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看,地上有一道淺淺的痕跡,顯然是有人用雙膝爬行而致的。
循着軌跡一路找過去,碧落一眼就看見了有氣無力的涼生,她瘦了很多,消瘦的兩頰恨不得凹陷進去,大大的眼袋,衣服殘破不堪,滿臉污垢,頭發亂蓬蓬的,身上有幾處幹不掉的血跡,顯然受傷不輕,俨然一個街頭的小叫花子一般。
“師傅!師傅!”涼生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揉揉眼睛,不可置信的喊着碧落的名字。
碧落輕輕蹲下,把正在顫抖的小人兒緊緊摟在懷裏,輕輕嘆息道:“為師來了,別怕。”
碧落的懷中的溫熱讓涼生感受到了真實的溫暖,面前的這個師傅是真實的,不是自己的幻想,是師傅!師傅來救自己了!
她貪婪的嗅着碧落身上熟悉的淡雅香氣,恨不得整個人都揉進他懷裏,滿肚的委屈頓時全部釋放出來:“師傅,師傅!真的是你!徒兒好想你……”
碧落看着涼生可憐兮兮的小臉,明明想哭鼻子卻強忍住在眼眶打轉的淚,這孩子,故作堅強的樣子,讓他心裏倏的一緊,都怪自己不好,自己是修行千年的上神,居然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徒兒……
當下拿出一塊素色錦帕,替涼生抹去臉上血漬和污垢,把帕子塞進她手裏,抱起她站起來,輕輕踏上雲端:“我們回家,為師帶你回家。”
“回家……”這個字眼讓涼生忍不住鼻子一抽,爺爺死後,再也沒有人跟她說“回家”這兩個字了。
碧落飛得很快,很快便回到了桃溪閣,抱着涼生走進自己的房間,輕輕将她放在自己的床榻上。
涼生難為情的打量着碧落:“師傅,這是您的房間,徒兒怎麽能……”
碧落伸出一只手輕輕搭上她的手腕:“為師的這張床是南海檀木做成,有利于你休養身體。你現在身上不少地方骨折,雙腿骨折尤為嚴重,一個不小心便會全身癱瘓不能走動,所以安心躺着罷。”
涼生看到碧落一臉嚴肅的樣子,擔憂之情在眼中隐隐約約的顯現,不敢多言,立刻乖乖的閉上了嘴,任憑碧落把脈。
但是一看到碧落關心自己的樣子,情蠱便忍不住發作,頓時心口絞痛起來。
這廂碧落踏上涼生的脈搏之後,便覺得微微吃驚。這脈象……好生奇怪,他默不作聲的更加深入的感受着涼生的脈搏,一言不發。
涼生慘白的臉如雪般近乎透明,嘴唇輕輕地抿着:“師傅?我傷的很重嗎?”
“你……”碧落一向平靜無波的眼睛中洋溢着一種別樣的情緒,他用複雜的眼神撩開半遮住涼生臉的頭發,在那裏,涼生的眉梢上,一枚小小的朱砂痣安靜的躺在那裏。
他心心念念記挂着徒兒,竟然中了情蠱!
涼生急忙遮住那顆血紅的朱砂痣:“師傅,別看……”
碧落松開了涼生的手,定定的看着涼生,烏黑的眼眸裏是看不穿的感思,一時間氣氛靜的讓人窒息。
涼生捂住臉頰垂下眼睛:“師傅……”
碧落站起來,別過臉:“別叫我師傅,我沒有你這樣的徒兒。”
涼生面如土色,唇如白紙,她知道一定是情蠱被師傅發現了,自己的情誼就那麽□裸的晾在了自己的臉上。一切恍如做夢,腦中空白一片,耳中轟鳴不已。
涼生顫顫巍巍的抓住碧落的袖子倏地一顫:“師傅,徒兒……”
碧落不動聲色的甩開她的手:“你太讓為師失望了,為師與你相處兩年有餘,一直覺得你是個乖巧機靈的丫頭,你是我的徒兒,我是你的師傅,如此便好。為什麽偏偏卻多生了無端的心思……”
涼生滾下床來,瞬間失去了全身的力氣,無法再伸出手去,喉嚨梗塞,心仿佛沉入深淵,情蠱發作更甚,疼痛難忍:“是徒兒不孝,徒兒不顧三綱五常,有違倫常,讓師傅蒙羞,徒兒願意受任何刑罰!”
