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很短的時間內調整心情,其實也是一種本事。
令主昨晚上又氣又惱,那不加掩飾的情緒,但凡長眼睛的都看出來了。瞿如還和師父嘀咕,覺得令主開始動歪腦筋了,好在他們來得及時,否則以令主的人品,很難保證半夜不爬到師父被窩裏來。無方有口難言,她和令主之間發生的那些雞毛蒜皮理都理不清,事情不大,但感觸良多,就算想找個人傾訴,也不知從何說起。
他的壞心思她當然知道,也防着他這招。瞿如來後他落空了,本以為刁蠻的老妖怪一定氣壞了,結果早上看見他時,他完全沒受昨晚的影響。早早起來找了吃的,她洗漱完畢後,他舉着一只巨大的蛙腿送到她面前,十分體貼地說:“娘子你吃吧,吃飽了我們好上路。”
這話聽着真有點瘆人,上的是黃泉路,所以臨行前要吃飽嗎?她看不見他的臉,但可以想象出他的表情,一定滿面春風,笑成了一朵花。
看看他拿來的蛙腿,表面有焦黃的脆皮和熒亮的油光,他的廚藝一向很好。不過這蛙腿實在太大太大了,有成人胳膊那樣的粗細長短,一看就不是尋常的菜蛙。她有點排斥,“這是什麽?”
令主剛要解釋,一旁抱着蛙身吃得滿嘴油膩的璃寬茶說:“是千歲蟾蜍。這是萬象山的特産,頭生角,吃了可以多活一千歲。”
無方大驚,“阿彌陀佛,它都修煉千年了,還是逃不過你的魔爪。”
令主顯得很無辜,“這東西又不罕見,萬象山裏一抓一大把。它八千年前就在我的菜譜上了,不光我,很多高等精怪也用它來增強修為。你就把它當早飯,随便吃兩口也行。我特意為你抓來的,幫你鞏固靈力,以後的一百年你都不用煉氣了,可以有更多時間和我談情說愛,不是很好嗎?”
他為了讨好未婚妻,堪稱不遺餘力。但凡對她有用處的東西都想辦法弄來送她,裹銀山的雪蓮,還有這裏的千歲蟾蜍,哪一樣不是別人夢寐以求的珍品?人活着不能死腦筋,比如登山有捷徑,能省力為什麽不省力一些?令主以前是不殺生的,但被貶到梵行剎土後,發現妖孽橫行寸草不生,不吃活物就得餓死。他又不是佛祖,能割肉喂鷹,活着是本能,也是本錢。所以他開葷了,這是一條不歸路,肉當然比草好吃。後來越吃越精,越吃越有品位,偶爾弄兩只千歲蟾蜍打打牙祭,像吃多了蘿蔔想吃羊蠍子一樣,講究個葷素搭配。
當然未婚妻是善良的,她一心向佛,不忍心破壞別人的千年修為。可她不懂,這裏的蟾蜍就算再煉萬兒八千年,也還是只癞蛤蟆,因為它們連內丹都結不成,喘氣純粹就是瞎活。
她很固執,說:“我不吃,多謝,你自己吃吧。”把他的一片好意全扔進臭水溝了。
令主舉着蛙腿,晨風裏的褲管在黑袍底下噗噗作響,“我希望你健康長壽……”煞一旦有了任何不适,就不會是什麽好事了。她的修為全在這具身體上,內裏是中空的,說消失就會消失。令主有點難過,他已經适應這種有目标有追求的生活了,只求娘子千秋萬世永垂不朽。萬一她走得早,他就得守寡,那活着還有什麽趣味。
他看她優雅趺坐,靜靜吐納,蛙腿在山岚間一點一點涼下來。回身望望瞿如,“小鳥,你吃嗎?”
瞿如蹭過來,摘了圓圓的小腿肚上的肉,替他送到無方面前,“師父,妖界本來就是弱肉強食,您在穢土上吃素,又沒有太陽曬,這麽下去皮膚會松弛的。還是吃一口吧,怎麽說都是師娘的心意。”
令主舉得手酸,把腿塞進瞿如懷裏讓她享用,自己捧着那塊腱子肉蹲在她面前,“上回你還吃我做的肉幹了呢,那也是只野豬妖,你怎麽不挑眼?我知道了,你不是忌憚它修煉了多少年,純粹是嫌棄它的出身。豔姑娘,做煞不能這樣,蛤蟆也是肉,難道青蛙就比它高貴嗎?”
他聒噪不休,無方不堪其擾,睜開眼含怒瞪着他,“你有完沒完?”
