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樣的朋友,一樣的窮。角虎的出差經費雖然還有一些,但本着能省則省的态度,認為妖去住客棧,是最燒錢和愚蠢的做法。
“你看人家阿準知道幻化,這樓不就是他變出來的嗎。”角虎說,“我們可以學他,在這附近弄個處所将就一夜。他說明天再見我們,住得近點兒,走起來方便。照花啊,本來就是咱們有愧于他,吃個閉門羹也是應該的,你說是不是?”
孰湖有點大小姐脾氣,但被角虎這麽一說,慢慢也平了心氣。想想這九千年的誤會,她雖然逃過了幾次天劫,但誰知道哪天陰溝裏翻船。現在不為友誼努力一把,難道要真的老死不相往來嗎?
“你的話有道理,何況人家燕爾新婚,新娘子又那麽漂亮,咱們也得理解人家。”她拍了拍角虎的肩,“阿準的道行好深,這樓閣是他幻化的,我都沒看出來。剛才我馱着你趕到這裏,現在覺得有點累了,今晚的居所就拜托你了。”
角虎說沒問題,擺足架勢噗地一聲,變出一個沒門的草廬來,和隔河的豪華大宅院形成鮮明對比。孰湖驚訝地看着他,“你又把修為耗在女人身上了?不是我說你,你不能這樣。就算當了族長,這種事也得節制一點知道嗎?”
角虎點頭不疊,他的宗旨是虛心接受,死不悔改。孰湖是好兄弟,自從她媽升天以後,她就繼承了她媽愛唠叨的毛病。這世上沒幾個人能供她說教,角虎算一個。被說慣了皮也厚實了,談論起男女關系這種私密的事來,就像吃鹹菜蘿蔔那麽大方随意。
她倒也不挑,和他兩個人裹着衣裳并肩坐在草廬裏,兩眼眈眈盯着河對岸。
“其實我也覺得阿準有點不念舊情。”角虎終于憋不住,讷讷道,“我之前跟他打過招呼,看他也沒什麽不高興,以為小時候的事他都沒放在心上,現在看來不是。他這麽小肚雞腸,還記仇,我們為了找他,連飯都沒吃。”
說完肚子響亮地叫起來,孰湖嫌棄地瞥他,從懷裏摸出兩個餅,分了他一個。
角虎驚喜,“哪來的?”
“剛才從宴桌上順的。”孰湖咬了一口,視線卻沒從那飛來樓上移開。不可否認,樓很高很漂亮,有靈力加持的燈浮在半空中作照明用,下雨刮風都不怕,可見阿準是個蠻有情調的人,白鹿城主說得沒錯,當他的夫人确實是件很幸福的事。
角虎咬着餅,看她癡癡的,忽然覺得有點食不知味了。往她那邊靠了靠,小聲問:“照花,我記得小時候你很喜歡他,現在是不是有種失戀的感覺啊?”
孰湖白了他一眼,“純潔的友誼都被你曲解成什麽樣了,你滿腦子就剩男盜女娼了。”
可是他說中她的心事了,小時候她确實喜歡白準來着。三個好友,角虎的原形就是只大青羊,基本沒什麽看頭。白準就不同了,他胎生下來是雙色的,很漂亮的白和棕,在她眼裏簡直是神一樣的存在。可惜後來不知怎麽搞的,三百歲那年蛻了一次鱗甲,黑得丢在煤堆裏都找不出來,她媽就不許她再跟他來往了。少時朦胧的好感,往往會被現實擊潰,她害怕他變成麒麟族第一個反叛,自己和他在一起會被連累,所以對這份感情連堅持都沒堅持一下。他被流放到梵行剎土幾千年,她也沒想去看他一眼,今天算是第一次見到他人形時候的樣子,說實話好後悔呀,原來哭包長大了這麽好看,早知道為了那張臉,也得拼一下。
可惜現在名花有主,而且人家的夫人那麽美,自己反正是比不過的。心裏不失落是假的,但她依然祝福他們。真正的好朋友就是樂于成全,看見老友過得好,那她就很高興了。
她刻意掩飾,角虎沒看出來,他大大松了口氣,“我也是這麽想,就算你真的喜歡過他,現在他有了如花美眷,你就別去湊熱鬧了。畢竟友誼長存多難得啊,你們倆是活了一萬歲,我都死過兩回了,愈發覺得小時候的情義難能可貴。”
孰湖回過手來,在他腦袋上撸了兩下,“好在你還記得前世,要不然我們三個就真的天各一方了。下次什麽時候死,我去送你。”
角虎郁悶地把頭扭開,“這次回去我也打算修道了,不說多,活個七八千年再死一回。要不然總得清盤重來,太麻煩了。”
孰湖嗯了聲,“你是該長進點了。”
兩個小夥伴托着臉,傻傻看着河對岸,不知樓裏的人在幹嘛。燈熄了三盞,又亮起來兩盞,就那麽閃閃爍爍,此起彼伏。
角虎啧啧咂嘴,“看來阿準情緒波動很大啊。”然後以一串淫蕩的笑聲作為結尾。
孰湖有點不好意思,想想那邊樓裏正春宵一刻,他們倆居然隔岸給人家數燈,真是閑得發慌了。
那廂無方欠身,吹滅了一盞紅蠟。
“今天的大典很熱鬧吧?剛才聽角虎說,你威風壞了,所有人都看見你給君王授如意。”她輕輕笑着,拿手比劃了一下,“那麽大的真身,那麽神氣!麒麟萬年難得一見,他們一定都被你的風姿折服了,是吧?”
