教訓它,被無方拉住了。她也不知道怎麽替這只蠍子開脫才好,只得含糊地說:“它還什麽都不懂,可能覺得下面熱鬧,就想看看出了什麽事吧。誰讓你唱歌了,都怪你!”
這麽高興的事被打斷,真叫人掃興,令主氣呼呼看着那只蠍子,“渾身赤紅,當心最後騷死!還不快滾,滾滾滾!”
血蠍連滾帶爬從屋脊上消失了,令主又回到原位上,拱了拱嘀咕:“做高興的事才會想唱歌……糟了,唱到哪裏了?”
無方透過瓦片破碎後留下的口子看天,無力地嘆了口氣。
第二天令主出門,腳下虛晃着,頭上頂着大犄角,眼下沉沉一圈陰影。和娘子道別打算起飛,璃寬茶站在檐下喊他,“主上,您又要出門啊?小鳥還不醒,時間長了不會腦死吧?”
那麽容易醒,當初就不會被奪舍了。令主說:“暫時死不了,等本大王回來再想辦法,你們先照顧好她的殼。”
他去完成金剛布置的任務了,璃寬對着空中那個漸漸消失的黑點抱怨,“主上怎麽那麽傻,都快撕破臉了,還給人家賣命。”
無方無奈地看了他一眼,“那是金剛,你覺得我們硬碰硬,能有勝算嗎?”
轉回身,打算進去看瞿如,沒想到眼梢一瞥,見屋角站了個人。她納罕,停住腳仔細打量,他穿玉色偏衫,一副僧人的打扮。晨曦映照他胸前的七寶菩提,每一顆都倒映出他的面容來。他身形挺拔,皎若芳樹,可是卻陌生,過去的千年,從來沒有見過。
不經通傳就跑到人家家裏來了,璃寬茶橫刀擋在無方面前,“什麽鬼?私闖民宅,難道是想打架?”
任璃寬茶呼呼喝喝,他不為所動,只是定定看着無方,“花嶼,你還記得我嗎?”
他是在叫她嗎?無方感到莫名,隐約也産生一點預感,面前這人,恐怕就是梵行剎土的金剛。
璃寬茶惱怒不已,“什麽花芋香芋,你究竟是誰?”
無方心頭發緊,怕璃寬受傷害,眼見他眼裏浮起殺機,忙攔住了璃寬。再轉頭看他,他目光楚楚等她回答,她知道避是避不開的,趁此機會說明白了倒也好。于是向他拱拱手,“尊者,你可能是認錯人了……既然來了,就裏面請吧。”
璃寬訝然,瞪着兩眼看向來人,悄悄牽住了無方的袖子道:“有什麽好跟他說的,魇後……”
她拿眼神示意他住嘴,看準了時機登門的,輕易打發得了嗎?這位金剛,是除了蓮師以外她見過的第二大佛。細看那眉眼五官,居然絲毫沒有明玄的影子了。她不由一陣悵惘,如果之前還能念念舊情,說一說師徒那回事,現在兩者聯系不上,他只是一個有些偏執的陌生人罷了。
成就了果位的神佛,骨子裏自有從容平靜的特質。他登上臺階,一級一級走得心平氣和。璃寬茶蹦起來就要跟上,他連頭都沒回一下,“本座駕前,沒有小小精怪的立錐之地。”
是啊,梵行剎土上就算妖魔遍地,金剛的須彌座周圍,圍繞的依舊是正統的天人和女仙。璃寬茶悻悻然,本打算和他辯白一下客随主便的道理,無奈魇後發了話,讓他在外面等候。他不能違抗,站在門前覺得有點遠,折中一下,木着一張臉,壁虎一樣貼在了窗框上。
金剛怒目,果然吓人。他這麽幹,裏面的人看了他一眼,璃寬覺得心肝在胸腔裏顫抖了一下,不由有些怕。畢竟令主平時除了自大,脾氣算不上壞,他們相處十分随意,可不像這位大人物,瞪海海幹,瞪樹樹死。
屋裏的氣氛略顯尴尬,無方不知從何說起,踟躇了下道:“白準奉尊者的令,上屍骸淨地取金剛杵去了,尊者現在到訪,有何貴幹?”
