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遺是上古怪蛇,一頭兩身,長了四只翅膀六只腳。如果出現在人間,便是大旱的征兆,然而密業寒林已經成為這些怪物的栖息地,所以何時何地遇見一兩位有特殊技能的兇神,根本沒什麽好奇怪的。
當然大多數妖怪都盡可能的避世,只有這肥遺出了名的好管閑事,但凡有外人闖進寒林,它都要出來迎接一下。倒未必有惡意,就是吓唬吓唬訪客。如果能順利吓破人膽,它便得意地再脹大數倍;如果不拿它當回事,它自覺沒趣,逗留一陣就會離開了。
上古的妖怪,長得好看的沒幾個,令主端詳半天,發出一聲感慨:“你們不覺得這肥遺很眼熟嗎,簡直就是阿茶和瞿如的合體啊!”
原本高度緊張的神經,被他這麽一說立刻都松懈了。仔細看看,居然說得很在理,璃寬雖然是蜥蜴,但肥遺的蛇身并不長,一根分裂成兩根罷了。至于翅膀,瞿如急起來別說兩對,四五對都幻化得出來。璃寬的四足加上瞿如的三足,比這肥遺還多了一只腳,要拼硬件,他們這方可以說完勝。
令主的思維有時候天馬行空,他抱着胸揣測:“如果小鳥和阿茶成親,他們生出來的孩子會是什麽模樣呢……會不會像這怪蛇一樣醜?哎呀本大王都不敢想象了。”
無方還沒來得及搭話,瞿如就嗔起來:“師娘,不要作這種假設成嗎?璃寬是只四腳蛇,我才看不上他。”
璃寬一聽不幹了,“你在想什麽呢?我璃寬茶戲遍蛇山從無敗績,你看看你自己,鴨子屁股大餅臉,白送我我都沒地方供你好嗎。”
結果他們大聲争吵,吵着吵着,最後就打起來了,從地下一直打到天上,把一旁的肥遺都看傻了。
如此不把怪物當回事,是不是太目中無人了?肥遺覺得自己從未受過這樣的侮辱,它壓了壓腦袋上的蓬發,扶了扶精心簪發的華勝,咄了一聲彎下腰,忽閃着兩眼道:“懂不懂規矩?跑到別人的地盤上大吵大鬧,你們也太嚣張了!”
可惜他響雷般的嗓門根本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他們打架的打架,勸架的勸架,居然集體把它忽視了。這麽大的身形,難道他們看不見嗎?肥遺第一次對自己産生了懷疑,沒道理呀……它又喊了一聲,“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嗳,你們幹什麽……”話沒說完,滾成了一團的蜥蜴和瞿如鳥向它砸過來,正命中它的右眼。肥遺躲閃不及,尖叫一聲,直接被他們砸倒了。
倒地後的肥遺就像被戳破的球,體形瞬間縮水,至多不過一頭水牛那麽大。它哼哼唧唧爬起來,被撞的眼睛腫起了一個大包,頭發更加亂了。忽然它哇地一聲哭了,哭聲終于驚擾了那四個妖魔鬼怪,他們到現在才想起看它一眼。
最美的那個,美得像極光的女人走過來,“怎麽了?眼睛受傷了?不要緊,我可以幫你治。”
它說謝謝,卻又沒頭蒼蠅似的開始團團轉,邊轉邊哭:“我的華勝……華勝不見了,那是西王母送給我的呀!”
妖怪之間的交情,有時很難理解。書上記載西王母人形豹尾,蓬發戴勝,可能和肥遺很合得來,把自己的發飾送給了它。然後明明是雄性的肥遺硬抄亂了自己的頭發,把華勝戴上了,大概這樣可以表明自己對友誼的絕對忠誠和捍衛吧!結果剛才那一撞,把信物撞丢了,要是西王母知道了一定會很生氣,以後可能再也不願意見它了。
沒辦法,大家開始忙着給肥遺找華勝,将暗不暗的天,樹下草底都蒼茫一片,那麽小的物件很難被發現。好在大家夜視的能力都不錯,令主折了支木棍在雪地上劃拉,忽然喊娘子,“我找見啦。”
肥遺心下一喜,扭着身子過去,打算道個謝拿回來。可是這只黑乎乎的妖怪卻把華勝往他娘子發間插去,它頓時緊張起來,難道打算來一出誰撿到就算誰的嗎?它心裏着急,鼻涕直往下流,追了幾步嗚咽:“那是我的呀!是我的呀!”
令主嫌它聒噪,扭頭斥了它一句:“借來試一試,怎麽那麽小氣!”