碧落側過頭看着涼生,悲然一笑:“你且走罷,這小小的上清派,斷斷是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了。”
涼生咬緊嘴唇,心中更痛,掙紮着跪在碧落面前:“師傅,不要……不要趕徒兒走,求你……”
碧落靜默半晌,眼睛罩着一層薄薄的迷霧,冷冷道:“上清派第三十二代弟子涼生,今日起,逐出師門,永生永世,不得歸派。我碧落,以後再無這個徒兒。”
涼生只覺得全身都失了力氣,什麽話都說不出,腦子全然只回想着碧落的話。
“逐出師門……永生永世……”
涼生只覺得一口腥甜的血液正在喉頭翻滾上湧,情蠱攻心,頓時在地上翻滾起來,大腦亂作一團,只能緊緊抱住腦袋腦海中全是碧落的身影,她忍不住叫道:“師傅,師傅!”
碧落身子一顫,看着在地上翻滾痛苦的昔日愛徒,拳頭緊了又緊,想要去扶起她,卻始終沒有行動。
兩人都沒有注意到,門外,一個火紅的身影悄悄地疾馳而去。
54、毀容斷臂(上)
獨孤宣快速的飛向大殿,一路上,她捂着自己的嘴巴拼命壓制自己想要叫喊的沖動,拼命壓制下自己心頭無比的震驚和難以置信,她萬萬沒有想到,涼生居然敢對本門師尊有非分之想!
本來今日她只是偷偷潛入桃溪閣,想要摘取幾朵開得正豔的桃花回去把玩,卻未曾想,正撞上了這令人不齒的一幕,撞破了這驚天的秘密。
這可是有違倫常的奇恥大辱,她涼生居然……居然……
饒是自己反應極快,還是覺得大腦一片空白,難以接受。
獨孤宣穩住自己的呼吸,慢慢平靜下來,落到清冷大殿門口,好像忽然想明白了什麽似的。露出恨恨的笑意,喃喃道:“涼生啊涼生,你一直在我前面,擋住了我的所有光芒,又拜了師尊為師,獲盡世人寵愛和羨慕,又有何意義?原來你也只是個可憐蟲罷了,懷了這龌龊鄙夷的心思跟在師尊身旁,不知道此時清冷殿內的兩位長老知道此事後會有什麽反應呢?”
獨孤宣收起古怪的笑容,緩步走進了清冷大殿,只餘下大門合攏後的餘音:“獨孤宣求見兩位長老,弟子有要事禀報,此事非同小可……”
此刻,碧落房內,寂靜無聲。
碧落坐在窗前,涼生趴在地上,兩人就這麽僵持着,一言不發。
半晌,碧落輕輕揮了揮衣袖,涼生便覺得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把自己推向門外,她身受重傷,本已經虛弱到極致,在這股力量前,弱小的如一只螞蟻,一下子便被那股力量推到了門口。
涼生死死抱住門檻,如同大海中抓住一根稻草般,帶着哭腔發出了一聲凄凄哀哀的:“師傅!”
不要!她不要離開師傅!絕不離開師傅!
她錯了,她認了!要怎麽懲罰她,哪怕殺了她,她也認了!早在那年他救下她的時候,她就認了,這條命從那刻起便已經屬于他了!
但是,她生是他的徒兒,死也是他的弟子!永遠永遠都是!她不要離開他!
涼生閉上眼睛,流出兩行無言的淚水。往昔的情景,一一浮上心頭:
初次相見,她驚慌失措:“我……我叫涼生!請,請神仙大人允許我伴您左右,侍奉神仙大人!”
