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年,于凡人,是漫長時光;于仙人,卻是匆匆又匆匆。然,再是匆匆,也是不短的時日了,她竟還忘不了绛宵。這令陸吾唏噓不已。
他從袖袋裏摸出一張請柬遞給她,“瑤姬知道我與你走得近,托我把請柬傳給你。這事我也不能強逼你,不過我覺得你還是出去走走。你在空桑山上四百年來閉門不出,下面那群妖物當你出了什麽事,每天亢奮得嗷嗷叫,千萬別鬧出什麽亂子來。”他從鋪滿綠葉的草坪上站起來,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天君縱容你四百多年,你可不能再任性了,”
她不耐煩的揮揮手:“曉得了,明日你讓重明鳥過來一趟,我有些無聊了。”
陸吾立即吹胡子瞪眼,朽木似得的手指顫微微地指着她,大受刺激的模樣:“你,你又要扒光它的毛,跳舞給你看麽!”
折疏伏在美人靠上,雙臂交疊,枕在臉下,眼角一朵血紅的曼珠沙華,襯得面容越發冷豔妖嬈,嗓音懶洋洋地:“它的毛太花哨了,我不喜歡。”
“你穿這一條紅裙子,還嫌人家花哨?”陸吾差點背過氣去,他深吸一口氣,免得擰斷她的脖子,“重明鳥是辟除猛獸妖物的神鳥,你要是想看歌舞聽聲樂,我可以給你找幾個舞姬歌姬過來,何必老拿它開刷呢。”
“幾日不見,你又啰嗦很多,上了年紀了?”大風揚揚,吹得滿樹梨花落葉缤紛,長發拂到臉上,有點癢。折疏擡手将皓白長發纏在手臂上,星子般的眼眸半眯,“我又不是剝了它的皮炖湯喝,你着什麽急啊。再說,後天我去北荒的崇吾之山,總不能讓空桑成了空山,給西海裏的妖魔鬼怪喂食了去。重明鳥皮實,我再拔個幾回也不礙事,你喝完茶酒就趕緊回了罷。”
陸吾瞧她一臉疲色,也不好多說什麽,喏喏地叮囑兩句,抱着兩壇梨花酒遁了。
折疏這四百來,日日窩在空桑閑混,法術沒甚精進,釀酒和雕刻的手藝倒是練得爐火純青。陸吾次次尋了百種理由前來蹭酒,她起初還不樂意,但陸吾八卦說得純熟,她拿來入酒,倒也甚有趣味。
在陸吾聊起的諸多八卦中,有一條是關于崇吾山主川息的。
據說這川息有三大嗜好:美酒、美人、美景。
據說有一日天氣晴好,川息在崇吾山澗擺了一桌溫泉宴,邀請的仙友衆多,但最終出席的唯有瑤姬仙子。這瑤姬仙子位階雖低,皮相倒長得很好。而川息平日見得皆是些凋花零草,審美頗是疲勞,一瞧見瑤姬這位美人,混都飛了。飛了混的川息自是百般盛情挽留瑤姬,瑤姬矜持的推辭一番,千嬌百媚的允了。
崇吾山好山好水,委實是個調情的好地方。一男一女,正是情窦大開時,如此共處一室,當得上煮米飯的好時機。
情到濃時,川息摟了美人在懷,瑤姬亦是似水柔情軟在他懷裏,眼見着天雷就要勾動地火了,川息突然劈頭一句:“酒怎地空了?等會兒,我回東浮宮裏取些酒來。”
瑤姬不依,膩聲道:“酒什麽時候喝都行,何必急在一時呢。”
八卦掰到這裏,折疏理所當然地認為二人該打野戰了,誰知陸吾卻緩緩道出一場鬧劇似的結局。據說當時川息相當霸氣,一把甩開瑤姬美人,肅穆且正經的道:“膚淺!品酒如品女人,只懷風月,不識經道,就如耕牛飲渠。溫存前若是不能品酒,哪來什麽趣味!尚且不如抱了石頭打瞌睡去!”
