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剎王不知道他發什麽瘋,覺得他這麽對孕婦,實在是渣到無法形容。
“即便是反派,也該有自己看重的人吧。難道上師眼裏只有豔無方?那我就不懂了,既然如此,你為什麽又對三足鳥下手?無論如何,這鳥兒也是你的同門,你就算不加憐愛,對自己的孩子也該手下留情。”他站起來,揉了一下被捏痛的手腕,不無嘲諷道,“上師果然是上師,修行入骨,比本王這個羅剎還絕決幾分。要是換了我,不喜歡瞿如鳥可以,看在鳥蛋的面子上也得溫柔一點,不會這麽對待一個孕婦。”
明玄狠狠白了他一眼,“孕婦個鬼,你根本就沒有懷孕。”
羅剎王有點意外,“這是推卸責任的新說辭?我明明懷上了,怎麽說沒有?那我早上吐成那樣是為什麽?”
明玄已經懶得再看這個笨蛋了,羅剎天三魂六魄都歸了正統,只有這一縷惡魄跌進阿鼻地獄,不是沒有道理的。又蠢又貪,還不識時務,借住在別人身體裏而已,居然那麽有歸屬感,真叫人不服不行。
“蓮師動了手腳,本以為他已經不問紅塵中事了,沒想到還是賊心不死。至于你,連自己的身體都搞不明白,也不能指望你成大事了。”
一得又一失,羅剎王這半天的心情被他們調劑得忽高忽低,現在都有些心力交瘁了。
“怎麽可能,我都感覺到胎動了。”他惆悵地撫撫自己的肚子,“你要是不想要這個孩子就明說,不要搞那麽多花樣。”
一門心思認定自己懷孕了的鬼,母愛泛濫起來真是連邏輯都顧不上了。這才幾天,就算是真的,也沒那麽快感受到胎動吧。為什麽至今為止,他遇上的都是些不靠譜的人呢?明玄感到深深的無力。要成事,個把得力的助手是必須的,當初他從八寒地獄把這縷神識撈出來,就是看中了他滿懷仇恨和不甘,有時和他對話,也看得出他是個有算計的鬼。本以為他夠狠,夠果斷,結果兜了一圈,發現他腦力有嚴重缺陷。難道是孤身一人太久了,迫切需要家庭的溫暖嗎?
他負起手,深深嘆了口氣,憤怒過後逐漸平靜下來,看來白準是識穿了他們的把戲了。讓他難過的,并不是又一次落敗,是無方也攪合在裏面,跟着白準一道戲弄他。瞿如懷孕這件事上,他們隔山打牛,雖然沒有起正面沖突,但給了他一個軟釘子碰。加上羅剎王這個糊裏糊塗的豬隊友,害得他灰頭土臉,顏面盡失。
他回身問他,“如果現在讓你在孩子和大業之間選擇,你會怎麽選?”
羅剎王幾乎沒怎麽猶豫,堅定地說:“本王選孩子。”
本來就是,大業是他明玄的大業,自己最大的目标僅僅是奪個舍,再建立一個羅剎鬼國。奪羅剎天的舍,願望是美好的,但難度比較大,任這位人皇再手眼通天,這世他是人,能力畢竟有限。羅剎王是只懂得退而求其次的鬼,原本上瞿如鳥的身,十分不情願。但眼下适應了,還憑空多了個孩子,對于新生兒存活率極低,大多難逃母親口腹之欲的羅剎一族來說,是很難能可貴的一場經歷。羅剎王以前就對族中羅剎女胡亂吃孩子的行為深惡痛絕,如果自己是女人,絕對不會傷害自己的孩子。曾經只是設想,現在變成現實了,雖然過程狗血,但他很有信心,決定驗證一下自己的自控能力。
明玄對這個搭檔的奇思妙想說不出的震驚,終于也看明白,要羅剎協助達成心願是不可能的。羅剎王已經暴露了,再回去也不過被他們抓起來,逼出殘魂拷打而已。他們認定了他和羅剎王勾結,如果不作補救,恐怕無方會更加讨厭他。
他微微扯了下嘴角,“我說你沒有懷孕,你怎麽不相信呢。昨晚蓮師送進你體內的,不過是個假孩子罷了。”
羅剎王依舊不太願意接受現實,他辯解着:“豔無方和本王一樣都接了蓮師的禮物,為什麽她沒懷孕,我卻懷上了?”