“能伴我左右的,只有我的徒弟。”
“那,請神仙大人收我做徒弟!既然必須成為您徒兒才能伴您左右的話,那我竭盡全力,也要成為神仙大人的徒兒!”
拜師大會的時候,碧落淡淡一笑,以手輕拂她頭頂道:“你我并無師徒之緣。”
“你遇到了我就是有緣,如何能說沒有緣分?做師徒又哪裏需要什麽緣分?”
“将來自會有那法力高深之人做你的師父,只須再耐心等上一段時間。”
“我只要你做我的師父。”
想到這裏,涼生抿起嘴唇,仿佛又看到了那年的不谙世事的小丫頭。
一切未變,只是自己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天真的小丫頭了。
情是毒藥,她中了毒,久毒未醫,如今,她已經是個病入膏肓的病人了。
碧落面無表情的盯着涼生,輕啓唇,聲音明明動聽之極,卻如同萬年寒冰将人打入谷底:“出去。”
“不。”涼生的執着勁又湧上來,死死的抓住門檻不肯松手。
“孽徒,連為師的話都不聽了?”碧落明明外表無異,但是語氣卻參雜了些許激動,身子一個激靈,屍毒發作,全身都顫栗起來。他撐着桌子,但是臉色卻青的吓人。
他從不動氣,面對天下蒼生都一步步安然走過來了,但是如今一個小小的逆徒竟讓他忍不住動了肝火,叫他如何是好?
涼生看到碧落的樣子,離開意識到碧落屍毒發作,急急地拖着骨折的雙腿爬過去:“師傅,師傅!”
“別過來。”碧落遏制住身子的異樣,制止了涼生的舉動。
涼生立刻不動了,她點點頭:“師傅,你千萬別動氣,你怎麽樣責罵我都好,但求你,別生氣,引得毒發傷了身子,涼生乖乖的,涼生乖乖的,涼生再也不惹師傅生氣了,師傅現在不想看到徒兒是麽?好好好,徒兒這就離開師傅的視線,只要師傅能夠保重自己的身體!”
是的,她只是個孩子,在她心中,只要師傅健健康康的,就是她莫大的幸福。她只會用孩子的方式去愛師傅,單純,純粹。
師傅好,便是她的喜。
師傅不好,便是她的憂。
他的一舉一動,牽連的是她的一颦一笑。
涼生連滾帶爬的爬出房門,卻正撞在一人的身上,她驚慌的擡起頭,卻正對上兩雙威嚴的眸子:“長……長老……”
獨孤長老看起來怒火滔天,胡子一翹一翹:“派中怎麽出了你這麽個不孝子弟!圖謀不軌,思慕自己的師傅,當真是亂了倫理的逆徒!如此肆意妄為,豈不是毀了你師傅的清譽!”
獨孤長老的這席話在涼生的耳邊回響開來:“毀了你師傅的清譽!毀了你師傅的清譽!毀了你師傅的清譽!”
涼生只覺得頭疼欲裂,立刻拉住獨孤長老的衣角哀求道:“不,一切都是我一個人的事情,與師傅無幹,孽徒願,願一死以謝師恩。”
“誰說要你死了?”清清冷冷的聲音,不冷不淡,正是清塵長老發了話。
清塵長老嘆了一口氣,這孩子,他一直看着這孩子沒命的努力,星辰魁大會上更是讓他驚駭不已,這孩子的毅力和表現都讓他太吃驚了,但是如今竟然走上了歧途,犯的,可不是小偷小摸的罪,他也不能留情了。
清塵長老走到涼生面前:“派規一百五十一條,凡大逆不道有違倫常者,應剝去上清弟子資格,并廢其功力,毀其皮相,逐出師門,永生永世不得返派。”
涼生低着頭,沒有說話。
獨孤長老看了清塵長老一眼,抽出一柄短劍,使了個眼色:“動手吧。”
“慢着。”碧落走出房門,淡漠的眼睛一一掠過衆人:“我來。”
碧落手指一點,涼生腰上的紫郢劍便嗡嗡的飛到碧落手中,碧落擡起手來,目光澄明:“三百年前,花鸾如此,三百年後,你亦如此。為師說了多少次,情字亂心,不惑不解,為師的訓誡你都當做耳旁風罷。”
說到這裏,碧落手中的短劍毫不猶豫的快速對着涼生的臉刺下去:“三百年前我沒有留情,三百年後我亦不會手軟,孽徒,你知錯罷!”
