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是怎麽回事,接二連三遇見這樣的病症,裏面總有些緣故吧!
豬妖還在撕心裂肺地哭,看來傷心頗深。她說這人寧死不從,不從才讓人更加牽挂。豬妖和上次來的麓姬不一樣,麓姬生得貌美,轉腳就能遇到愛。她呢,生得黑糙,膀大腰圓。能吃得下她這口的,必不是凡人。
痛失所愛,難免感傷,無方靜靜聽她哭了一陣才詢問:“為什麽不早點帶他來無量海?病到這種地步,應當已經病了很久吧?”
豬妖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不是來得晚,是路上花了太多時間。豔姑娘啊,我的情路坎坷,三個月沒碰他一指頭,現在想想真後悔。他到底得的是什麽病?我知道他脾氣大,可也不能一不高興就死了吧!他總嫌我醜,上個月我特意梳妝打扮了一番,他還對我笑呢,誰知晚上就糊塗了。我背着他走了十天十夜,十天十夜啊!可剛到這裏,他便斷氣了。”
無方從她混亂的描述裏聽出些端倪來,又是相處三個月,又是無魂無魄的行屍走肉。她做靈醫很久,鬼魅見得不少,照理說多玄異的病症都不會讓她驚訝。人死為鬼,鬼死為聻,既非鬼又非聻,可以有宗旨有思想地活上三個月,那也太不可思議了。
她随口勸了豬妖兩句,“節哀順變吧。我剛才替他把脈,發現有異象,請問姑娘,他在發病前是否遭過襲擊?”
豬妖漸漸平靜下來,想了又想說沒有,“我一直把在困在我的洞府裏,他根本沒有機會出去。”
“可是我發現他的神魂早就沒了,是不是有人趁你不在,潛入過你的洞府?”
豬妖嗷地一嗓子,“難道有人試圖染指他?豔姑娘你幫我看看,他的處子之身還在嗎。”
無方笑得無力,“男人的處子之身是驗不出來的。”
豬妖飽受打擊,回手撫摩男人的臉頰,喃喃道:“我對你一往情深,你卻從來沒有喜歡過我。那個人是誰,把你的魂兒都給勾走了,你這一死,是為了報複我囚禁你嗎?”
無方越聽越覺得不對勁,“我說的魂魄沒了,不是你想的那樣。姑娘可否告訴我,你從哪裏來?”
豬妖嗚咽着說:“九陰山,離這裏太遠了,我日夜兼程,把鞋底都磨破了。”
又是九陰,和麓姬的出處一樣。這些年南閻浮提一直很太平,妖魔各行其道,如果九陰山真的出了個會吸人魂魄的妖怪,那麽這三界內的生靈就都要遭殃了。
她仰頭看,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星輝璀璨,一如過去百年一樣。人既死,後面的事就不和她相幹了,她站起身,拾起道旁的油紙傘,先前天極城大雨如傾,走了這一路,傘都還沒幹。她重新将傘搭在肩頭,向石碑漫行而去,豬妖擡眼時她已經走遠了,只餘一個婀娜的身姿,供她瞻仰。
她匆匆叫了聲豔姑娘,“我這小情兒的屍首會不會屍變?萬一爬起來追我怎麽辦?”
妖也怕鬼嗎?無方很想告訴她,她的小情兒就算屍變,恐怕也沒有興致追她。不過礙于好修養,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如果你覺得不方便,可以找個地方把人火化了。我對他的死因很好奇,倘或燒完之後有異象,還請姑娘一定來無量海告訴我。”
她隐入結界,霎時不見,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豬妖背起屍體,打算尋個風水寶地架柴火,迎面遇見個細長個頭的女人。女人指尖捏着訣,嘴裏念念有詞,正驅使十幾只碩鼠擡人過來。豬妖都看呆了,沒想到老鼠有那麽大的力道,腦袋頂上扛着木板,木板上還躺着人,一溜煙過去,把她閃了個大趔趄。
無方接診期間一直很忙,因為半月才開一回門,慕名前來的病者總是絡繹不斷。她擅長治妖,更精通鬼症,譬如莫名被占用了軀殼,或是身上無端出現異狀,終可以從她這裏找出首尾來。
一個狐女踏進她的診室,施施然向她行了一禮。
“我最近總是心慌,提不起精神,三天前生了一場病,清醒過後發現長了這個。”狐女跽坐在席墊上,撩起袖子露出了瑩潔的手腕,“起先以為是不小心刮蹭到的,可是任憑怎麽施法,都消除不了。我擔心有邪祟入體,特地來求豔姑娘為我診斷。”
無方只看了一眼便問:“姑娘最近是否有至親過世?”
狐女呆了一下,低頭說:“是我娘親,一個月前坐化了。我那時不在她身邊,現在想來……真是悔恨不已。”
世上有一種感情,是親人之間的牽絆,沒有私心,跨越生死。無方無父無母,有時候也很羨慕這些被爹娘深深愛着的孩子。
她牽起她的袖褖,掩住了她的手腕,“姑娘不必憂心,這不是病症,是姑娘的福氣。不論人和妖,活着時都有三魂七魄,歸陰時魂魄齊全,才好踏入輪回。但世間總有牽挂,有些亡者願意犧牲一魄,保護最割舍不下的人。姑娘腕上的是血線,危難時可以救你一命,待事情過後,這條線自然會消失的。”
狐女很意外,隔着衣袖握住腕子,“豔姑娘的意思是,我娘親的一魄化做了這根線嗎?你先前說魂魄齊全才能轉世,如果不全,會怎麽樣?”