他擡了擡手,“你吃吧,吃了我就不羅嗦了。”切下一小片來,在她鼻子跟前晃了晃,“你聞多香,我加了孜然,大火小火不停切換,烤熟花了我一早上。”
無方打從肺底裏呼出了一口氣,覺得和他說再多都是白搭,他這種孜孜不倦緊咬不放的精神,已經徹底讓她敗下陣來了。
她終于放棄抵抗,雖然吃得不情不願,但令主看在眼裏,感到十分欣慰和滿足。
大家都收拾一下,準備得差不多了就可以上路了。九泉往上是生死門,那門當然不會赤裸裸暴露在外,旁邊有棵無枝木,樹身盤婉,上至于天,下通三泉,順着它便能找到大門的入口。
酆都畢竟是鬼城,不像陽世可以随意往來。無方看着令主召喚出樹靈,那是個滿頭綠的中年漢子,一臉鬼氣森森,見了令主抱拳一拱,“您又下去打秋風啊?”
這是什麽話?令主拖着長音嗯了一聲,上揚的調子充分顯示了不悅,“說話注意點,冥君賴了我上百年的營業款,人死債消這套在我這裏行不通。”
璃寬跳出來,爪牙風範十足,“憑你剛才這句廢話,令主就可以腰斬你。別給我閑扯淡了,趕緊開門,我們還有要事要辦。”
樹靈吓得吐舌,不懂說話藝術的人,套套近乎也像有意揭短。可不敢再說了,再說要出事的,他揚手一揮,一道藍光隐匿于樹杆。未幾樹身上出現縱向筆直的裂紋,裂口越來越大,後面出現了一扇黑白兩色的石門,那就是陰陽交界之處,能走過那扇門的,都是中陰身。
肉胎不能下酆都,這是老規矩,因為陽火會灼傷那些鬼魅,血脈流動的聲響也會震碎他們的耳道。樹靈邊叩石門邊回身看,“令主,恐怕得把軀殼留下,別擔心,小妖可以給你們看着。”
石門幽幽打開,門臼轉動,腳下的土地也跟着震動。門縫裏伸出一個腦袋來,頭上沒長幾根毛,一對奇大的眼睛鑲在頭頂,看見令主咋咋呼呼:“啊令主大人,昨晚萬象山上火光滔天,一看那火就透着英俊,原來是您放的!您大駕光臨,小鬼有失遠迎,快請進來。我家冥君常念叨您,說您是他今生的摯友,來世的情人……”
不知道裏面有幾句話是冥君原創,反正永結同好的決心很鮮明,連下輩子的姻緣都提前預定下了。
可惜筆直的令主全然不領情,“我有我的魇後,他有他的冥後,我對我娘子忠貞不渝,請他不要觊觎我,敗壞我的名節。”
這立場明确得,真是恰到好處。璃寬發現他家令主,有時候機靈得他快馬加鞭也趕不上。所以一位好的未婚妻就是一壺好油,蘸一蘸立刻滑不留手。其實說真的,與其給冥君拉郎配,還不如聊一聊冥後,當初冥後可是對令主有過那麽幾分意思的。搞得璃寬納悶了很久,為什麽羅剎女專門喜歡禍害位高者。金剛怒目夠兇吧,最後也被拉下馬了,他家令主這麽好的脾氣,她大概覺得好下手吧!
魑魅有些讪讪的,“小鬼也是道聽途說,令主千萬別怪罪……”巴結都來不及,規矩這種東西的彈性無限大。先前樹靈說入酆都得留下軀殼,最後這項也免了,魑魅給了他們一人一塊黑頭巾,“許多中陰身剛到這裏還沒适應,蓋一蓋諸位的陽氣,免得沖撞他們。關愛弱小是我們酆都一向秉承的美德,也是為了響應令主五千年前的號召。”
入鄉随俗,對大家都有好處。無方紮上了頭巾,如雲秀發下,普通的巾帕也像卧兔兒似的俏皮可愛。瞿如尖尖的耳朵位置長得偏上一點,結果把自己紮成了兔子。璃寬茶随手一系,加上那永遠掩不住胸膛的衣襟,滿身匪氣,簡直慘不忍睹。當然其中最犯難的就是令主,他提溜着頭巾不知如何是好,“娘子你幫我看一下,我不戴頭上,戴在脖子上成不成?”
黑袍上戴個黑頭巾,實在有損令主的形象。無方只管搖頭,“把帽兜摘下來多好……”可轉念一想又不對,萬一大家都看不見他的臉,摘了帽子會不會像個無頭鬼?這樣就太可怕了,反倒不摘還好一些。
她回身問魑魅,“一定要戴在頭上麽?”