“不!”涼生發出一聲痛徹心髓的哀嚎,臉上被短劍刺出一道深深的口子,滲着血,占了大半邊臉,甚是可怖。
獨孤長老和清塵長老站在一邊,大氣都不敢出一聲,這一幕,早有準備,然而卻仍然是看不出的血腥。
“師傅,不要!”涼生臉上的血滴在地上,“滴答”“滴答”……
為什麽要用紫郢劍,為什麽偏偏是紫郢劍……
師傅你曾說過,紫郢青索本是一對,她身上的紫郢,他身上的青索。
到如今,他竟是要連這小小的牽連也毀個徹底麽?
碧落緩緩地合上了眼簾。之前不知道涼生心思的時候,只是将她當做自己唯一的徒弟那樣疼愛。可當他現在知道了一切,以後再面對她的時候,又怎麽能夠像以前一樣,當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呢?
過往和她之間的點點滴滴總是不斷地浮現在眼前。
兩千年來,他一直心如止水,可如今,卻亂了心神。
他怎麽能,他如何能……不可以,他是千年上神,萬人的表率,怎能……
他生來就無心,只有桃花的精魄,成仙之後,又怎麽可能有心呢?
碧落睜開眼睛,眼睛裏是無盡的寒意,他再次提起紫郢劍來,劍上的寒光刺痛了涼生的眼睛。
涼生扯住碧落雪白的衣衫,死死抓緊他的衣衫不肯放手。
她到底還在堅持些什麽,到底還在哀求些什麽,師傅,到底還是那個始終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桃花上神,自己在他眼中,不過是個萬惡不赦的小小弟子。
碧落不動聲色的甩開她,她卻死死扯住碧落的衣衫不放。
“放開。”碧落咬牙再次一劍刺下去。
“嘶!”涼生臉上又多了一道觸目驚心的長長疤痕。兩個口子成十字狀在她不大的臉上交錯開來,看起來分外的詭異醜陋。
涼生根本不去管自己臉上的口子,雙手仍然死死抓住碧落的衣衫。
她不要放手,她知道,這一放手,恐怕是再也見不到師傅了。
一張皮相算什麽,雙腿骨折算什麽,臉上的刀口又算什麽,跟師傅相比,一切都算不得什麽,是她錯了,是她自己錯了!現在這一切,都是她應得的!報應!
碧落聲音多了一份厲色:“放手。”
“不放。”涼生固執決然,眉梢的朱砂痣越發的分明,情蠱發作,絞痛難忍。
碧落的眼底如同結了厚厚一層冰:“既然如此,就讓為師逼你放手!”