桌上的油燈閃爍,幽幽的光落在無方的眼角,她調開了視線,“缺一魄,下輩子會變成傻子。”
狐女愣住了,臉上的神情逐漸從驚異轉化為哀傷,終于哭起來,哽聲問:“姑娘可有辦法,替我把這一魄還給我娘親?我已經長大了,有能力自保,不必她做這麽大的犧牲。變成個傻子……我娘親活着的時候何等聰明,我不能讓她淪落到這步田地。”
雖然她也很為這對母女感慨,但超出她能力範圍的事,她不能做。
“送出的一魄要歸位,必須下酆都,甚至八寒地獄。那地方不是姑娘能去的,妖鬼殊途,去了就辜負你娘親的一片心意了。”
狐女最後哭着離開了,無方送她到門口,青石路兩旁搖曳的燈籠把她的身影拖得老長。一旁的瞿如興嘆,“這世上對你最好的人,只有爹娘。”
無方轉身回屋,邊走邊道:“清明将至,你好好準備,上不句山祭拜你爹娘去吧。”
瞿如知道,每逢這時候她是最寂寞的,有個墳頭可以祭拜,也好過來歷不明。
“師父什麽時候回東土看看吧,再去尋訪一下那座城。”她讨好地說,“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故地重游,說不定會有新發現。”
無方并不這麽覺得,漫山遍野的屍體,腐臭直上九霄。雖然她是個煞,但對于這種場面,她一點都不懷念。
她揚手一揮,面前出現波光一片,透過這波光,可以看見結界外的一切。天極城暴雨不休,振衣還在床上躺着。視角轉到十丈山下,石碑前來了一頂轎子,轎外站着容貌秀麗的女人,轎簾打起來,裏面是個昏昏欲睡的男人。
她拂袖打破了鏡像,覺得事情好像越來越莫測了。
“陰山恐怕要出亂子。”她蹙眉道,“我窺不破裏面的玄機,為什麽病的都是年輕男人,為什麽個個無魂無魄……”
瞿如看向那條深遠的石板路,“又來一個?”
她點頭,“第五例了……如果依然是這個病症,我可能要往九陰山走一趟了。”
莫名的病因和症狀,對她來說是極大的挑戰。她在剎土行醫多年,從來沒有病人死在面前,最近接二連三發生這種事,實在敗壞她的名聲。也許是她多疑,總覺得暗中有人在促成這一切,或許真正的目的,就是要引起她的注意吧。
轎子裏的人進了結界,她早已在門外恭候。不等那女子說什麽,伸手先探天元,果然不出所料,又是一個廢棄的軀殼。
瞿如眈眈看着她,見她在錯綜的光影裏直起身,豔麗的臉龐上浮現肅殺的氣象,“你們可是從九陰來?”
那女子略一怔,“不是,我們從衡石山來,不過距九陰不遠……靈醫看,他還有救嗎?”
她并沒有回答她,只是追問病人的出處,“姑娘和他相處的時間有多長,是否正滿三個月?”
這種問題涉及隐私,對方顯然不想回答,模棱兩可支應着,直到無方揚言要謝客,她才如實相告:“确實正滿三個月。他的出處我不便告知靈醫,總之我們是兩情相悅,和那些淫奔的不一樣。”
看來九陰山附近擄掠男人的女妖不少,無方回身看轎子裏的人,“姑娘聽我一言,實不相瞞,這是我最近接治的第五起病例。病症都一樣,查不出端倪,也不必費心救治,治不活的。如果姑娘想知道病因,就請告知我實情。究竟是染疾,還是其他緣故造成的,我會查個水落石出。”
本來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人死得莫名其妙,難道不想追究嗎?誰知這女子一反常态,敷衍着說應當是舊疾,“他早前身子就弱,今天的事倒也不突然。”言罷拱手告辭,草草把轎簾往下一放,指揮轎奴把人擡走了。
瞿如側目不已,“兩情相悅為什麽弄得做賊一樣?死活也不問了,真不是偷人偷來的嗎?”
無方嫌她粗鄙,“說不定人家有苦衷。”
“我倒覺得是妖女們颠鸾倒鳳的時候沒拿捏好分寸,一個個如狼似虎,把人折騰死了。”
無方翻着白眼進屋,關閉了石碑入口。今夜不打算再接診了,事情太蹊跷,必須先理清來龍去脈。
“九陰山在剎土西北,不屬于閻浮。可惜蓮師不在,否則可以讨他個主意。”她轉過頭來問瞿如,“你知道那座山嗎?一向在誰的管轄下?”
瞿如站在燈架上,歪着腦袋說:“閻浮以外的世界,我也沒有去過,不過知道九陰山在梵行剎土。聽說以前有金剛看護,後來金剛涅槃,那片剎土逐漸變成了穢土。陰山荒草遍野,多異獸,血蠍就是産自那裏……如果沒料錯,現在是魇都的地界。魇都裏有個萬年老妖,心狠手辣,喜食嬰兒。每逢月圓之夜滿城兒啼,剎土妖鬼個個聞風喪膽,師父應該聽說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