明玄簡直像秀才遇到兵,這樣胡攪蠻纏的鬼,把他的步調都帶亂了。他忍不住擡高了嗓門,“因為他們合起夥來耍你,你還不明白?你和羅剎天共存了幾十萬年,為什麽一點醫術都不會,好歹可以給自己把個脈啊。”
羅剎王下意識扣了自己的脈搏,又雜又亂,什麽都看不出來。他感到失望,“開這種玩笑,簡直不是人!”等意識到咒罵的內容不會對他們造成任何觸動,不由更加失望了——飛來樓的那幫烏合之衆,本來就不是人。
現在怎麽辦呢,巨大的落差讓他對人生産生了懷疑。哪裏摔倒哪裏爬起來,他把視線調到了皇帝身上,“上師,本王實在覺得意難平,要不然咱們現懷一個?”
明玄俊美的臉一下變得森森然,他一副要弄死他的神情,切齒問:“你說什麽?現懷一個?”
羅剎王有點不好意思,“上師不要誤會,本王當然沒有那種怪癖。我是說我可以先回避,把瞿如鳥的軀殼留下,請上師随意。”
對一只沒有魂魄的鳥下手嗎?明玄笑得陰森,“我可沒有奸屍的興趣。”
那就難辦了,羅剎王表示很想要一個孩子,其心情之迫切,已經超越了一切野心和渴望。
明玄發現自己真的無法再忍受這只沒用的鬼了,他本想借由瞿如的身體,讓羅剎王幹幾票轟動中土的大案,到時候他好想辦法給白準下套子,甚至降他的罪,把他困在荼蘼山上。結果怎麽樣?功虧一篑。羅剎王有他自己的意願,他自作主張想吸無方的元嬰,得知自己的宿主懷孕後,幹脆連理想都一并扔了,做起母慈子孝的美夢來。
既然依仗不了,那就利用完最後一點剩餘的價值,丢棄吧。
他在羅剎王熱切的眼神裏悻然笑起來,“真沒想到,大王是這樣的羅剎。”
借居在瞿如身體裏的羅剎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其實本王再惡,對弱小的東西還是有憐憫之心的。”
明玄嗤地一聲,充分表達了自己的不屑。作為一縷惡魄,弄得這麽兒女情長,是極大的失敗。他不需要這種不聽指揮的幫手,看來一切都得靠自己,這世上沒有誰能讓他信得過了。
他揚起手,掌中一團真氣凝結,頃刻幻化成五枚鎮魂釘,在羅剎王笑意還未來得及隐退前,飛速穿透他的皮肉,釘住他的神識,封住了他的口。瞿如的身體失去主宰,蕩悠悠站在那裏,像一個制作精良的木偶。他凝目看了一會兒,想起當初過沙漠,渡堿海,他的記憶裏除了無方,這位同行的師姐居然只剩一個虛浮的影子,連一點實質的印象都沒有。
他轉過身去,朝殿外看。身後的軀殼忽然扭曲變形,發出嘶啞的吼叫,那是羅剎王在作最後的掙紮。想來鎮魂釘不夠,他連頭都沒回,震震衣袖,又追加了三枚。世界重新恢複平靜,他走到殿門前傳令:“去飛來樓請護國和夫人,就說瞿如出了事,讓他們速速進宮。”
那幫人來去,一般不走凡人的路。他們騰雲駕霧,須臾就能趕至。
因為之前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無方雖然很為瞿如擔心,卻還是得沉住氣。璃寬茶已經忍不住哭天抹淚了,來的路上大呼小叫着:“我要宰了明玄,給小鳥報仇。”
令主拍了拍他的肩,“別輕舉妄動,本大王負責保護他今生的安危,你動他,我就得收拾你。再說你不是他的對手,真要論本事……恐怕我這萬年道行,在他面前也不值一提。”
無方聽了七上八下,“你是不是知道他的底細了?”
令主歪着腦袋嗯了一聲,“猜了個大概,但還不敢确定。等我探明了虛實,一定告訴你。”
護國到了,內侍匆忙上前迎接,往殿內引路。進門就看見皇帝的背影,站在大殿的抱柱旁。聽見通傳回過身來,臉上不見憂傷,眼睛裏卻隐藏着悲情,指了指行屍走肉一樣的瞿如,“師姐被羅剎附體,剛才假借懷孕之名意圖刺殺我,被我用鎮魂釘制住了。事情來得突然,我一下子沒了主張,請師父和護國來,商議怎麽處理。前兩天她鬧着要走,我沒辦法,只好由她去,沒想到離宮後出了這樣的變故。”
這是要把自己做的破事推诿得一幹二淨啊,所以反派不是誰都能當的,首要的一條就是要臉皮夠厚。
令主和他瞎扯的當口,無方上去探瞿如的鼻息。失去魂魄的人,除了沒有思維和行動能力,氣還是照喘的。不管羅剎王現在在不在她身體裏,瞿如自己的魂魄總得有個說法,可是無方仔細查驗,根本找不到她的精魄。
璃寬茶眼巴巴看着她,“魇後,小鳥怎麽樣?還有救嗎?”