他舉劍再揮,劍氣立刻割了涼生手臂上不少小口子,劍卻沒有停下,直直的再次刺上了涼生的臉頰。
“嘶。”
“嘶嘶。”
“哧。”
一道一道傷痕在涼生臉上出現,碧落的手勢沒有停下,仍然一刀刀在她臉上劃過,原本清麗的容顏此時已然猙獰可怖。
涼生沒有喊痛,也沒有顧忌傷口,只是木然的死死抓住碧落的衣衫不放,任由他一劍劍割着自己的臉。
第三下,第四下……第十下,第十一下……
碧落整整刺了她七七四十九劍才停下手來,此刻涼生的臉上已然血肉模糊一片,辨不出五官,全是血和大大小小的口子。
那張臉原本是極為美麗柔婉的,此時卻被那可怖刀痕和憔悴地情态襯得煞是凄慘。肌肉翻了出來,一條條都是鮮紅的疤痕。她美麗的眼睛,美麗的鼻子,美麗的嘴巴,都是歪歪扭扭,像鬼一樣。
獨孤長老和清塵長老不忍再看,別過頭去。
涼生擡起頭來,看不出是哭了還是笑了,沙啞的喉音:“師傅,徒兒不怪你……”
碧落強忍住心頭的內疚,涼生垂下眼眸,松了手去,不再看他。
碧落後退幾步,心中五味俱全,自己縱然是狠了心去,她到底只是個孩子啊……
不知名的苦澀湧上心頭,看着涼生的慘狀,心裏忽然冰涼冰涼的,失了氣力。
涼生雙手合攏,雙掌相合:“派規一百五十一條,凡大逆不道有違倫常者,應剝去上清弟子資格,并廢其功力,毀其皮相,逐出師門,永生永世不得返派。不肖弟子涼生如今皮相已廢,這就自毀功力,自出師門,絕不損一分一毫上清清譽。”
說罷,氣血彙聚丹田,意念集中:“散!”
一陣青煙散去,涼生重重的咳出一口鮮血,功力盡毀,這下子可是遂了他的心意罷?
天已黑透,殘月如鈎,凄冷的月光灑下來,四下寂靜一片。
清塵長老撚着一串佛珠,大呼“善哉善哉”,緩步離去。獨孤長老也緊跟其後,不願在此地多留一刻。
碧落兩指夾住紫郢劍,手中那柄冰涼的小劍便“咔擦”一分為三段,脆生生掉在地上:“紫郢已斷,你我師徒之情也亦如此。”
碧落嘴唇有些蒼白,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霧霭,背對着涼生,慢慢走遠。
看着碧落冷酷無情的背影,涼生剎那間幡然醒悟,她捧起那素來小心翼翼珍視的今日卻已經變成幾段的紫郢劍,絕望充斥心底。
她與他,就像兩條不能相接的平行線。既然這樣,不如心如止水,再不起波瀾。
原來,素日裏所有的溫柔都是假的,此刻的無情才是真的。
55、毀容斷臂(下)
天黑了,月色半藏在雲後,固執的不肯出來,到處都有蟋蟀的凄切的叫聲。大地已經沉睡了,除了微風輕輕地吹着,一切都寂靜無聲。黑沉沉的夜,仿佛無邊的濃墨重重地塗抹在天際,連星星的微光也沒有。
上清鎮的一堵斷垣殘牆下,涼生擡起頭望着漆黑黑的天,就地躺了下來。
一切都結束了。
師傅真是厭惡極了她罷?
竟然還遣了童子把她送出茅山,一直送到山腳下的上清鎮上。
她現在全身沒有一點靈力,已經是一介凡人,還是一個毀了容的醜陋不堪的人,身上的骨折也越發的嚴重,這懲罰還不夠麽?如今,身無分文,又暫且無法自理,該怎樣生存下去?
報應,是報應吧?
報應自己有違人倫,錯愛師傅。
報應……都是報應……
臉上的傷口已經止住血,橫七豎八都是細細的一條條傷痕,猙獰可怖。
情蠱的陣痛已經過去,只是不知什麽時候可能再次發作。
涼生從破爛的衣衫中摸出伽羅的琉璃心,咧嘴一笑。本來應該是明朗的笑容,此刻在遍布傷痕的臉上卻顯得格外古怪。
伽羅哥哥,爺爺死了,你也死了,小昭抛棄了我,現如今,連師傅也抛棄了我。
活下去,還有什麽意義?
這世上,已經沒有值得我愛的人了。
也沒有,愛我的人了。
你會一直陪着我對吧?伽羅哥哥,我知道你聽不到,這只是一顆琉璃心,一顆冰冷的琉璃……
“沙沙沙……”一頭英武的白色小獸正在下山的路上疾馳,瞳子在夜裏閃亮閃亮,白色的鬃毛順滑無比,根根分明。正是啾啾無疑!
