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花·美人煞
作者:七七酒
文案
她是東方七宿之一的風神, 住在風祁宮13萬年,為打發時間收了修仙的凡人為徒。
徒兒長到二八年華時,對她說:“師傅,待我成仙列位,定娶你為妻。”
她抱着酒壇子喝得醉眼迷離:“你若敢娶,我便敢嫁。”
數年後,他為了另外一個女人生生剜下她的心。
滿頭青絲一夜成雪。
一晃四百年過去,她在昆侖偶遇講道的浮黎帝君。
一襲石藍色的羽衣道袍,清貴高華。
她将喉中那聲“阿宵”生生壓了下去。
舉起酒香四溢的壇子,笑嘻嘻的道:“仙者遠道而來,陸吾招待委實不周,何不與我共飲一杯?”
他說:“我識得你,空桑帝姬。”
她手裏捧着及地長的皓皓銀發立在赤炎之魇上,将一壇梨花酒淩空灑下:“你臨死之前曾說就算灰飛煙滅也不會再見我,我亦不想見你。但是,你今日卻突然出現了。阿宵,你是否有心願未了呢。都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卻親手殺了你。我知你恨我,可我終究欠你一條命。這個心願就當是我為你踐行罷。”
>>>女主折疏,鲛人後裔,六合八荒第一絕色,冷豔懶散,避世空桑山四百年。
>>>男主浮黎帝君,衆神之王,主掌天界之主。清貴高華。
內容标簽: 靈異神怪
搜索關鍵字:主角:折疏,浮黎 ┃ 配角:陸吾,九疑、五十弦 ┃ 其它:師徒,三生三世,仙俠情緣
楔子(一)
七月,本應驕陽灼地的長安城卻是大雪鋪天,朱雀大街邊上一座将将落成沒兩天的宅邸被大雪壓得只見高高的八角飛檐。幾株新遷來的梨樹苗子縮在牆根茍延殘喘。屋子裏隐約傳出濃重的藥香。
這樣反常的天氣,都道是妖魔亂世,城中大多數人皆染上了不明惡疾,藥石罔救。長安城上空黑雲壓城,覆着厚重的死氣。家家戶戶皆關緊門窗,閉門不出。
朱漆大門忽的打開了,一位青衣小厮緊了緊單薄的外衫,雙手捧在嘴邊呵氣。他探出頭朝外邊張望着,似在等待某人。
“得~得。”馬蹄聲由遠及近的傳來,未幾,白色身影映入眼簾。小厮趕緊迎出去,牽住馬缰:“公子,衾夜姑娘醒了。”
男子疾步進屋,邊走邊問:“藥煎好了嗎?”
“是,已經送到衾夜姑娘房裏了。”
“嗯。”
府邸後院最偏僻的一間竹屋除了绛宵的心腹,無人可以靠近,因那裏住着绛宵公子的師傅——衾夜姑娘。傳言這位衾夜姑娘是舉世難得的美人,任是後宮三千粉黛也不及她半分顏色。府裏下人雖心中好奇,卻也不敢近竹屋一步,生怕惹惱了性子本就陰晴不定的绛宵公子。
竹屋關得很緊,想是被她從屋內拿桌凳堵住了,绛宵用力推開竹門,一陣陰風陡然撲來,绛宵側身避過,風刃堪堪擦過他的衣袖,擊中半扇門框,“咚”的一聲,門框被鑽出一口拳頭大的洞來。
绛宵緩緩走進卧在床榻上的年輕女子,冷肅的面容未有絲毫變化:“師傅,您還在生徒兒的氣麽?”語調柔和,似在嘆息。
他沒有關門,冷風攜着冰雪之氣呼呼灌進來,衾夜收回手,複又縮回長榻裏,蟬翼般的長睫顫了顫,她扯過厚重的被褥将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小巧的臉頰泛着病态的青紫,蒼白的嘴唇動了動,吐出一個單字:“滾。”