奇怪,他竟沒有像往常一樣,歡天喜地到她面前賣乖請賞。只是站在那裏,臉上帶着遲疑的表情,看着她,“我的真身,你真的喜歡嗎?”
他似乎從來不自信,因為是黑色,總覺得自己沒有其他顏色來得讨人喜歡。黑色不詳,到底是哪個混蛋想出來的說法?她替他摘下腰上香囊擺在案頭上,“我真的喜歡啊,你的麒麟身,是我見過最神氣的本尊。如果黑色全都不詳,那些黑豹和巴蛇可怎麽辦!”
他從後面擁上來,含情脈脈,靜水深流。可惜少了些靈動,變得有點不像他了。
她回過身來打量他,他欲抱她,她兩肘不自覺地支起來,頂住了他的胸膛。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她歪着腦袋,笑容有些僵硬,“阿準,你的犄角不見了。”
他唔了聲,眼神閃躲,“在外大半天,早就縮回去了。”
她不語,含笑看他。正常情況他應該把她撲倒,然後在她身上亂蹭,帶着惑人的嬌喘向她索愛,“娘子,我們讓大犄角回來好不好”……可是沒有,他居然在她的目光裏紅了臉,匆忙捂住了她的眼睛,“我今天遇到一點事,心情不太好,不想讓你看見我落魄的樣子。”
無方心頭驟痛,知道他難免會受點委屈。人在矮檐下,中土和魇都不一樣,與人為臣,即便再強勢,又怎麽能跳出無形的枷鎖呢。
“明玄難為你了?”
他別別扭扭說沒有,“大典的流程還算順利。”
那就是受不了別人異樣的眼光。她拉下他的手,溫存地摩挲,“以前你都活成什麽樣了,也沒見你哪裏愛面子,現在是怎麽了?婆婆媽媽的!你說,誰嘲笑你了,說出來我去替你打他。”
她作勢摩拳擦掌要出去,他忙把她拽住拉回懷裏,然後低下頭,和她交頸相擁,“無方,你哪兒都別去,讓我抱抱你。”
她果然不再動,但是心裏的不安卻越來越大。今天的令主和往常很不一樣,他的氣息、他的動作、他的眼神,甚至對她的稱呼,無一處不讓她産生一種不确定的感覺。因為他擁抱的姿勢令她尴尬,身體是有記憶的,現在的他讓她手腳無處安放。她試着抱緊他,但他的身形仿佛都變了。她不知道這是她的錯覺還是別的什麽,心裏一陣陣激起驚濤駭浪,花了很大的力氣想克制,但最後還是把他推開了。
他詫然,“怎麽了?”
叫她怎麽說呢,說她懷疑他嗎?憑她的修為,可以看穿很多精怪的真身,但她從來沒能看穿白準,面前這人也是一樣。
她撫了撫自己的額頭,“沒什麽,忽然有些頭暈罷了。”
他說:“我幫你捏一下。”顧盼神飛的一眼,又讓她腦子迷糊了。
他拉她在蒲團上坐下,一雙溫暖的手覆上來,纖長的指尖力道适中地替她按壓太陽穴,“這樣好麽?”