他回過身來,蹙眉道:“我們能不能不要這樣說話?以前的事,難道你一點都不記得了?”
記得什麽?記得他把自己弄得一副鬼模樣,投到她門下當徒弟嗎?無方臉上挂着禮貌的笑,“我就是沒想到,明玄居然是樞密金剛。”
可能她的笑,引得他難堪了,他輕輕咳嗽一聲道:“凡有麒麟護衛的帝王,在即位前都有一段苦行僧式的歷程。麒麟必須自己尋找,自己感化。我前世的記憶,并不是轉世就有的,要經過很長時間的複蘇,才能慢慢想起以前的事。黑麒麟不好馴服,我想盡快登上帝位,所以……走了一段捷徑。”
所謂的捷徑,就是指利用她吧!她慢慢哦了聲,“那麽尊者的記憶是什麽時候開始蘇醒的呢?”
他低頭沉默片刻才道:“萬象山上,葉振衣拉開藏臣弓箭的時候。”
所以現在的他,究竟身體裏是誰在主宰呢?也許振衣從金剛複蘇那時起就已經消失了,這麽想來真有些難過,就像人格分裂,共用一個軀殼倒算了,現在連皮囊都換了,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她忍不住嘆息,點頭道:“我們本來就是從妖界來的,這些事聽下來也沒什麽好奇怪。阿準和我談起以前梵行的舊事,字裏行間滿是對尊者的敬佩。我想既然是故人,尊者應當不會為難他的。以前明玄是凡人,參不透人生的奧義,現在尊者歸位,一切都會向着好的方向發展。”
他聽後輕輕一笑,“你真的這麽認為嗎?”
她知道太平不了,但還是盡量想讓事态緩和,努力組織一些話來安撫他,“尊者,我聽過關于你的故事,很為你的經歷感到惋惜。”
他倒也平靜,“然後呢?”
“你可以嘗試去找她,如果因為公務繁忙抽不出時間,我們願意為尊者代勞。”她勉強笑着,“反正飛來樓的人都閑着,找點事做也好。只可惜瞿如現在弄成了這樣,否則她天上地下的,找人倒是好手。”
他耐心聽她說這些無關緊要的話,她說,他便頻頻颔首。屋外的天光暈染她的臉,她的神态舉止,越看越像那個她。
“不必勞煩,我已經找到了。”他走到她面前,眼睛裏是漫天的柔情,“當初我用功德換她轉世的機會,她和你一樣,生在石作城。後來小城裏的人被屠戮殆盡,她是枉死的,怨氣凝結,才有了你……所以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還想讓我找什麽?你不是就在我面前嗎?”
這下無方愣住了,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和金剛的情人有什麽牽扯,至多因為她是煞,愛屋及烏罷了。她被他說得腦子發懵,撫着太陽穴思量,自己是忽然之間來到這世上的,煞沒有前生也沒有來世。他口中的花嶼,轉世是以他的功德作交換,死後或者再轉世,或者魂飛魄散,跟她有什麽相幹呢?
“你也知道石作城被屠城,滿城的人都死了。我的成因,不是因為某一個人,是衆多枉死者的怨念凝結。”她頓了頓道,“恕我直言,尊者的功德,換來和她的緣分了嗎?”
他緩緩搖頭,“唯有她轉世為人。”
“幾世?煞本該沒有來世的,尊者也知道。”
他說:“三世,石作城是最後一世,所以我沒法再找到她了。”
僅僅三世,功德消耗完了,她的路便也走完了。雖然事實殘忍,可她不得不說,“你尋她不見,是因為三千世界再也沒有她了。尊者是金剛,有大智慧,其實你心裏很明白,只是因為不肯接受,才執意找一點寄托。我确實和她一樣都是煞,但我不是她,尊者不能因為這麽一點小小的關聯就誤會,這樣對我對她都不公平。”
他沉默了,怔怔站了一會兒,“她先走,你後到,我沒有說錯吧?”