绛宵也不氣餒,在榻邊擺了張椅子坐下,握住她冰涼的手,眉間俱是倦色:“徒兒欠暖雪的情,她病入膏肓,徒兒不能放任不管,師傅您一向體恤徒兒,為何這次要生這麽大氣呢。”
衾夜甩開他的手,冷笑:“她生命垂危,你對她看護有家,為師自是無話可說,可你卻拿刀子剖我的心去換她的命!暖雪生命珍貴,我的生死便如草芥麽!你欠她的情,口口聲聲要還情。你欠我的情,還的竟是一柄尖刀入心!绛宵,你真是個好徒兒!”怒極攻心,她劇烈的咳嗽起來,接了一手的血。
绛宵臉色發白,指尖嵌進掌心裏:“師傅您不同凡人,雲玑道人說鲛人之心有起死回生之效,只是剖了半心,若是仔細加以調養,定能恢複如初。”
“呵,你看我這樣半死不活的,像是可以調養回來的麽?”她斜眼睨着他,嘴角雖是笑着的,眼眸卻冷若冰霜。
绛宵渾身一震,将桌上的藥碗遞給她,咬牙道:“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衾夜卧病在床不過七日,身子骨卻一日千裏,虛弱得越加厲害,幾乎不成人形。黑緞似的長發失了光澤,亂糟糟的披在肩背上。绛宵每日囑咐廚娘多做些大補的藥膳送去,可衾夜吃什麽吐什麽,到最後,竟是連一滴水也懶得喝了。
墨綠如水草的長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極速褪色,明亮的水眸也變得混沌,绛宵心急如焚,四處尋找雲玑道人,然而他卻仿佛從人間蒸發了一般。
第八日,竹屋迎來了第一位訪客——暖雪。
嬌生慣養的公主殿下臉色紅暈,皮膚通透白皙,笑意盈盈地将她望着:“聽說本公主喝的藥是用你半顆心煎的,雖然味道不如何,效果倒是不錯。”
衾夜淡漠地回道:“公主客氣了,能為公主解憂,是小民的榮幸。”
暖雪哼了一哼,陰沉的勾起唇角:“我對父皇說我的身子還沒好利索,如果三日之內得不到另外半顆心就會死。”
衾夜猛地睜開眼睛,瞪着她:“你想做什麽?”
“把你這樣的美人兒放在绛宵身邊,我哪裏睡得着。”暖雪無辜的眨巴眼睛,“本公主本不是心狠手辣的人,可绛宵偏偏不願把你送走,我該怎麽辦呢?本公主日思夜想,想了七天,終于想到一個好法子。”暖雪矮身坐在床沿,撫摸衾夜的臉頰,溫溫柔柔的道出她的決策,“我要讓绛宵親手殺了你。”
衾夜困倦地閉着眼睛,淡然道:“哦?你這麽有把握?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阿宵與你再是情深意重,也不能舍了師傅的命去。”
暖雪驀然一把握住她的下巴,陰森森地道:“我們走着瞧。”
到得第九日,長安成連綿不絕的大雪終于有了止勢,微弱的暖光撥開烏雲照在蒼茫大地上,照得眼睛刺痛。衾夜在雕花窗戶上貼了厚厚一層羊皮紙,将外面的光擋了大半,屋子裏白日不點蠟燭幾乎不能視物。送晚膳的暗雲對她說:“姑娘,院子裏的梨花開了,您要看看嗎?奴婢替你打開窗子可好?”
她虛弱得蜷縮在軟榻上,搖了搖頭:“煮一碗熱粥罷,我有些冷。”
暗雲從衣櫃裏拿出一張白狐裘毯子給她蓋上:“姑娘的身子越發虛弱了,公子找了很多名醫過府,姑娘為何不願讓大夫瞧一瞧呢。”
衾夜手裏攥着一張水綠色的帕子,抵在嘴邊,咳嗽不止:“咳咳,沒用的,我這不是生病,只是傷了元氣罷了。”頓了頓,飄忽的視線落在帕子上的血跡上,狀似無意的提起,“聽說暖雪公主的病還沒好透?”