她站起來,回身對明玄道:“瞿如的軀殼被羅剎占據,魂魄不知流亡到哪裏去了。可否讓這羅剎開口,好問出瞿如的下落。”
明玄擡眼看她,有一瞬她竟然覺得這張臉變得很陌生,似乎成了另外一個人。
他的唇角有譏諷的線條,半帶遺憾地說:“這羅剎太強悍,我用了八根鎮魂釘才制服他。鎮魂釘的威力師父是知道的,一旦入體,就拔不出來了。這羅剎恐怕已經沒法開口,咱們還是想想辦法,從別的地方着手,打探師姐的下落吧。”
這不是滅口是什麽?璃寬茶跳起來,“明玄……”
空剩一個軀殼的瞿如因為被扔下,腦袋着地,咣地一聲,撞出好大的動靜。大家看向璃寬茶,他張着嘴,無措地舉起了兩手,連質問明玄的話都忘說了,嗫嚅着:“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反正這都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瞿如的魂魄下落不明了。無方緊緊盯着皇帝,“明玄,當初你奄奄一息,是瞿如主張救你的。她人不壞,而且是真心喜歡你,無論如何,你都不能袖手旁觀。”
其實她很想指責他,他知道。但因為瞿如還捏在他手裏,她不敢對他惡言相向。這樣倒也好,他就喜歡他們恨之入骨又幹不掉他的樣子,簡直讓他忍不住想發笑。
看看白準,今天他腦袋上沒有頂角,想是這兩天太忙,抽不出空來糾纏無方。他慢慢長出一口氣,心裏終于感到一絲快慰,語氣也變得和軟了些,“師父請放心,師姐的事,我不會不管的。我也很着急,不知道她究竟是什麽時候撞上的羅剎。這中土妖鬼遍地,萬一精魄被邪魔控制,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留下瞿如的魂魄,對他來說等于掌握了無方的命門,她為了顧全瞿如,總會對他忌憚三分。那三足鳥兒,這趟是不能有好結局了,親歷了那麽多事,讓她回來,一切都得穿幫,大可不必。她的精魄在他手裏,早晚會派上用場。要不了多久了,他們會為今天的一時痛快付出代價。
轉生為人,有太多的局限,勢必要先壯大自己,才能圖後計。人皇?明君?其實這些都是過眼雲煙。他心平氣和對白準道:“師姐留在宮裏,師父定然不能放心,那就帶回飛來樓去吧。我會派天星局的人出去打探,一旦有消息,會即刻通知師父。至于護國……我這裏有一樁要事,想請護國為我辦妥。”視線轉了一圈,澀然微笑,“待屏退了左右,我再和護國詳談。”
皇帝有悄悄話,不能當着外人說,無方和璃寬茶對視一眼,架起瞿如道:“那我們先回飛來樓。”又特意囑咐了一句,“我等你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不回來,我就來接你。”
夫妻恩愛,難分難舍,抑或是有了上次白準上夜摩天的經歷,她成了驚弓之鳥,唯恐他又去向不明。明玄聽了心裏自然不是滋味,妒火熊熊,只能拼盡全力壓制。
神佛沒有執念,這話不過是世人的誤解。他想起以前,也曾心如明鏡臺,不染一絲塵埃。可惜來了個人,攪亂一池春水,把他引上了一條不歸路,自此之後,就再難回頭了。
無方和璃寬茶帶着瞿如走了,殿裏閑人退盡,只剩他們兩個。白準拂了拂他的大花圓領袍,寝殿那頭的巨大銅鏡裏正好映照出他的身形。他扭身看,發現自己的身材越來越好,別的男人穿得豔麗俗不可耐,自己卻可以穿活布料上的花。怎麽這麽帥呢,他自戀地捏捏自己的胸肌,對明玄接下去可能發作的刁難完全不上心。
“天這麽熱,有事不妨直說。”
明玄聽後回過身來,逐字逐句道:“上次找河圖洛書,辛苦你了。這次我有另一件事交代你,勞煩你走一趟屍骸淨地,替我取回金剛杵。”
令主聞言一驚,猛地擡起眼來,“你是……”
明玄的面目逐漸開始幻化,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大荒盡頭傳來,空洞地,毫無感情地同他寒暄:“故人相見不相識,實在遺憾。我的真身,其實你早就猜到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