她精神松懈了,說好,因為聞見他袖裏丁香的味道,稍稍寬懷。他彎下腰,身子偎向她,“我在外面,一刻都呆不下去,只想趕快回到你身邊。”一面說,一面把唇貼上她的耳廓,順着那纖瘦的曲線婉轉而下,落在玲珑圓潤的肩頭上。
無方穿薄薄的明衣,被他輕輕一拽便垂委在重席上。夫妻間的小情趣,她從來不排斥,可令主再傻,也不會在她說頭疼的當口向她求歡。她掙紮了下,“阿準……”
他唔了聲,呼吸不穩,将她壓在席墊上。
扼住她的手腕,居高臨下看她,燈影中的美人美得像一汪春水。可惜面前沒有銅鏡,他看不見自己的眼神,料想必定恨不能将她拆吃入腹吧!多好,她在他身下,長發如墨,紅唇似火,心衣之外裸露的皮膚明麗剔透……他忍不住,将顫抖的唇印在那玉冢上,這一刻幾乎感覺到窒息,原來和喜歡的人親近這樣撼人心魄。
她似乎有些抗拒,瑟縮了下,“阿準,我今天入定,窺破了兩重法門。”
他腦子裏一片混亂,手在漫無目的地游走。煞的身體會讓人中毒,一旦沾染,這輩子都戒不掉了。他渾渾噩噩應她,“好……修身養性……極好。”
“你不覺得浪費時間嗎?”她的嗓音裏已經出現了隐約的驚惶,他卻渾然未覺。
“修行怎麽會是浪費時間……”
結果話未說完,猛地被她的真氣撞開,倒退好幾步方站穩。待定住身形,才發現這室內煞氣開始無盡蔓延,将燈火都染紅了。
狂風驟起,她的長發臨空飛舞,明衣的裙擺在身後逶迤成了綿綿的雲海。她眼神如電,執劍相向,“你究竟是誰,報上名來。”
劍氣淩厲,劃傷了他的面頰,白準那副風流的眉眼染上了血色,頓時顯出妖異詭谲的美。擡手一抹,傷口眨眼便消失了,他還在笑着:“你怎麽了?我是誰,我自然是你夫君。”
不,他絕不是。白準的不思進取已經達到一個新高度,不光自己混日子,連她打坐他也常要來搗亂。他寧願多吃兩只千歲蟾蜍,也絕不贊同她修行,所以這人不可能是他。
想起剛才的親昵,她就覺得惡心。還需再說什麽?憑他的無禮,就該殺。
她揮劍刺向他,她的修為對于他不難應付,不過不能出手傷她,因此一招一式都留三分餘地。她卻一副烈性子,劍劍都欲取他性命。他步步退讓,她步步緊逼,最後從樓裏打到了樓外,從天上打到了地下。
對岸的孰湖終于發現異樣,她拿肘捅了捅角虎,“釣星,你看那是什麽?”
角虎探前身子張望,只見那樓四周的燈火開始劇烈閃爍,影影綽綽有暗紅的流光四散飛舞。角虎說不好,“打起來了。”
這就有點謎了,新婚夫婦大半夜的不睡覺,怎麽打架呢?難道是因為房事不和諧嗎?孰湖和角虎尴尬地對望了眼,“要去拉架嗎?任由他們打下去會不會出事啊?”
雖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但妖界可不像人間,夫妻動手,到最後大不了分道揚镳。妖界打得厲害了,可是性命交關的,鬧得不好兩敗俱傷,到時候補救就來不及了。
不能袖手旁觀,必須過去看一看。兩個人剛趕到飛來樓下,就見一個身影向他們砸過來。閃躲不及伸手接住了,原來是那個銀發少年,看樣子傷得不輕,糊得滿胸是血。孰湖和角虎吃了一驚,“這是來真的嗎?”
璃寬茶掙紮着,向錦衣的男人指過去,“他是假令主,快救我家魇後。”
兩人勃然大怒,原來是假的,難怪對他們态度這麽惡劣。于是扔下璃寬茶,各自抽出兵器直撲過去。可憐璃寬沒人攙扶,直挺挺倒在地上,又噴出一大口血來。
大管家不過是個偶人,道行太淺,三下兩下就被揍得飛過來和他做伴了。兩個人撐起身看過去,好在令主的朋友都有神通,他們聯合起來,漸漸把局面扭轉過來了。
璃寬松了口氣,氣才吐了一半,聽見照柿的哽咽:“主上一定出事了……”
必然是的,否則怎麽會有人敢冒充他?這大半夜的,他不回來,究竟去了哪裏?璃寬掙紮着試圖再戰,猛見那化了形的令主箭矢一般向西南飛去,他蹦起來就要追,被大管家一把拽住了,“別追了,回頭還要害我們給你收屍,多費手腳。”
那就算了吧,來歷不明的妖怪,可不像真令主那麽善性。璃寬和大管家互相扶持着過去看魇後,魇後神色清寂,持劍的手卻在不住顫抖。
孰湖因見證了一場莫名其妙的變故,有點怔怔的,“剛才那是什麽鬼?”把手提起來,手裏攥着一只腳掌,悚然往地上一扔,“我把鬼腳砍下來了!”
衆人一慌,璃寬道:“那個會不會是羅剎王?小妙拂洲被破後,羅剎王就下落不明了,他一定沒有走遠,還潛伏在長安周圍。”
角虎長長哦了聲,“難怪今天的祭天大典上有羅剎出現,原來之前冒充皇帝的就是羅剎王?這事得找個人負責,蓮師或者羅剎天,誰都行。”
無方沉默不語,回樓裏換了身衣裳,将軟劍鑲進腰間。本就是煞氣凝結的,肅殺起來赤紅着眼,那暴戾的模樣叫人心驚。
璃寬追趕了兩步:“魇後要去哪裏?”
她說進宮,“找明玄,把我的白準讨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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