“是的,今兒晌午,宮裏頭派人過來……”暗雲咬着下唇,遲疑地瞟她一眼,縱使這般虛弱頹敗,衾夜的傾城姿容,依然無人能出其右。她能理解公子對衾夜姑娘的的執着,換做是她,也會對這樣的女子傾心。可是,暖雪公主她嫉妒心強,已不止一次要求公子趕走衾夜姑娘,衾夜姑娘又能在這裏住上幾日呢。
衾夜手裏揣着暖爐捂手,見暗雲面有悲戚憐憫之色,大略猜到了一二,嘴角浮起一抹譏诮的笑意來:“派人過來說什麽了?”
暗雲心中一驚,暗暗責怪自己多嘴。绛宵公子最是厭煩下人做口舌之禍,若是他知道今天自己對衾夜姑娘說了什麽,定會怪罪下來。暗雲連忙俯首端過案桌旁的茶壺:“茶冷了,奴婢去熱一熱。”
未及她踏出房門,清冷的嗓音便悠悠傳來:“阿宵打算把我剩下的這半顆心,也挖去給暖雪公主做藥麽?”
手一松,茶盞砰然墜地,摔得支離破碎。
楔子(二)
15年前,衾夜在空桑山腳下散步,從妖物口中救下了5歲多的男孩,為他取名為绛宵,養在往生海岸邊的空桑腳下。空桑物資貧瘠,山中多是猛獸沼澤,為了能讓绛宵适應在空桑的生活,也為排遣無聊,衾夜便收了他為徒。
她無所事事時,便教他修習法術;他休息時,便陪她種樹琢木。
绛宵天資聰穎,總不用她費心,是以她得空就去昆侖虛找陸吾飲酒作樂,将興風的職責交與绛宵。歲月匆匆,一晃神,绛宵已到了二八年華,長得越加豐神俊朗,頗有遠古神只的風貌,她越看越順眼、順心、順意。
當三觀裏外皆很順心的绛宵撺掇衾夜去參加長安城一年一度的花神廟會時,衾夜自是欣然應允。
南國長安城。
花神廟會辦得極其隆重,萬人空巷,很不習慣人世擁擠的衾夜跟在绛宵後面,借他高大的身軀擋擋人潮。在來之前,衾夜特地從陸吾那拿了一本描寫風土人情的話本子參考,對廟會內容算是有了大致的了解。可真正到了廟會時,她才發現此廟會非彼廟會,花神廟會的主旨倒似一場萬人相親盛宴。
待字閨中的年輕女子打扮得花裏胡哨,二八男子相應的風流倜傥,奇花異草擺滿每條街道,孔明燈冉冉升起于蒼穹,照得黑夜如同白晝。看得是樂舞,聽得是笙歌。
绛宵出衆的外貌吸引了很多貌美女子的注意,衾夜眼尖的發現有個打扮得極盡奢華的女子握着一朵吊鐘海棠款款走來。
這花神廟會的的規則就是女子瞧中了哪款男子,便可以攜了象征心意的花朵贈予對方,對方若是收了,便能成就一對良情好鴛鴦。
衾夜看得入神,沒注意到斜裏奔來的一匹駿馬,眼見就要撞上,腰際忽地一緊,绛宵一把撈過她的腰,騰空抱在懷裏,退後四步。
馬匹擦肩掠過,馬上的紫衣男子勒住馬缰,駿馬長長嘶鳴後,停住。紫衣男人下得馬來,走到衾夜面前,歉意地道:“秦某無意驚擾姑娘,姑娘沒事吧?”倒也彬彬有禮。
衾夜扶着绛宵的手臂站好,将風帽撥下,對男子微微一笑:“無妨。”
用術法染黑的長發随意用一根梨木簪住,一身水鴨色的夏布漢服,不施粉黛的臉,比之滿街如雲美女,顯得異常清簡無華。然而那一抹從眼底綻放的笑顏,卻将四周輕易比了下去。青碧色的眼眸幽幽流轉,衾夜見男人一副呆愣的模樣,偏頭問绛宵:“他怎麽了?”
