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滿地梨花不開門

陸吾說:“別拿你的十丈紅塵去毀他的三清聖境,縱使滄海桑田鬥轉星移,帝君也不可能與你扯上一腿。”

折折疏蹲在桑水邊上,光裸的雙腳泡在流水中,想起這段話,略感惆悵。浮黎清貴高華不沾紅塵,當得上衆神之主的名頭,然漫漫仙途數十萬年、百萬年竟都需一個人孤獨耗着,她內心頓生一股同病相憐的親切之感。

她兀自感慨萬千,未留意水中一尾岚岚魚瞧見白嫩嫩的腳趾,當是美味午餐,張嘴咬了上去。她尖叫一聲跳起來,踩到雨花石,腳下一滑,噗通跌進水裏。眼前晃過一條藍光,她下意識地去扶,卻把另一個人也拽進了水裏。

鲛人皆精通水性,折疏若是單獨溺水,倒能利索爬起來。悲催的是她下水前竟拖了一個墊背的,這墊背的沒墊成背,倒是她自己被壓在了身下。一溪惡水灌進口鼻,嗆得她心口一痛。

浮黎急急攬住她,抱上岸,白玉手指毫不猶豫的剝開她的衣領子,折疏一驚,慌忙抓住他的手:“住手,英雄。那是我的胸!”

浮黎默了默:“……我不是要看你的胸。”

折疏抵死頑抗:“你我男未婚女未嫁,這樣不合适。”

誰知浮黎竟絲毫不為所動,微一用力便掙開她的手,将外衫褪下肩膀,雲淡風輕的道:“住什麽手,你哪裏我沒看過。”

折疏紅了臉,吭吭哧哧的嚷嚷:“說謊。你哪裏看過了?本上神從來就不是随便的人!你、你休要誣蔑于我!”

“嗯,你不是随便的人。”他順着她的意思應了聲,溫熱的掌心覆在她胸口探了探,掌心感覺到細微的波動,浮黎這才放下心來:“幸好,鲛珠沒壞。”他替她斂好衣襟,扶她坐起來,“以後千萬莫要靠近水邊,鲛珠遇冷則寒,你多次重傷,元氣大不如從前,若不仔細看顧,損了鲛珠,你這條小命便很難穩住了。”

折疏被他吓到,伸手去摸胸口,手一擡起來,浮黎便看到她手中握了碩大一條岚岚魚,俊顏微妙的抽了抽:“你下水是為了摸魚?”

“不不不,帝君誤會了。”在折疏的世界觀中,吃貨是可恥的,她在帝君面前已足夠丢臉,不能再丢下去了,她興沖沖地把岚岚魚舉得老高,“岚岚魚可是個寶貝,只要它一叫,身上就會掉出珍寶和美玉。拿到集面賣可是能換好多錢呢。”

浮黎眯着眼,姿容甚是銷混,他銷混的思了片刻,道:“你是我見過的最愛錢的神仙。”

“沒辦法,仙道如此。有錢能使鬼推磨,無錢鬼推磨碾死我。”折疏想起過往種種,心酸不已,“就因為我們空桑窮山惡水,山下那群小仙們每次見着我都要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他們以為我聽不到。”折疏冷哼一聲,“老娘可是聽得真真切切,一字不落。”她又哼了一聲,咬牙切齒道,“老娘對着玉清聖境發誓,有朝一日定要金光閃閃的出現在他們面前,叫他們惡狠狠地吃上一驚。”

浮黎被她龇牙咧嘴的表情逗笑,配合的問:“為什麽是對着玉清聖境發誓?”

折疏瞪圓了一雙鳳眸:“因為陸吾說你是六合八荒最富有的神仙!”她殷殷切切的傾身上前握住他的手,滿面崇拜,“他說玉虛宮的地板都是金子鋪的!從那時我就決定了,帝君你是我的人生目标,生存動力,精神支柱。帝君,玉虛宮的地板真的是金子鋪的麽?”

浮黎含蓄的摸了摸下巴:“傳聞雖然誇張了些,倒也不假。”

折疏倒吸一口冷氣,幾乎要蹿上去将他摟在懷裏狠狠蹂躏一番。她頗為克制的咽下口水,戰戰兢兢道:“我能過去看看麽?”

浮黎偏了偏頭,嘴角銜了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喊我一聲師傅聽聽,我便考慮考慮。”

折疏心旌蕩漾,幾乎不能抑制:“大神!”

浮黎糾正道:“喊我師傅。”

折疏苦了臉:“能換個麽?”她對“師傅”這兩個字有陰影。绛宵與她師徒一場,畢竟落得那麽個慘烈下場,此後但凡聽到這兩個字,心理都要惴惴一場。

浮黎卻意外地堅持:“你不願說,也就罷了。”說着便去拂她的手。

折疏癟了癟嘴,嗫嚅着喚了一聲:“師傅。”

浮黎盤腿坐在草地上,垂首望着趴在他膝頭的年輕女子,折疏眉眼豔麗如雙,神情清冷帶了三分撒嬌意味,皓皓銀發散了一身,與如墨長發糾纏在一起,旖旎如紅塵風月。狂風乍起,揚起三千梨花如雪。

蒼白修長的手指擱在她的大紅衣裙上,煞是紮眼,浮黎清楚記得多年以前亦有一個喜穿紅衣裳的女孩子,總是纏着他,一聲一聲的喚:“師傅,師傅。”

記憶中,總是漫山遍野的梨花盛開。

紅衣女子從山巒奔來,直直撲進他懷裏,清冽的嗓音溫涼如玉:“師傅,山頭那株梨花開了。你老說空桑窮土惡水,養不活梨樹,我偏要養給你看。”

又是一日,她抱着一個巨大的菜壇子蹲在他身邊,自顧自的說:“師傅,凡間說梨花釀酒味道清美,今兒我也釀一缸給你嘗嘗。”

再是一日,他在樹下批注佛經,她仰躺在側,頭枕着他的大腿,手裏捧着一卷詩詞,輕輕地念“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讀到費解處,便問,“師傅,何謂寂寞?”

他漫不經心的解釋:“寂寞由心而生,諸如你思慕之人思慕得卻是別家仙子,你約他傍晚共同賞花飲酒,左等右等至深夜,他好不容易來了,卻是攜了那姑娘同來,你面上雖擺了醉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歡喜之态,心下卻深覺痛苦難當,這便是寂寞之故。”

她沉思良久,最後把詩集蓋在臉上,悶聲道:“師傅,我很寂寞。”

颀長的身軀一僵。

折疏一擡眼便見不沾紅塵的浮黎帝君面色蒼白,眸底暗潮洶湧,俱是一派痛楚之色。

她心中大驚,抓住他的肩膀搖晃:“師傅,你怎麽了?”話一出口,自己也愣住了。

她竟如此自然的喚他“師傅”。

這種感覺如此熟悉,仿佛很久以前她總是常常這般喚他。折疏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僵在那裏。

浮黎伸手掬起一束白發,沉吟半晌,道:“你曉得自己失了三百年的記憶罷。你若決心要回那段記憶,我今日便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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