唉,他的無方,戴什麽都那麽美。令主心滿意足地審視再三,認為這支華勝很精巧,回去要照原樣也給她做一件。
肥遺最終拿回了自己的東西,心滿意足。為了表達謝意,它對令主說:“你的娘子真好看。”
但凡誇無方的,令主都覺得比自己被誇更受用。他在肥遺的脖子上拍了拍,“多謝多謝,我也覺得她是天上地下第一好看。”
肥遺把華勝戴回去,搖身一變,變成個白面皮的公子。穿一件柳綠的長衣,因為蛇身的緣故走路帶扭,看上去像畫本上的柳樹精或者竹葉青。變成人形,也得講點規矩,他文質彬彬問:“你們從哪裏來?來這密業寒林有何貴幹呀?”
像介紹身份這種事,講究排場的都不會自己開口,令主擺出了個高貴的姿态,璃寬豪情萬丈地一比手,“這位是梵行剎土的當家,魇都令主白準。”再一比手,“這位美貌迷人眼的,是我們令主的新婚夫人,你管她叫魇後就行了。這二位的大名如雷貫耳,你聽了是不是想說失敬失敬啊?其實多餘的話可以不用說,你帶我們去聚窟巅就好了。我們想取一截若木,拿它派點用場。”
誰知肥遺一臉茫然,“魇都……沒聽說過,幹什麽的?造瓷器的?”
和目光短淺的妖怪沒什麽好說的,璃寬不耐煩道:“你別管幹什麽的,反正就是梵行剎土上最大,人力物力最雄厚的一座城。你到底知不知道若木?”
肥遺說:“若木誰不知道,那是我們少室山的神樹。每到果子成熟的時候,寒林遠近的獸都去那裏等着,若木的不愁果吃了能益壽延年的。可惜有些性情暴戾的兇獸不守規矩,為了第一個得到果子爬上樹,把若木的枝幹都弄傷了。後來帝休奉命看守這樹,不到樹果成熟那天,不許任何人靠近……你們現在要去?咱們不吹不黑,以我的本事,我覺得可能打不過帝休。”
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家夥,一般都應該殺掉。璃寬狠狠看了他一眼,“肥遺兄,剛才你可是很神氣的。”
肥遺擺手,不好意思地說:“不敢不敢,我就是鬧着玩玩。說真的,你們要去,我可以給你們指路。如果要動手,那就恕我幫不上忙了。”
從它的字裏行間可以分辨出,那株若木在寒林諸獸心裏的地位。連上樹都要被追擊,他們想去折下一截來,豈不是對神樹更大的傷害?
無方遲疑地看令主,“此去有風險。”
令主說得很輕松,“帝休,不就是只人胄嗎。五千年前我和他交過手,後來他退戰,隐居寒林了,沒想到在這裏又遇見他。”
所謂的人胄,就是無頭屍身和成精的牲畜結合。牲畜以屍殼為穴,久而久之共成一體,原理很像海邊的寄居蟹,腦袋是自己的,身體卻裝在別人的軀殼裏。
他見她憂心忡忡,挨過去溫聲道:“娘子你別為我擔心,小小的人胄我還不放在眼裏。等到了聚窟巅上,你和小鳥遠遠看着,讓為夫去收拾它。”
無方猶豫不決,“我還是不放心,那種怪物沒有人性,戰起來只怕不好對付。”
令主愈發喜歡了,“有你這句話,我現在渾身就充滿了力量。”
璃寬一聽趁熱打鐵,“令主生死未蔔,我看不如今晚就洞房吧。若木早一天晚一天拿都一樣,如此良辰美景,不洞房實在太可惜了。”
尴尬的提議,冰天雪地裏的無方倏地冷了眉眼。令主卻很期待,他緊張地對扣起了雙手,小心翼翼問:“娘子,你的意思呢?只要你願意,我立刻變個大宅子。”
旁邊的肥遺哦地一嗓子,“什麽夫人,原來還沒有洞房……”令主黑洞洞的帽兜對準它,吓得它忙閉上了嘴巴。
外人面前本來不應該說這些的,無方有些氣惱,“令主也太不背人了。”
在場的人都有點失望,令主卻從這句抱怨裏聽出了別樣的味道。私房話,怎麽能拿到人前說呢。姑娘害羞,确實是他不解風情了。
他按捺住了躁動的心,顫聲說:“等回了魇都再說……今晚大雪封山,看來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我們趕了一天路,先找個地方歇歇腳,吃點東西好麽?”
不遠處有個山洞,一行人都轉移進去,璃寬和瞿如出去找柴禾,肥遺覺得留下沒意思,站了一會兒拱手告辭了。
雪水滲透過了衣裳,無方随意撣了撣,旁邊的令主黑袍幾乎濕透了,正蜷成一團瑟瑟發抖。她走過去看,“令主冷嗎?”