啾啾叼着一個白色錦囊一路疾馳,憑着它的神速很快便到了山腳,眼看着就要下山到達山下的上清鎮了。
大概是一路上着實着急,跑的厲害,太過疲累。
啾啾看到了山腳的一條溪流便一下子沖過去,小心翼翼的把嘴裏叼着的錦囊放在溪邊的草地上,然後一個猛子紮進溪流裏,無比歡實的飲起水來。
獨孤宣悄無聲息的從空中緩緩降落在草地上,雙手撐起一張閃着金光的網,紅衣如火。
她揚起一個勢在必得的笑,将手中的金網撒向了溪邊飲水的啾啾!
啾啾只覺得眼前一閃,自己已經被困在那金色網中,動彈不得。
它用力的撕咬着網子,但是那網卻絲毫沒有變化,縱是啾啾利齒如此,居然也毫無損壞。
啾啾急了,大吼一聲,一道雷電騰空而至,狠狠的劈到了網上,然而那網卻不為所動,雷電過後,仍舊是緊緊的束縛住啾啾。
獨孤宣蹲□子,把食指輕輕放到嘴唇前,做了個“噓”的手勢:“上古神獸也不過如此,在乾坤網下還不是乖的跟一只小貓一樣?這樣看來,偷了父親的乾坤網雖然難些,但比起結果來,還是很劃算的。真不明白,連你一只小獸也瞎了眼,認了涼生那醜女做主人!”
獨孤宣雙手交錯,一道紅光自手心出現,将乾坤網連同網內的啾啾一并收進自己的墟鼎。
随後站起來,拍拍裙角的泥土,走到草地上的白色錦囊面前,俯身将錦囊撿了起來,一把扯開那錦囊的封口,将裏面的東西悉數倒出:兩瓶藥膏,一些碎銀子……還有一張小小的字條,是碧落清秀的字跡:保重。
獨孤宣的手顫抖起來,今日的一切,她一直躲在一旁暗自偷窺。她要親眼看着涼生痛不欲生!
老實說,看到涼生的臉被劃成鬼一樣的時候,她差點沒吐出來。
一直等到長老離開,碧落進房,乃至童子送涼生下山,她都沒有離開。
沒想到,這時候,她卻見得碧落的房門再次打開,碧落和啾啾一起出了房門,啾啾嘴裏還叼着一只白色錦囊。
碧落拍怕啾啾的頭:“去吧,好生照顧她。”
這才一路跟了過來,于是有了這一幕。
她拿起那兩只藥瓶,一次聞了一聞,一下子驚住了!竟然是續骨膏和複容散!
這兩種藥都是絕世罕藥,派中珍藏也不過寥寥幾瓶,若不是以前在爹爹那聞過這兩瓶藥,連她也認不出來這藥是作甚麽的!
續骨膏可以用來複原骨折之處,且會強健體魄;而複容散,據說可以讓短期內任何疤痕減淡甚至消失!
師尊竟然費了如此大的心思:先劃傷涼生的臉,廢了她的功力,然後再給她良藥……
難怪,難怪,難道師尊他對涼生那丫頭……
獨孤宣手一抖,那兩瓶藥滑落到了地上。惱火和不甘充斥着她的大腦,不!她不允許涼生好過!不管什麽,她總是輸給涼生!
憑什麽!
她不要那丫頭好過!絕對不要!她獨孤宣是天下獨一無二的長老之女,她涼生區區一個野丫頭算什麽!