魑魅說不用,“令主想紮腳脖子上都行,沒有硬性規定。”說罷眨着眼睛仔細打量她,“哎呀您就是魇後吧?啧啧,咱們還是老本家呢,這美貌,小鬼感動得快哭了……”
魑魅遇上了煞,真是老本家。無方平時參禪,煞氣尚可以在妖族面前遮掩,但同類相見,照鏡子似的,即便是最低等的鬼魅,也可以堪破她的真身。
她尴尬地笑了笑,那廂系好了頭巾的令主對這魑魅的多嘴十分不耐煩,“魇後的美貌不需你評價,本大王一個人感動就行了,有你什麽事?你還哭上了?”
這酆都的鬼怪都被陰氣泡傷了腦子,個個說話都那麽不中聽。令主嘩啦一下甩袖,牽起無方便往前走,邊走便道:“前面路暗,別怕,為夫給你開道。”
結果走了好幾步,發現有些不對勁,仔細摸摸,未婚妻的手腕什麽時候腫起來了?回頭一看,是哭喪着臉的璃寬茶,他咽着唾沫幹笑兩聲:“這黃泉路真是黑啊……剛才黑燈瞎火的,主上您牽錯人了。”
令主目瞪口呆,明明牽的是未婚妻,怎麽變成阿茶了?
無方挑着一盞小燈從他身旁經過,高雅的側臉,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來萬象澗的路上他化作朏朏,已經幹了不少缺德事,他甚至嘗試在她胸上練爪,她沒打死他就算好的。現在他又想趁亂使詐,她可不會再上他的惡當了。她入酆都目的明确,趕快确定振衣的魂魄在不在這裏。他是個凡人,又沒了修為,她要是不管他,就沒人在乎他的死活了。
黃泉路入門的一截尤其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她們師徒走得很急,剩下令主和璃寬茶在後面小跑着追趕,令主又嗚咽起來:“徒弟比我重要……”
璃寬已經不止一次聽見他抱怨,真是搞不懂,活了一萬歲,何必和一個二十來歲的毛孩子争長短。
“魇後不是說了嗎,只要那個凡人的魂魄不在酆都,她以後就不管了,一心一意和您生孩子。”
令主心頭猛絆了一下,“後面半句話她什麽時候說的?我怎麽不記得了?”
璃寬尴尬地呃了聲,“沒說過嗎?那您也可以讓它變成現實,靠您的美貌與才華。中陰鏡海的紅蓮一年開三回,下次盛開在兩個月後,兩個月夠您準備了吧?到時候您想擺一個什麽樣的排場,您說話,屬下和大管家一定粉身碎骨為您辦妥。您要帶魇後泛舟嗎?我們找吞天給您造一艘豪華大船,帶三十六個輪子的,随便在鏡海上航行。反正泥胎成熟需要一段時間,您可以和魇後在鏡海上獨處四十九天。四十九天啊,老鼠一窩仔都下完了,您還不能成事嗎?”
理想一般都是很豐滿的,令主極有信心,“憑本大王的神通,需要船嗎?”
豔遇不必刻意創造,就地取材才符合這項活動的标準。令主覺得自己又上了一個新臺階,他和未婚妻的感情正處在即将萌芽的階段,只要再澆兩遍水,很快就可以茁壯成長了。
他樂颠颠追了上去,“娘子你慢些走,這地方不像剎土,不幹淨的東西多着呢……”話音才落,遠處傳來隆隆的聲響,像打雷似的,一下一下錘擊着地面。她站住了,橘殼裏盛滿的鲛油蕩漾起來,忽然從天而降一只巨足,帶着泰山傾倒的聲勢落在她身旁,如果再偏一些,恐怕就要把人踩成肉餅了。
令主大張懷抱期待未婚妻來投奔,結果并沒有。她只是拂了拂裙上沾染的塵土,望着那個遠走的身影喃喃:“邢天……”
邢天是當年和天帝争神位的巨人,都和天帝鬥了,能有什麽好下場。結果被砍了腦袋,現在以乳為眼,以臍為口,說起來豈一個慘字了得。令主嘆了口氣,“英雄末路,青天白日容不下他,只好到酆都來混飯吃。冥君給他安排了個夜游郎的差事,專抓惡鬼,他幹得不錯,就是夜裏走道兒奶神不大好,每年少說得踩死一二十個魑魅魍魉,搞得冥君很頭疼。”
無方對他的用詞感到絕望,“奶神……”
令主說就是眼神,“可他現在沒有眼睛了,為了用詞準确,我覺得應該稱之為奶神。”
無方嘆着氣,擡起手撫了撫額頭,這可怎麽好呢,她好像真的遇見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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