令主已經語不成調,哆哆嗦嗦說:“好冷,我快凍死了。”
那麽雪頓山上摘雪蓮,他是怎麽做到的?她遲疑着問:“你不是說自己踏火而生嗎,既然如此陽氣應該很旺,怎麽凍成這模樣了?”
她不懂,不裝得很冷,怎麽能催發出她的同情心,進而和她有更親密的接觸呢。令主糊塗起來糊塗,精明起來猴兒精。心愛的姑娘在身邊,老實人也能靈感不斷。他哆嗦得更厲害了,“上了年紀畏寒,娘子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無方恍然大悟,果然還是年紀的問題啊。她朝洞外看了眼,“璃寬和瞿如快回來了,等生了火就會好起來的。”
他不說話,佝偻的樣子看上去莫名有點可憐。無方只得挪過去一些,“冷的話就靠着我吧……沒想到令主的身子這麽弱。”
這是正中下懷了,他立刻抱住了她的一條胳膊。于是不消半刻,無方就發現自己被騙了。
汗水順着她的鬓角落下來,滑過脖頸,沒入交領,這個哭着喊着說冷的老妖怪,其實身上暖和得像只火爐。她不太高興,用力想把胳膊抽出來,可是他死命扒住了不肯放手,“我以前做夢,夢見過這種場景,娘子搭着我的腰,就像這樣……”他松開了懷抱的胳膊,靈巧一躬身,她的手就跑到他腰上去了,“你看看,多麽的珠聯璧合,簡直像太極生兩儀。後來我就一直盼着真的能有這麽一天,娘子也知道,像我這樣的人,遇見一段姻緣不容易,畢竟別人未必像娘子這麽有耐心,願意先愛上我的人,而不是我的貌。”他說着,把自己感動壞了,賭咒發誓似的加重了語氣,“娘子你真好,我答應你,以後一定和你生很多孩子……”
他的滿腔愛意噴薄欲出,可惜未婚妻并不領情。她很快把手掣開了,氣呼呼道:“答應什麽?誰要你答應!”
令主詫然,怎麽了?難道她不想生孩子嗎?真要這樣也沒關系,“如果你不喜歡,我們可以手工代替生育。”
實在是雞同鴨講,無方覺得自己的好脾氣一點一點被磨光,最後可能要瘋在他手裏。她憤然想,等去過酆都之後,她就畫地為牢把自己囚禁起來,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見這個沒臉沒皮的老妖怪了。
令主雖然木讷,但臉色還是會看的。他見未婚妻不高興,從外面舀了一盆雪進來,微微一晃,雪就化了,捧到她面前讨好:“走了兩天,滿面風塵,娘子洗把臉吧。”
無方對他已經完全無力,怕他再啰嗦,真的挽起袖子洗了一把臉。
出水芙蓉更美了,那皮膚如瓊脂,溫潤欲滴。令主高高興興去翻包袱,掏出一罐膏子來,“這是冥後送的賀禮,裏面結了長生草的精魄,能讓娘子青春永駐。”
無方只是感到奇怪,一個萬年的老妖,怎麽會有這麽充沛的精力呢?她冷眼旁觀很久,發現他似乎沒有乏累的時候,一身黑袍穿出了滄桑感,其實袍子底下的人只有十八歲吧。
她沖口而出,“令主的真身是什麽?”
在妖界,問人真身就等于罵人老娘,是很不禮貌的行為。無方說完就懊悔了,令主大多時候和顏悅色,但不保證觸怒他後,他還能這麽心平氣和。
一個人緊張,從肢體動作裏就能體現出來。他的未婚妻分明有了防備的念頭,他忙體貼地撫慰她,“別怕,令主再生氣,後果也不嚴重。”
他這麽說,無方倒不好意思起來,“我只是随口一問。”
令主其實并不往心裏去,他的語調輕快,“等成了親,我的真身你自然會知道。我在這片剎土上等了七千年,總有一天會離開這裏。到時候我帶你一起走,我們到娑婆世界去看看,那裏一定比剎土更有趣。”
苦大仇深的外表,卻說出了清風朗月的味道,仿佛七千年只是一場短促的夢,他的人生還沒有正式開始。無方輕聲問他,“令主能與天地同壽嗎?”
他說大概可以,“我早就超過天定的壽元了,這個關口一過,沒人會管我活了多少歲。我不會老,不會死,體能永遠無限,娘子,你有福了。”
說到最後又不正經,在來梵行剎土之前,她就是想破了腦袋,也不會猜到他是這樣的老妖。
她轉身把盆裏的水潑到洞外,淡然道:“明日一戰,我願與令主同往。”
令主說不必,“取一截樹枝都要娘子親自出馬,我這個男人是白幹的。”取過包袱擱在膝頭上,解開後裏面孤伶伶躺着一把梳篦,他拿在手裏愉快地揚了揚,“娘子你乏麽?我給你梳梳頭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