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鲛人淚

往生海上,團團雲霧包裹着一座十裏長的小島。正是花期,滿樹梨花盛開,花瓣如雪,細細簌簌盤旋紛飛,甫一落到海面上,便被洶湧海水卷走。在撲鼻的馨香中隐隐可聞一縷酒氣。

山頂避風處搭了一座八角涼亭,梨木梁柱面上雕琢了多多形态各異的梨花——含苞的、盛開的、凋零的,栩栩如生,似是活着一般。

涼亭中座了一條圓形石桌,桌面上擺了一壺酒,兩支琉璃酒杯,一男一女相對而坐。男子青衣白須,鶴發童顏。女子一身紅裙烈烈如火,及地長發皓皓如昆侖凍雪。她單手撐腮,一支手握着酒杯發呆,白裏透紅的液體在青碧色的杯中流轉,梨花瓣瓣,偶然有一兩片落在酒中,女子冷凝的面容微微柔和些許,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熱氣氤氲,茶壺發出刺耳的叫聲。老者從寬袍廣袖中探出手,但見手掌在茶壺上方晃了一晃,叫聲便戛然而止。“茶煮好了,再給你添一些罷。”他提起茶壺,給她斟了一杯梨花茶,“你這滿山的梨花倒養得好,怎地卻把自己折騰得這麽個消瘦模樣兒。”

“誰讓你總是來我這蹭飯,糧食被你吃完了,我當然會瘦。”她冷哼一聲,屈指将肩上枯枝彈開,淡淡地道,“這回你的山頭又讓我欺負去了?天君若是知曉你連他的花圃都看不好,定會賜你一紙禦狀,卸了你的職。”

他徐徐笑起來,滿臉皺眉劇烈的震動着,煞是滑稽:“那不正好,你多了一個土地,也多了一個酒友,不是兩全其美。”

“饒了我吧。我看着你就煩。上次你來喝酒,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證下次一定會帶個回禮給我。”盤腿坐得累了,她換了個姿勢,向後倚在美人靠上,略略挑眉,“回禮呢?”

“浮黎帝君來昆侖山講道,我聽得膩煩,想來想去,只有你這個山頭最是清淨,就躲了來。”他嘆了口氣,忽又想起某件要緊事,殷殷叮囑道,“後天就是瑤姬仙子大婚,要你無論如何都要到場,你好好想想送什麽禮。”又輕嗤一聲道,“你這窮山僻壤的,除了幾株梨樹沒什麽貴重的東西。昆侖山上寶貝卻有很多,你想要什麽,盡管說來。”

“你随便挑個重的替我送過去罷,瑤姬她就喜歡既貴且重的東西。”她意興闌珊的撇開臉,望着山腳緩慢流動的白雲,夕陽西下,絢爛的晚霞将雲朵鑲了條條金光,她蒼白的臉頰也終于有了一絲血色,卻還是死氣沉沉的。

陸吾嘆了口氣:“折疏,已經過去四百年了,你還是不能忘了他嗎?”

“忘了他?”折疏愣了一瞬,繼而苦笑。右手抓住一片淩空飄落的花瓣,捏緊,“看啊,陸吾,現在它連這片小小的花瓣都捏不碎了。我每日看着這雙手,感受着這雙手……你說,我該如何忘記他?”

往生海水不同尋常海水,具備連接兩地的隧道之功用。四百年前她通過缸子裏的往生海水回到空桑,睜開眼便見到陸吾花白長須顫顫巍巍,她伸手揪了一撮,陸吾疼得差點将她一掌拍出空桑。

鲛人失心即是灰飛煙滅,混魄化作女蘿,回歸往生海,寄生在百丈海底,待千萬年後,若能得其機緣,便可重生。

心口疤痕猶在,衾夜擡手覆在傷口處,掌心寂靜,并無心跳。她呆了半晌,踟蹰道:“莫非你也死了?這是幽冥司?”凡人死後去得地獄,神仙沒有輪回轉世,湮滅後去得便是幽冥司。作為一個鲛人,她何以不在往生海底,卻在幽冥司?她很費解。

陸吾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琢磨着若是一巴掌拍下去,她摸不準就真的得去幽冥司做客了。忍了忍,咬牙道:“玉清聖境的浮黎帝君欠我一條人情,你借由往生海水回來那日,我央帝君救你,他用鲛珠填補了你的心髒,方續你一命。這顆鲛珠乃洪荒時期鲛人先祖羽化所得,六合八荒僅此一顆,你須得小心。”見她依舊懵懂模樣,憂心道,“你用着如何?習慣否?”