川息對美酒的執念可見一斑。
折疏坐在一株盆根錯節的老梨花樹上,将川息和瑤姬、瑤姬和她自己的關系慎重琢磨一番,最後從櫃子底挖出一條暗紅鑲黑邊的袍子,抱了兩壇梨花古釀,騰了一朵雲頭慢悠悠的往北荒飄。
崇吾山是四海八荒四大仙山之一,川息掌管下界三千七百三十七座仙山,各地山主每年上貢的珍品不在少數。今日他與瑤姬仙子成婚,排場不容小看。折疏做好了大看排場的心理準備,卻還是被眼前排場驚了一驚。
夜明珠從山頭鋪到山底,把整個北荒照得亮如白晝,每一株樹丫上都系着五彩琉璃珠串,絲綢彩緞。客人比肩繼踵,連人帶轎子帶仆從,把山路擠得滿滿當當。折疏在隊伍後面半個時辰才挪了一步,她有些煩躁,遂倚在路旁一株海棠樹下飲酒。
避世空桑風祈宮不過四百多年,瞧着這一山的仙友,她認識的不過兩三個,還是不熟的,不免洩氣。縱身躍上樹梢,搭眉朝山頂望去,琉璃宮殿金石砌築的大門上貼着兩張巨大的喜字,川息和瑤姬穿着大紅喜服迎接客人,笑得金光閃閃。
滾燙的陽光燒得她腦袋發暈,她微微眯起眼眸,将一壇酒交給排在她前面的神仙:“這位仙友,這是我們空桑帝姬給瑤姬仙子的賀禮,帝姬本是親自送來,但空桑突然出了點事,她需要趕回去處理,這壇子古釀就麻煩您幫忙轉交了。”
遠古衆神大多在劫難中死去,剩下得屈指可數,折疏作為衆神之一,在小輩中名聲雖然不怎得好,但依然備受尊崇。小仙友一聽是空桑帝姬的賀禮,連忙匍匐在地行了一個大禮,垂首伸出手,端端正正的捧住酒壇子:“上神囑托,小仙之幸,定會送到。”
折疏本想沿着來路返回,然乍一眼望去,藍天白雲下騰了無數朵白雲,雲頭上立了烏壓壓的神仙。要麽把他們全部撞飛,否則她很難暢通無阻的飛回去。折疏頗為鄙夷的瞪了眼自己的右手,它是如此的軟綿綿,導致她完全沒有信心把他們一巴掌拍飛。真是令人唏噓不已,她堂堂一位帝姬竟也淪落到給他人讓路的地步。
随便挑了一直通往空桑方向的草叢,折疏拎起袖擺和裙角,從茂盛的荊棘叢裏穿過,走走停停了大半日,日頭西斜得越加厲害,昏黃的晚霞中,她遠遠地望見一株環抱粗的百年梨樹,白色的梨花恍如開了滿樹的雪。
折疏圍着梨樹轉了一圈,思索把它遷去空桑的法子。奈何她手中并無鐵鍬等掘土工具,而顯然她更不願拿鲛人脆弱的爪子刨土,只得悻悻作罷。躺在滿地花瓣上小憩。長袖一揮,微風自醒,纏着花瓣淩空飛舞。模糊中仿佛又回到了春風煦暖的空桑花圃。彼時绛宵還是個二八年華的小青年,長了一副極好的容貌,女人皆為他垂涎三尺。
她閑來無事便教他練習法術,他不須練習時便陪她煮酒種樹。記憶中梨花總是漫天飛舞,绛宵說他喜歡梨花,清冷無華,像極了她。她好笑的搖頭:“民間男子都似你這般巧語花言?”
他從背後抱住她,下巴擱在她細瘦的肩頭:“師傅,待我成仙列位,定娶你為妻。”
她抱着酒壇子喝得醉眼迷離:“你若敢娶,我便敢嫁。”
睡夢中有人來到她身邊,一身的藥香,含着微辛的澀味。她翻了個身,扯過男人的衣角墊在臉下,單薄的身體蜷縮成小獸的模樣,懶懶的道:“陸吾,我難得做個好夢,你還要來打擾,忒不厚道了。”太久沒有好好睡上一覺,她疲憊得睜不開眼睛,側身往陰影裏躲了躲,梨花枝桠在瓷白的皮膚上投下橫斜疏影。
落葉發出沙沙聲響,他挨着她坐下,背靠着粗壯的老梨樹根,手裏握着一卷書。
淡淡的香氣萦繞在鼻尖,輕易驅走她心中蓄積已久的窒悶感。“沉香、降真香、龍顯眼、白芨、梨花蕊。”折疏一一道出香氣中的成分,“它叫什麽名字?”
“千樹雪。”略清冷的嗓音。
折疏當他又變作了九尾白虎的模樣,臉頰蹭了蹭他的大腿,咕哝道:“千樹梨花千樹雪,是個好名字。”半睡半醒間又道,“前幾日我采了一籃子的梨花嫩蕊,明兒給你送去罷,你多制些,挪批給我。”
他淡淡應了聲:“好。”
今日的陸吾有些奇怪,不像往常那般聒噪,她感覺不太習慣,便也不再多言。昏昏沉沉的又睡了過去。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長夜寂寂,鳥獸皆安。她看着身上覆着的石藍色道袍有些茫然,陸吾從哪裏搞來的衣服?試着喊了兩聲,驚起數只鳥雀。她暗暗罵了一趟,陸吾竟把她一個姑娘家家扔在荒山野嶺,忒不夠義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