绛宵拉過她的手,面色不悅:“看傻了。”
“看什麽傻了?”衾夜茫然地随着他走。
绛宵端着她的臉,長嘆一聲:“你。”
“嗯?”衾夜思索片刻,豁然去摸頭發,“黑色的,不奇怪啊。”
绛宵蹙眉頓了頓:“他看你看傻了,不是因為你奇怪,而是因為你長得好看。”
衾夜一愣之後,興致勃勃的牽住他的手:“我很好看?”
“你不知道?”
“不知道,空桑山裏只有我一個人,陸吾也沒說過我長得好。”洋洋自得的摸了摸自己的臉,衾夜心情大好,“原來我這樣就叫長得好。唔,阿宵也覺得我長得好麽?”
“……”
她難得露出少女的心态來,晃了晃他的手,眉目愉悅浸染:“阿宵覺得我長得好麽?”似乎不問出個結果,便不打算罷休了。
绛宵無奈地點頭:“嗯,世上再沒人比師傅更好看了。”
“唔。”她思量半晌,感慨道,“阿宵若是能一直在我身邊就好了。”可是他終究是個凡人,壽有盡時。不過百年,她又是孤身一人了。想到這裏,不免沮喪。
绛宵明顯一震,衾夜吃驚地望着他的側臉:“怎麽了?”
昏暗的光暈下,绛宵的臉龐有點模糊不清,只聽他幽幽說到:“師傅,我想修仙。”
他還說了什麽,然而轟然一聲,煙火綻開,淹沒了他的聲音。
辟寒香的氣味傳入鼻腔,衾夜幽幽醒轉,過長的沉浸在夢裏,使她一時半會兒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直到梨木桌上一口藥碗映入眼簾。
是了,花神廟會上紫衣男子憑着绛宵腰間那塊玉佩認出他是丞相失散15年的嫡子,從此她随他住進了相府,修仙的事绛宵再沒提起。她當他認祖歸宗後想過正常人生,亦不強求,只是心裏确是有些落寞的。
在丞相府一住就是一年,绛宵将她安置在後廂房與世隔絕的竹屋裏,每日必來探她。衾夜容貌異常,不能随意出門,绛宵便搜羅來許多有趣玩意,她興致缺缺,最後迷上了滿樹梨花白的模樣,便央他弄些樹苗子來。屋外花飛花謝,倒也悠閑自在。
她不是沒提過離開,往生海水是鲛人栖息之所,她離開一年,身體已現頹敗之象。可是绛宵卻無論如何都不許,只說她要什麽他必定為她取來,海水亦是。绛宵那性子一貫溫順平穩,從未做出什麽出格之事,可是在這件事上,她卻覺得他有些近乎執念了。
執念過深,迷心迷性。
沒過多久,府裏流言四起,大意是丞相與皇帝結了姻親,日後必定飛黃騰達。
丞相晚來只得绛宵一枚獨子,還在5歲那年弄丢了去,好不容易找回來,自是掌心裏呵護着,指望給他最好的,榮華三生。據說訂下婚事的是位備受榮寵的公主,名喚暖雪,才色兼備,是長安裏萬家适婚男子思慕的對象。
這樣的女子倒是配得上绛宵的。
恰逢梨花泛白時節,衾夜摘了一籃花骨朵煮茶,待绛宵推門而進時,茶水正是不燙不良煮得剛好。她倒了一杯茶給他,談起婚事:“聽聞你要與那暖雪公主成婚,為師雖然身無鬥金,可賀禮倒還是要備一備的,你有什麽想要的麽?”
