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炎之魇內,折疏遙望懸浮在水澤上空的紅衣男人,面色竟前所未有的沉靜:“九疑,我會救出你。即使拼盡這一身的法力,即使獻出這條命,也會救你出來。但是,你必須向我承諾,你出來後不會報複神界。”
九疑略略眯起眼,面上倏地浮起一抹殺伐之色,猙獰的望着她:“本君可以向你承諾不會找浮黎和五十弦的麻煩,其他人卻不能保證。”他第一次在折疏面前自稱本君,像是清楚她不是他傾心愛戀的凡人衾夜,然而他的眼神依舊是眷戀的,透着折疏搞不清弄不明的情意,“他們對本君所做的一切,本君必會百倍千倍的還給他們!”話語殘酷,的确符合他魔族君王的身份。
折疏頹喪的皺眉:“當初是你不對,衆神也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舊時恩怨情仇,就不能一筆勾銷嗎?”
九疑神色激動,凄聲道:“你要本君一筆勾銷?他們扣着衾夜,你要本君如何一筆勾銷?”
折疏一怔,喃喃的道:“衾夜,原來你是如此的喜歡着她。”苦澀的牽了牽嘴角,終究笑不出來,“她的混魄不是在我體內麽?怎會被神界扣着?”
“結魄燈在14萬年來便集齊了衾夜的混魄,若不是神界搶走了結魄燈,本君何至于與神界為敵!”九疑憤恨的道,“據說那只混魄就藏在浮黎帝君的玉虛宮裏,你若是能将它取回來,本君便将會原諒他們對衾夜所做的一切。”
折疏垂眸望着腳尖,不知在想什麽,良久才緩聲道:“浮黎雖不問世事,但亦不會盲目聽信天君差遣。衾夜若真無辜,浮黎定不會對她如何。”她擡眼睨着他,“你是否瞞了我什麽?”
“你信浮黎,卻不信本君?”九疑反問道,聲音聽着有些失望,“你與浮黎相處不過短短三百年,對他卻信得比本君還深麽?”
“不,我誰都不信了。”折疏倔強的抿緊雙唇,諷刺的道,“你篡改我的記憶時,可曾詢問過我的意思?我一直堅信不疑的東西全是你們編織的謊言,我傾心教導的徒兒只是你的一縷神識。我親手殺了他,并為此痛苦不已,可是,那全是假的。我千方百計去親近的人也是錯的。什麽都是假的,我甚至懷疑現在我站在你面前也是你杜撰的一場夢境。你說,我要如何才能繼續相信你們?”
平靜的湖面倏然起了波瀾,一圈圈的漣漪蕩漾開來,掀起滾滾波浪,浪花拍案,濺濕了折疏的裙擺,大紅色的衣裙浸了水,變成了暗紅,仿佛幹涸的血液,透着一股不祥。
九疑仰頭望着魇境之頂,幽幽的道:“浮黎來了。”
折疏猛然睜大眼睛,瓷白的臉頰越發白得近乎透明,手指無意識的用力,擎蒼劍發出悠長的悲鳴,劍神劇烈的震顫着,仿佛感應到了主人內心的波動。折疏握緊手中的妖劍,決然道:“待救你出去,我會助你取回衾夜的混魄。屆時,希望你能履行你的承諾。”
九疑定定瞧着她,神色悲憫:“屆時,你的任何願望,本君都會為你實現。“
“只要這一個就夠了。”她向後退了幾步,招來風之精靈,縱身躍上湖泊。九疑的琵琶骨被捆魔索穿胛而過,若不砍了捆魔索,是無法救出九疑的。
五十弦的告誡響在耳邊:“捆魔索裏困了洪荒初始被誅滅的數萬魔族怨氣,鎖斷,魔出。屆時,凡世必将生靈塗炭,你可要想清楚了。”
折疏閉上眼:“我別無選擇。從前沒有,現在沒有,從來都沒有選擇的機會。赤炎之魇早已油盡燈枯,若不能及時救出九疑,一旦魇境破裂,九疑定也活不了。”
“你用凡世千萬生靈,換九疑一命。值得嗎?”
“若今日被困在赤炎之魇裏的是妖帝東皇,你會怎麽做?”
五十弦沉默,哀哀一嘆:“如果這是你的選擇,我會幫你。”
“多謝。”
折疏緩緩舉起擎蒼劍,将所有靈力聚集在劍刃上,朝魇境之頂砍去,利刃刺開靈璧,赤炎之魇中積了十幾萬年的怨氣一下子闖出去,黑紫色的怨靈絞在龍卷風中,盤旋飛向九重天。其餘的怨靈發出凄厲的哀嚎,紛紛遁逃開來,不及躲開的被劍氣撕裂,化為黑紫色的水滴,落到湖泊中。
折疏從裂開的穹頂走出,一眼望見雲頭上憑風而立的藍衣神君,一身道袍獵獵翻飛,長發漆黑如墨,宛如上好的綢緞。
她最愛他這一頭長發,常常尋了借口,依偎在他身側,趁他專心批注佛經時,捧着黑發把玩,發絲上流動着如水般的瑩潤光澤,令她愛不釋手。
暮禾有時送茶水與糕點過去,見她滿臉癡迷的形容,私下裏常與玉虛宮的小仙嚼舌根,說這個六合八荒難得一見的美人兒竟是個內心猥瑣的姑娘,真是可惜可嘆可悲可憐。
她那時常常覺得世道險惡,人心叵測,暮禾這麽個天真無邪的小仙,竟也是個深谙八卦之精髓的俗人,她覺得很傷心。
她曉得所有人都覺得她可憐,活到十四萬歲的高齡,好的姻緣一個沒修到,盡是些悲催段子,每條都夠凡世的才子寫成一冊風花雪月的話本子。可是她從未認為在玉虛宮的日子活得苦楚。雖不夠圓滿,但能陪在心心念念的人旁邊,她已竊喜不已。
然而當浮黎告訴她,她那般喜歡他,只是因為把他當作了九疑。
她才了悟:這才是一樁大大的笑話。
不過才一日不見,那個總是嬉皮笑臉毫無正經模樣的小帝姬,竟端了一副生無可戀的面孔提劍站在他面前,纖瘦的身子在狂風中落寞的杵着,仿佛随時都會被狂風絞成齑粉。
浮黎帝君幾不可聞的嘆了一聲,拂袖躍下雲頭,立在她前方兩丈遠的地方,靜靜瞧着她,不愠不火的道:“暮禾道你回空桑取酒,怎地弄得全身濕漉漉的,莫不是又去桑水裏抓岚岚魚了罷。”
若是換了尋常,她定然鼓着腮幫子回嘴,可是她此時看着浮黎帝君,卻覺他遙遠如北極之地的皚皚白雪,眼前一片空茫。夢游似得道:“你要攔我麽?”
“你是真的想破了赤炎之魇,任天下蒼生塗炭麽?”
“五十弦也問過相同的問題,我早有答案,想必你已知曉,何必再問。我答應過九疑,會救他出來,即使奉上我的性命。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能下手殺得了绛宵,便能擔得起弑師之罪。”折疏面上無甚情緒,清冽的嗓音霜寒如昆侖凍雪,一字一句的道,“你是衆神主宰,要殺我不費吹灰之力。”她一步一步走近他,眼底一片血紅,“浮黎,你說得對,我們早在四百年前便已緣盡,是我不甘心,垂死掙紮,導致事情淪落至此。所以,我不會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