衾夜慢半拍的道:“涼飕飕的。”

陸吾終究忍不住,甩手朝她後腦勺拍了一掌,打得她一個趔趄。

她自以為绛宵和她雖然不歡而散,結局也算美滿,好歹二人性命皆是無憂。然而,現實卻是殘酷的。

衾夜回到空桑不過十日,山巒突地大動,飛禽走獸四處逃竄,山風呼嘯,摧枯拉朽。衾夜連忙趕回風祁宮找出伏羲水鏡,咬破手指,将血滴在鏡面上,平滑的鏡面頓時風起雲湧,劇烈的波動後映出一汪湖泊。湖泊中央赤色火焰噴薄,那是赤炎之魇。

有人揭開了赤炎之魇的封印!

衾夜祭出魅阿劍,朝闵澤湖飛奔而去。

她萬萬沒有想到,揭開封印的人竟是绛宵。

炎炎烈火中,绛宵眉間一簇赤炎印記,面目猙獰。

衾夜大驚失色:“你何時吃得菩提果?

他尚且殘留最後一絲神智,悲苦大喊:“師傅,你為什麽要離開我?為什麽?”

他問她為什麽。衾夜不由得苦笑:“不是你要離開我的麽?你挖了為師的心,不就是算計着要把為師送入地府麽?為師命大,這才能與你在此說話,否則你今日來空桑便是為我守喪了罷。”

他不可置信的的搖頭:“不,師傅,徒兒從未想過加害于你。雲玑道人說鲛人失了心,便可成為凡人。你是空桑帝姬,一日為神,終身便不可能與徒兒厮守于凡世。”兩行血淚蜿蜒流下,他嘶聲悲鳴,“他沒說你會死!”

衾夜一愣,沒成想暖雪公主竟勾結了雲玑道人,做出這場大戲來。她與绛宵何時入得戲,竟全然不知。然則,事已至此,一切無可挽回。绛宵吞了菩提果,魔化已深。她不能放九疑出來,否則天下蒼生必将生靈塗炭,為今之計唯有全力擊殺。

她舉起魅阿劍,跳入赤炎之魇,同時捏訣豎一個結界将赤炎之魇籠住。

“阿宵,我必須殺了你,你莫要怪我。”

绛宵閉上眼睛,喃喃道:“師傅,你說凡人皆有下世,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再次相見,能求你一件事麽?”

“嗯?”

“如若你還能認得我,請務必不要與我說話,徒兒不想再見到您了,生生世世都不想。”

鼻頭一酸,淚水潸然而下,鲛人無淚,悲至極處,血從眼出,即為血淚。淚水模糊了視線,衾夜只覺得三千世界一片血紅,心肺劇痛。“好。”

不過片刻功夫,魔化徹底完成,九疑開眼,雙眼通紅瞪着她,盡是殺伐之氣。衾夜知道,绛宵已經死了,這個人是魔君九疑,是必須得而誅之的對象。她提劍刺了上去。

九疑被封印數十萬年,魔力大不如從前,衾夜自以為對付他是綽綽有餘,卻未想到自己也是大病初愈的情狀。一場厮殺打得兩敗俱傷,在衾夜拼着全力将九疑釘在結界上的同時,九疑亦撕裂了她的右手腕。

待陸吾聞訊九疑蘇醒趕來闵澤湖,只來得及收拾茍延殘喘的空桑帝姬,滿頭青絲白如凍雪。

他以仙術補好斷裂的筋骨,可是她的右手也只能湊合着端茶倒水,想握劍殺敵卻是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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