绛宵驀然擡頭,他一直隐瞞不說,她卻終究是知曉了麽?幾不可聞的嘆了一聲:“徒兒不會與暖雪成婚的。”
衾夜一愣:“哦?這是為何?”
绛宵坐在她身側,拉過她冰涼的手小心捂着,神情格外專注:“還記得花神廟會上我對你說的嗎?我想陪在師傅身邊,不是一生一世,而是永生永世。可修仙哪是一朝一夕即可成就的,暖雪有菩提果,我和她訂親,是為那顆果子。”
手一松,茶杯“碰”的摔在地上,裂成數片。衾夜顫抖的揪住他的衣領子,抖着嗓子問:“你方才說什麽?菩提果?”
“嗯,雲玑道人說吃了菩提果相當于修仙三萬年。師傅,3年前我曾問你‘待我成仙列位時,定娶你為妻可好?’你還記得嗎?”不待她回答,又續道,“你當時說‘你若敢娶,我便敢嫁’,你不知我有多高興。現在我已成仙,師傅你願同我一起留在這裏嗎?”
衾夜甩開他的手,一字一句地道:“你吃了菩提果?”
“是。”
“那麽,你我師徒緣分也就到此為止了。”
“師傅!”绛宵一把握住她的肩膀,“為什麽?我以為你會高興地。吃了菩提果,徒兒才能成仙。只有這樣,徒兒才能永生永世和你在一起。”
衾夜目光冷肅:“如若如此,我寧願你一世為人,生老病死。”
衾夜表情嚴肅,與平日的懶散模樣判若兩人,绛宵如墜冰窟,俊顏凝重:“為什麽?”
“這天底下哪有免費午餐,你平白得了菩提果三萬年道行,以為便是賺了麽?”衾夜對着銅鏡将長發束起,“菩提果是九疑元神所化,上古時期被浮黎帝君封印于赤炎之魇,九萬年前有人私闖赤炎之魇,盜走九疑元神,藥師如來說九疑的元神被凝在一顆果子裏,這就是菩提果。凡人吃了菩提果,可得三萬年道行,飛升成仙,但是作為代價,凡人的軀體會被九疑所占。”她解下腕上琉璃串珠塞進他手中,“九疑吞噬凡人的身軀需要七天,七天後你便不再是绛宵,而是魔君九疑。這串琉璃珠可以助你将魔化時間拖延兩天。你去打聽暖雪是從哪裏得來菩提果的。”
說完,她也将自己拾掇的差不多了。
绛宵抿唇,臉色蒼白:“你要離開我?”
“我去趟昆侖山,陸吾也許知曉解救之法。”衾夜走得太急,匆忙中踩到了茶杯碎片,光裸的腳掌頓時流出血來,她顧不上這些,捏訣招來一朵雲彩,前腳将将踏上去,绛宵便一把抓住她手腕,她捧着他的臉,手指抖得不像話:“我會救你,在這等我。”
楔子(三)
陸吾在昆侖虛迎來十幾年沒見的衾夜,不勝唏噓:“喲,這不是空桑帝姬麽?什麽風把你吹來了?”
衾夜沒空與他唠嗑,直奔主題:“你記得赤炎之魇嗎?”
“浮黎帝君封印九疑的那塊沼澤?”
“嗯,若是凡人吃了菩提果,如何才能把九疑的元神提出來?”
陸吾在昆侖虛休憩時,向來用得是九尾白虎的原身,他本是蜷縮在石墩上,懶得動彈,聞言倏地蹿了起來,繞着她打圈:“你想做什麽?”
“绛宵吃了菩提果。”
“你那凡人小徒弟看來對你癡情得很。”
她無心與他互侃:“我想救他,你可有什麽法子?”
陸吾長嘆一聲:“折疏,你這是何苦。你們師徒緣分到此為止實乃天命,強求無用。绛宵既已吃了菩提果,這世上便無人再能救他。”
天上一天,人間一年,她不過短暫去了趟昆侖,回到竹屋時已過了四天,绛宵精神萎靡,想必四天來都沒睡上覺,見她回來,立即緊緊抱住她。
一副生離死別,死別後重逢的勢頭。
衾夜覺得好笑,卻笑不出來。“陸吾說沒有辦法,你找到雲玑道人了麽?”