那又如何呢?無方道是,“這不能證明我和她有關系。”
他看着她,一絲笑意浮上眼角,“你可能不知道,煞的形成,并非那麽容易。需天時地利,更需要強大的念力為輔。一座邊陲小城,不是大兇之地,怎麽無緣無故生出一個你來?”他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因為有她做引子,後來才有你的形成,你還要極力撇清嗎?”
她蹙眉退後兩步,“我能理解尊者的心情,我是怎樣的由來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對尊者沒有半點印象。前人已去了,就算我因她而來,她的一生已經走完,我有我自己的人生。我嫁了白準,和他很恩愛,請尊者不要打攪我的生活。你應當扮演好明玄的角色,創造出一個空前盛世,才不枉上天給你積攢大功德的機會。”
一個受罰涅槃,入凡塵重新鍛造的金剛,前六世可能是書生、是匠人、是僧侶,最後一世是帝王,還有麒麟輔佐,擺明了上頭有意放水,為他的歸位做準備。人脈是個好東西,在你落難的時候能助你一臂之力。遺憾的是這位金剛的心思似乎并不在歸位上,因為當初愛得太深,深到經過了幾千年,還是不能放下。
她對他,沒有任何動容,她心裏有人了,所以看他的眼神充滿憐憫,沒有愛。
金剛手捏菩提,微微乜着眼看她,她站在窗前,長排的直棂窗裏吹進細碎的風,拂動她鬓角低垂的發絲。她背光而立,素影纖纖,讓他想起分別那晚的情景。
月滿中天,身後是無盡的火海。烈焰熊熊,火舌蹿得很高,撲簌簌的聲響像風中揮動的旗幟。她深深望他一眼,說今生不悔遇見他,然後轉身跳進業火。他聲嘶力竭喊她的名字,掙脫了左右護法的攙扶,步履蹒跚追到火海前。可是火海深廣,尋不見她的身影,那種無望和痛苦,幾千年間凝結成一個苦難的疤,揭開了,依舊鮮血淋漓不能直視。
當初和佛祖的約定裏有過規定,他和她再無緣分,她轉世三次,他都不能再見她。現在三世已過,他知道她已經消失了,可是那麽巧,那座小城裏又出了個豔無方。他一廂情願認定無方就是他要找的人,不管她答不答應,都不能動搖他的決心。
“即便你就是花嶼,你也不願意再和我牽扯在一起了,是這樣麽?”他是高高的身量,為了平視她,盡可能地矮下身子來,帶着哀懇的聲調說,“若我不拿你當她,還有轉圜嗎?”
他就在她面前,離得很近,近到可以看見他眼中的法輪。可是這張臉,不是她愛的那張臉。曾經的令主藏頭露尾,哪怕對他所有的印象只是一襲黑袍,她也愛他。現在的金剛,他有玄妙妖異的五官,曼荼羅海會金剛部的金剛容貌懸殊,有的兇神惡煞,有的卻極盡婉媚,樞密金剛就是如此。他很漂亮,不比令主差幾分。但色相之于她都是空談,她無法對他和那個叫花嶼的煞女之間的感情感同身受,對這張臉也說不上好感,甚至有些微的排斥。
可是不能觸怒他,她只有盡量委婉的表明态度,“我已經嫁給白準了,當初花嶼對你有多深的感情,我對白準就有多深。我一個人,只有一顆心,給了白準,就不能再給別人了。尊者的美意我心領了,各人有各人的姻緣,尊者的姻緣不在我這裏,拿不拿我當花嶼都一樣,我不能領受尊者美意,還請尊者見諒。”
見諒?實在太難了。他臉上的表情一點一點從有到無,像雷暴雲下波瀾不驚的海面,雖平靜,但蓄滿爆發的力量。直起身子,顯出高高在上,睥睨衆生的姿态來,半垂着眼簾道:“三個人一臺戲,終究是個笑話。我尋了你幾千年,最後竟是這樣的結局……既然要抛下我,當初何苦來撩撥我。把我從神座上拉進泥沼裏很好玩嗎?煞果然是煞,冷情冷性,不念舊情。我本以為今天來見你,你至少會對過去忘記的一切感到好奇,可惜并沒有。”他的目光在她臉上流連,熱切過後滿是荒蕪,“我該怎麽對你呢,一個背叛了愛情的女人,看來果真不值得我去留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