一個惡毒的念頭在獨孤宣心裏滋生出來,獨孤宣不由地握緊了手中的白色錦囊,咬牙切齒道:“既然如此,那我就……”
“師傅,嗚,不要,師傅!”涼生掙紮着從夢中醒過來,大顆的冷汗順着額頭流下來,灑進臉上的傷口裏,鹹鹹的如同鹽水,滲進了傷口,整個臉都發紅發熱起來。
涼生深深呼出一口氣,伸出手來,一雙原本白嫩的小手此刻已經沾染了不少地上的塵土,混合着血液和汗,又黏又髒。
三三兩兩的行人經過她所處之地,都不禁咋舌,如同見了鬼一般迅速離開。
涼生爬到一個積水的水窪前,看着裏面的人慘不忍睹的倒影,哀涼的笑道:“小時候總愛扮鬼吓人,如今我倒是不用扮鬼也吓人了。”
以前人人總是注意她的銀發,欺負她。
現如今,自己又成了不人不鬼的模樣,再加上沾了血跡的銀發,人們竟是怕了她了。
“真是令人作嘔的氣味啊,你怎麽還有臉活在這世上?”獨孤宣用一只手輕輕捂住口鼻,嫌惡的上下打量着涼生:“這幅尊容倒真是差點讓我認不出這是當年清麗的小師妹啊。”
涼生臉色難堪的看着獨孤宣:“你來做什麽?”
獨孤宣一揮袖,一道紅光閃過,啾啾被她放了出來,它憤憤的對着獨孤宣哼唧了幾聲,但是俱于獨孤宣的乾坤網,不敢上前攻擊。
涼生驚喜的叫道:“啾啾!”
啾啾聽到熟悉的呼喚聲,一愣神,驚喜的轉頭,卻看到面容模糊衣衫褴褛的涼生,詫異的盯着涼生看了半天,猶猶豫豫的走上前去,仔細的嗅着她的味道,終于認出了眼前這個醜陋的人正是自己的小主人,離開奔到涼生懷裏,嗚嗚咽咽着,像個小孩子般啼哭。
獨孤宣掐腰大笑:“看到沒有,你如今醜的竟連你的坐騎都險些認不出來你。”
啾啾聽懂了獨孤宣的話,立刻憤怒了,它再如何,也只是獸類,無法口吐人言還擊,只能一下子撲上去,想要咬住獨孤宣。
獨孤宣早有防備,迅速伸出食指:“定身術!”
啾啾一下子被定在那裏,想動動不了,想發聲也發不了,只能用發紅的眼睛怒視着獨孤宣。
獨孤宣半俯□子,湊上涼生的鼻尖,冷冷道:“你還不明白嗎,涼生。白澤獸沒有師尊的允許,怎麽會下山來到你這裏?”
涼生一下子反應過來,心中有些似明非明:“師傅他……”
獨孤宣打斷了涼生的遐思:“我是奉掌門師尊的命令前來的。師尊說……”
涼生一個激靈:“師傅他,說了什麽?”
獨孤宣瞪着涼生:“掌門師尊說,再也不想看到你這逆徒。連帶你這逆徒的一切物什,他都不想看到,包括這白澤獸,師尊一刻都不想多見。因此遣我把這白澤獸送過來,複還與你。”
涼生啞然失笑:“師傅他……”
師傅就這麽讨厭自己麽?這幾年的師徒之情當真沒有半分是真麽?
“掌門師尊還說……”獨孤宣繼續惡狠狠地瞪着涼生:“千年清譽都被你這孽徒毀于一旦,傷風敗俗,須要狠狠懲戒。自己徒兒無法下手,故而由我代行,斷臂鎖靈。”
這番話在涼生腦中連連炸響,師傅,你狠心如此麽?
就這麽讨厭徒兒麽?
自己居然對這樣的師傅存有奢望,到底是自己瘋了,還是師傅瘋了?
是自己錯了,還是師傅錯了?!
獨孤宣的兩只手分別摁住了涼生的兩只手,涼生沒有負隅反抗,只是任憑着獨孤宣擺弄自己。
獨孤宣拿出十根寒光逼人的鎖靈針:“這鎖靈針插入十根手指,靈根将被徹底鎖住,無法修仙,靈力從源頭上被封住。這樣的刑罰,真是很适合你呢,曾經的天才小師妹。”
涼生五根纖細修長的手指,慘白慘白。尖利的鎖靈針刺進十指內,血珠順着針流出來。
涼生眉頭霎時間蹙緊,十指連心,一時間火辣的疼痛,呼吸都帶有血腥和灼熱感。
此刻的疼痛非比一般的疼痛,但是這樣的疼痛,比起滴血的絕望的心,又算得了什麽?