“嗯。”
“他怎麽說?”
绛宵沉默不言。衾夜深知他的個性,每每他沉默時,便是有難以啓齒之事,十五歲那年,他修習法術時不小心弄死了她種的千年老梨樹,便是這副模樣。“出什麽事了?”
“雲玑道人說他有辦法提出九疑的元神。”
直覺告訴衾夜這個辦法定是相當兇險,否則她這個一向面無表情的徒兒不會這般為難,還做出這副生離死別、死別後重逢、重逢後又永別的姿态。不禁疑惑道:“怎麽說?”
“鲛人半心。”
衾夜縱使已做好萬千心理準備,卻還是被這答案驚得涼了心。鲛人之心乃天地靈氣所化,具有起死回生之效。她曾開玩笑地對他說:“哪日你死了,我一定剖半死給你。”
一語成谶。
绛宵用一把淬了藥酒的匕首生生挖出她半顆心時,衾夜痛極,捏碎了碗口粗的床柱,木屑紮進手心裏,血珠子滴滴答答的掉在地上,染紅了木色地板。宮裏的人在屋外等着,他将血淋淋的鲛心盛在琉璃器皿裏,小心翼翼的端出去,看也沒看她一眼。
桌上一碗苦藥,是他的償還。
衾夜失去半顆心的當天,風和日麗的長安城變了色,冷空氣蜂擁而至,籠罩在蒼穹上空,仿佛一扇巨大的蓋子将都城封得嚴嚴實實。鵝毛大雪紛揚而下,不消半日,便将偌大的都城染成了霜白色。
绛宵遲遲不歸,衾夜無法得知他是否已經提出九疑的元神,或者是否業已魔化。暗雲定時給她送膳,不言不語。她冷得厲害,縱使屋內燒了三臺暖爐,她依然如墜冰窖。實在熬不下去時,她便想捏個訣取暖,可是身上卻半死法力也無,她這才覺得恐慌。
她決定去前院找個小厮,問問绛宵的去向,意外碰到丞相大人,丞相對她說绛宵不會再回來了,他挖出她的半顆心為得是給暖雪養身,暖雪前些日子大病一場,元氣大不如從前,聽說鲛人之心能起死回生,便央绛宵謅了緣由将她的心騙去。
他說:“人妖殊途,吾兒于你無意,姑娘若知廉恥,應當自行離去。”
她腦袋一片空白,心心想着绛宵不會如此待他,可是再待在府中顯得太不識趣,可是法力盡失的她又能去哪裏呢?好在绛宵當夜終于回來,他去探她,見她病弱得不成樣子,心中大痛。
衾夜抱膝坐在床沿,愣愣的望着窗外漫天大雪,幽幽的道:“你說你吃了菩提果是诓我的麽?”
绛宵猛地一震,咬着下唇默然不語。
衾夜苦澀一笑,不知是笑她的傻,還是笑他的無情。
“暖雪傷勢不大,用不了半顆心,剩下的你能不能還我?”
