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畫中人

折疏與杜清和聊得甚久,待回到相府已是月上柳稍頭。她一向性子懶散,不喜與人打交道,是以出入相府皆走得小門。小門離竹屋較遠,沿路刨了很多蓮池,池中浮了許多八角涼亭,冬季至于殘荷敗葉,更無人過來納涼,是以顯得有些冷清。

正是因着這冷清,折疏才早晚都從這裏繞,把相府的人當做了洪水猛獸。

小門前只站了一個守衛,他知曉她是燕浮黎的徒弟,并沒有阻攔。經過他身邊時,折疏聽到他的肚子發出咕嚕嚕的聲音,想是餓了。

折疏與杜清和在長安茶樓吃茶,結賬時才發現沒有帶銀子,最後還是杜清和付的。杜清若縱然長了一張陰柔的臉,骨子裏卻是個十足的男兒,為人仗義。他不單付了茶錢,還買了兩塊燒餅給她。

折疏把油紙包着的燒制遞給守衛:“這個給你吃罷。”

守衛看着油紙包,神色有些猶豫:“多謝姑娘好意,奴才不能要。”

折疏知道他在顧忌什麽,盈盈笑道:“我不是這個府邸裏的主人,更不是貴客,你不用在意身份有別的。還是說,你怕我在燒餅裏下毒呢?”

“奴才不敢。”守衛慌忙接過油紙包,俯首道,“多謝姑娘。”

“不客氣。”

一陣冷風吹來,折疏打了個寒顫,哆哆嗦嗦的往竹屋奔。

守衛望着她的背影好一會兒,握緊了手中的燒餅。

月缺,後院漆黑一片。折疏一個不小心被花壇中伸出來的石塊絆了一跤,腦門直直戳到鵝卵石,疼得她兩眼一昏。暗暗咒罵失去神力的身子忒不實用,忒不堅固。只是稍稍碰了一下,就出了血。

她吭吭哧哧的爬起來,眼裏包了兩朵淚花。轉世前,司命星君擔心她的容貌于凡世是個禍害,便将她的容顏斂去了幾分豔色。她本來就擔心這幅容顏不足以色/誘燕浮黎,這下子倘若跌得毀容了,她更加不是暖雪公主的對手了。

折疏期期艾艾的進屋,點燃煤油燈,翻箱倒櫃的找治跌打損傷的藥膏。無意間又看到牆上挂着的畫像。

那是燕浮黎深愛的女子,衾夜。

相府裏從主子到奴仆無人不知燕浮黎與這位神秘的畫中女人有一段不論之戀,可惜一年前燕浮黎受了暖雪公主的撺掇,挖了她的心,她因此從人間“消失”。之後,燕浮黎便郁郁寡歡,終日待在這竹屋中誰也不見。丞相雖氣悶,卻也無法,只得寄托于帝都“第一美人”能讓他這唯一的兒子恢複正常。

可是一年過去了,燕浮黎與一年前并無絲毫變化。

在燕浮黎的記憶裏那幅畫是她一年前聽了他的故事後,親手繪制的。然而事實上,這幅畫卻是绛宵請人為她做的。

為了得到回到他身邊的一個契機,司命星君篡改了所有相關之人的記憶。

折疏自然知曉府裏的人都在暗自傳聞她與畫中人極像,卻無人知道這個畫中人正是她自己。

折疏擡手輕觸她眼角的曼珠沙華,喃喃的道:“我既希望你記得她,又不願你只記得她。無論如何轉世輪回,為什麽你正眼瞧着的人從來都不是我。浮黎師傅,我該怎麽辦呢?”一行清淚從眼角墜下,在冷月餘晖中發出凄冷的光。

狂風獵獵,将窗戶吹得嘩啦作響。

燕浮黎到竹屋中找她時,發現她坐在窗臺上望着太陽升起的地方出神,依然穿着昨天的紅裙子,似是整夜都沒合眼,潑墨般的長發散了一身,白皙的面容蒼白如紙,眼睛下面透着淡淡的黑。腦中倏然閃過一幕陌生的場景——

千株梨花樹下,紅衣女子懶洋洋地倚在美人靠上,手中一口琉璃酒杯,喝得醉眼朦胧,皓白如雪的長發灑了一地,笑嘻嘻地道:“師傅,你看這滿山的梨花開得好不好?明兒我摘一些花瓣做糕點給你吃好不好?”她的面容像是蒙了一層霧氣,模糊不清。

燕浮黎卻沒來由的心中一緊,有些急切地喚她:“折疏。”

她眨了眨眼,恍惚了好一會兒才慢悠悠的轉過臉,盯着他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丞相府。落寞的笑了笑:“師傅早。”說着她就要站起來,忘記自己此時正坐在逼仄的窗臺上,腳下猛地踩了個空,右腿擦到粗糙的牆壁,嬌嫩的皮膚磨破了皮,殷紅的血珠子很快滲出來。

燕浮黎措手不及,待看到她一臉痛苦地抱着腿時才反應過來,連忙走過去查看她的傷勢:“怎麽這麽不小心。”

折疏苦着臉道:“忘了,我以為自己在床上睡覺呢。”

燕浮黎輕笑一聲:“你是傻子麽。”

折疏愣愣的看着他的臉,他已經很久沒笑過了,每日都陰沉着臉,抑或是面無表情地使喚她,她差點就心涼了。此時見他這麽一臉明媚的笑,心裏那點小心思頓時有了死灰複燃的趨勢。她屏住呼吸,不想讓燕浮黎察覺到她心如擂鼓。

燕浮黎将她傷口上沾着的灰塵顆粒小心翼翼的捏掉,可是污穢之物還是多多少少進了傷口裏:“得去看大夫,還能走麽?”見她沒有答話,他偏過頭看她,臉頰剛好碰到她的手指。黑眸眯了眯,“你在做什麽?”

折疏臉頰通紅,慌忙把手縮回來,藏在背後,啊嗯了半晌,胡扯道:“剛才有只蟲子跑到你臉上去了,不過沒關系,我幫你把它趕走了。”

燕浮黎顯然不相信她的說辭,不過他也沒有再多問。他扶她站起來,裙擺落下來,又沾到了傷口,她疼得嘶嘶叫。燕浮黎略一皺眉,便将她攔腰抱起來。折疏怕掉下來,猶豫着揪住他胸前的衣裳。燕浮黎被她勒得不舒服,便說:“摟脖子。”折疏赧顏,非常不好意思的松松抱住他的脖子。

他身上有好聞的梨花香,淡淡地香氣中含着一絲清冷的味道,她覺得很安心,仿佛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空桑,縱使天塌下來也有浮黎帝君頂着。

她其實是知道的,在她離開玉清聖境,司掌空桑後,有人常常藏在梨花樹上看她。她起初以為是陸吾神君伺機盜取她的梨花古釀,後來有一日她假裝無意經過他身邊時,嗅到清冷的梨花香才曉得那不是陸吾——縱然陸吾神君是掌管天君花圃的神仙,然他身上沾染的香氣太多了,混合在一起,無從分辨。

之後便是她被绛宵挖了心,回到往生海,險些被溺死。朦胧中有人把她從寒冷的海水裏撈起來捂在懷裏,他身上有淡淡的梨花香。後來陸吾告訴她,救了她的人是玉清聖境的主人浮黎帝君。

她總是錯過向他報恩的機會,只得一個一個攢着,攢得多了,才發現不知從何時開始,她的心思早已不是簡單的報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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