“哈哈哈……”涼生仰天大笑。
獨孤宣被涼生古怪的笑吓住了:“你居然還有心情笑?”
這鎖靈針是刑罰中數一數二的毒罰,一般受刑者都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拼命呻吟。
而今這涼生,莫不是練就了什麽絕世神功,連鎖靈針的痛楚都能抵禦。
想到這裏,獨孤宣不禁又加大了手的力度,将十根鎖靈針全部深深刺進涼生的手指。
獨孤宣雙眸漸冷,透着淩厲,怒氣而冷咧道:“我現在就削去你的胳膊,我就不信你不喊疼。”
天空飄下了雨,最初是細細密密的雨絲,而後漸漸變大,頃刻間暴雨傾盆。
獨孤宣把手中血肉模糊的半截胳膊丢到一旁,錯愕的看着一直仰天大笑不止的涼生:“瘋了,你瘋了,你定是瘋了,胳膊都沒了,卻仍然狂笑不止,瘋子!”
她再細看涼生,才發現涼生雙眸赤紅,胸口巨烈起伏,肩上蓮花印記灼灼發光,似地獄的羅煞一般,無比的陰森恐怖。
“你!好可怕!”獨孤宣又怕又驚的站起來,後退幾步,迅速騰空飛起,不一會便沒了蹤影。
驟雨抽打着地面,雨飛水濺,迷潆一片。風夾着雨星,像在地上尋找什麽似的,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着。雨越下越大,很快就像瓢潑的一樣,又是一個霹靂,震耳欲聾。一霎間雨點連成了線,嘩的一聲,大雨就像塌了天似的鋪天蓋地從天空中傾斜下來。一陣風吹來,這密如瀑布的雨就被風吹得如煙、如霧、如塵。
沒人注意到,街角裏一個面目全非的女娃,兩只袖子空空的,躺在一堵斷牆邊。
如果這時候有人去看她的眼睛的話,一定會驚駭的大叫起來,赤紅的眼眸,這完全不是人的眼神,那是一雙毫無生氣的眼睛,任何人對上,都會情不自禁的避開,因為那眼睛裏流出的目光,讓人感覺置身在無盡的黑暗中,倉皇孤獨的陰森感,任何人都無法面對。
一雙溫暖的手臂從背後輕輕的把涼生摟在懷裏,背後的人仿佛在呓語般,嗓音帶着苦澀的魔力:“我來了。”
涼生幽暗的眼睛裏顯現了一絲光,眼中的紅芒慢慢的退下去,她回眸一笑:“你來了。”
然後天昏地暗,一切都不知道了。
56、愁腸百斷(上)
涼生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在一個幽暗的房間裏。靜悄悄的,沒有人的聲音。房內只有角落裏有一點豆大的油燈燈花兒。
她瑟縮在床上,盯着一動不動的燈花兒。
自己身上的疼痛已經沒那麽疼了,腿部的骨折似乎也好些了。兩個肩膀的斷臂處都被人細心包紮上了厚厚的紗布。臉上也不知道被人塗了什麽東西,冰冰涼的,倒是很舒服。
她借着幽暗的燈光下了床,卻不小心碰到了床邊的桌子,桌上的杯盞一下子應聲而碎,“咔擦。”
一名穿着講究的婢女聽到聲響趕緊推開門進來,把涼生扶回床上,手忙腳亂的收拾着碎片:“小姐,你有什麽不适的地方嗎?有什麽需要奴婢伺候的,盡管吩咐奴婢就是。千萬別亂動,傷了筋骨。”
涼生迷茫的看着她:“我這是,在哪裏?我記得明明昨天……”
“我是傀儡宗的丫鬟憐兒,是我們主人昨天把您接回傀儡宮裏的。主人吩咐了,一定要小心照料你,我們給你上了宮內最好的藥,也都給您包紮過了。”
“主人?傀儡宗?”涼生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昨天自己昏迷前的那一刻看見的明明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