她萬念俱灰的模樣深深刺激了绛宵,他痛苦地喚她:“師傅。”
衾夜困倦的閉了閉眼:“暖雪公主當鲛心是滋補良品,可鲛心于我卻是精氣之元,你若還念我從妖物中救你一命的恩情,就把剩下的鲛心給我罷。從此你我怕是再不能相見了——”香氣更濃郁了些,衾夜合上眼睛,不知不覺睡着了。
绛宵把她抱到床上,将被子四角壓實,握慣了兵器的手指撫摸她的臉容,極盡缱绻。“師傅,你休想離開我,即使折斷你的雙翼,挖走你的心髒,我也要你留在我身邊。”
绛宵越加頻繁的出沒竹屋,他不在時甚至派了人守在門前及一切出口,衾夜等于被軟禁起來,暗雲每次送膳也變得更加小心。衾夜隐隐覺察到绛宵大約早就知道她失去半顆心便不能再施展法術,心中越加窒悶。
绛宵變了。
他不可能放她走。
衾夜越加憔悴起來,日日悶在屋內,門窗緊閉,她囑咐暗雲誰都不能進來。一捆辟寒香燒了大半,她将灰燼存在碗中,每夜子時從窗口灑出去,狂風卷起灰燼,冉冉爬上九重天。暗雲見她常常對着銅鏡發呆,琢磨着她大概想梳頭發,只是手腳不太用力,便自告奮勇。衾夜亦沒拒絕。
第五日後,銅鏡中終于現出九尾白虎的身影,赤金色的眼瞳瞪着瘦得不成人形的衾夜,劈頭就是一頓臭罵:“短短幾日,你怎麽就把自己搞成這幅德行了。”又憂慮道,“空桑群妖蠢蠢欲動,已驚動了天君,你盡早回來罷。”
她垂着眼眸,半晌才道:“我回不去了,你且向天君說一說,叫他另遣一位風神罷。”
陸吾立即慎重道:“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她想了一想,終究沒有說出實情,只淡然道:“我挖了半顆心給绛宵,現在已使不出法術了。”
陸吾大驚:“你怎地如此魯莽!鲛人之心脆若琉璃,別說挖半顆心,稍微受損便是傷及性命的大事,現下你挖半心給绛宵,你便也活不過十日了!”
“我知道。”衾夜猛地劇烈咳嗽起來,每咳一下,便牽動心肺,痛得滿頭冷汗。良久,待咳嗽止住,她深吸一口氣,故作輕松道:“我是他師傅麽,總要舍己為人一回的。”
“別的事你想怎麽舍己為人都可以,可你偏偏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你是鲛人唯一的後裔,傷了根基,縱是藥師如來也無法救你了。”陸吾罵完之後,又憂心忡忡,“現在你打算怎麽辦?”
“鳥飛反鄉,兔走歸窟,狐死首丘,寒将翔水,往生海才是鲛人的葬身之所,我想回空桑了。”衾夜擡手撫摸鏡中白虎的臉頰,眼睛驀然濕潤,“陸吾,我想回去。”
翌日,天君将在九重天擺宴款待諸神,是個玩忽職守的好時機。陸吾與衾夜約定,午時三刻他将來凡世接她回空桑。
當天,衾夜特意讓暗雲提早送午膳來,免得耽誤時機。午膳後她遣走暗雲,往香爐裏添了一大片辟寒香擺在窗邊,灰白色的煙霧袅袅攀上七重天,她內心空蕩蕩的,覺得凡世這兩年比天上百年更煎熬。
日頭緩緩爬上中天,午時三刻很快來臨,然而她沒有等來陸吾,卻等來了暖雪公主。她幸災樂禍的說:“把你這樣的美人兒放在绛宵身邊,我哪裏睡得着。本公主本不是心狠手辣的人,可绛宵偏偏不願把你送走,我該怎麽辦呢?我日思夜想,想了七天,終于想到一個好法子。我要讓绛宵親手殺了你。”
衾夜性格裏那股執拗勁兒突然就蹿了出來。暖雪既說要讓绛宵親手殺了她,她倒要看看绛宵是如何下得手。是以陸吾姍姍來遲,準備攜她回空桑給自己挖墳時,她說再緩一緩。
可她也沒能緩上一日。傍晚夕陽西下,晚霞燒紅半邊天,绛宵從晚霞的盡頭款款走來,手裏握着一把鋒利的匕首,刀刃寒光凜冽。她眯起眼,細細瞧上一番,發現那竟是前些日子他用來挖她半顆心的匕首。
衾夜這些日子頭一回站在外門,軟軟的倚着門棂,青碧色的眼珠子轉了轉,笑言:“好久不見,我的乖徒兒。”
走得近了,她才發現绛宵臉色忒不好,隐隐發青,透着死灰色,看來這些日子他過得并不是順風順水。他走至衾夜面前,伸手想碰她的臉,被她避開,手指無力的垂下,啞聲道:“師傅,暖雪她——”
衾夜皺了皺眉,這個開場白開得甚是微妙,現在他們可以聊的話題竟只有那個暖雪公主了麽。真荒唐。“她又怎麽了?”
“暖雪為了救我,挨了一箭,大夫說她活不過今晚。”绛宵手指冰涼,握住她的手,絕望的哀求,“師傅,求你救她。”
衾夜聽到什麽東西轟然倒塌的聲音,她眼前發暈,幾乎站立不穩,嗓音卻端得平和冷漠:“子時一刻,你擡一缸子往生海水過來,我會把剩下的半顆心也給你。”
绛宵還待說些什麽,衾夜不想再聽,甩手關上門。她虛弱的靠在門板上,身子慢慢滑下去,單薄的身子蜷縮成一團,血色的淚珠奪眶而出,噠噠啦啦,滾了一地。
子時一刻,一大缸子清澈的海水杯擡進竹屋,衾夜把所有人擋在門外,關門前遠遠地望見一株老梨樹下绛宵凋零落寞的身影。這最後一面,不見也罷。她剝下衣服,爬進水缸裏。反手握着一把尖銳的匕首,狠狠插入心窩,半分猶豫也無。鮮紅的血液很快染紅了海水,她用力剜出心髒,将它放入琉璃器皿中。在心髒脫離身體的剎那,身體同時喪失了力氣,刀子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待绛宵聞聲闖進來時,發現衾夜竟憑空消失了,水缸裏半滴水也無,只有染血的匕首,和琉璃器皿裏扔在跳躍的半顆心髒。
屋子裏突然傳出男人的悲鳴,暗雲手裏捧着的銅盆咣當墜地。
往生海是靈混通往輪回之界的必經之地,無論凡人抑或神仙,死後三混七魄必定浮于海面上,漂流至十殿閻羅處,再由各個閻羅決定混魄的投胎之地。
傳說往生海是上古時期三界大戰,萬物生靈流淚所成。千萬年來海面平靜無波,今兒卻像是被人憑空攪了一番,湛藍色的海水劇烈翻滾,滔天巨浪驚拍岸。
海面上依稀掠過一條石藍色的人影,從水上倒影可辨出這是個年輕男子,銀色玉冠将潑墨般的長發高高豎起,風采卓然。他在海面上行走,悠閑散漫的得如于山林間漫步,布靴竟不沾一絲水汽。
在他前方兩百米處,魚尾人身的鲛人在水裏載浮載沉,綠色長發纏在身上,仿佛茂盛的水草一般,細細一看,她眼睛竟閉着的,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
男人走到她身邊,将她從水裏撈起來小心抱在懷裏,漆黑如星子的眼眸閃過一絲愕然,指腹搭在她的脈搏上探了探,懷中女子生命已現油盡燈枯之相,他終是來晚了麽?
突然,鲛人動了動,嘴唇張了張,卻是什麽也說不出來。
男人屈指捏了個訣,一團金光萦繞在指尖,他将金光按在她口中,循循善誘:“你想說什麽?”
纖纖玉手抓住他的袖口,衾夜往他懷裏縮去:“冷。”
鲛人血涼體寒,縱使身在冰天雪地中也不會覺得寒冷,可眼下懷中鲛人的身體卻像是被冰霜凍住了一般。男人困惑的檢視她身上的傷口,在發現心口尚未愈合的傷痕時,俊顏陡然一沉:“陸吾說你出了事,我還不信,這世上什麽人都有可能出事,唯獨你不會。你性子懶散,凡事都懶得管,向來有多遠躲多遠,怎麽這回偏偏把自己的性命都往裏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