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疏得知五十弦在壽宴上的一番行為是在四日後。她在木亭子裏凍醒,掐指一算,老梨木在流水中已浸了七十二天,當即吓得一身冷汗,連衣裳也未來得及整理,便撲向流水挖梨木。
流水潺潺,老梨樹泡得正好,輕輕一敲,聲音不清不濁,正是制琴的好料子。她蹲在水邊雙手捧着臉頰盯着老梨樹,心下卻覺茫然。剛跟浮黎劃清界限,現下就去登門拜訪,是否很不合适?若是浮黎以為她對他餘情未了,該如何是好?雖然她的确餘情未了,卻萬萬不想讓浮黎知道,這不僅是原則的問題,亦是自尊的問題。
折疏幾番憂愁,幾番掙紮,最終很沒骨氣的抱起老梨花,往玉虛宮蹭去。
唔,她只是想見浮黎一眼,只瞧一眼,瞧完就再也不見了。
玉清聖境守門的小仙官識得折疏,沒有攔她,她竟有些不習慣。順着記憶裏的模樣,她走過清雅的竹園,穿過白蓮盛開的荷塘,琢磨着越過前面的梧桐樹林就要到了,卻被眼前截然不同的風景驚了一驚。
曾經參差向天地梧桐樹業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數十株粗壯的梨木,不經修剪的枝桠肆意伸展,雪白的花朵層層疊疊,恣意怒放,可以看得出主人自由散漫的性子。
很多年以前她每種一顆梨樹必時時守着,将枝葉修得整整齊齊,宛如精心雕琢的瓷器,他不以為然:“好端端的一株梨樹,何不讓它自生自長,修成這幅做作的模樣,有甚好看的。”
她那時年輕氣盛,凡事都不肯認輸,更不肯輸在他這裏,被他看不起。便拉了宮中的小仙女問:“這株沒修過的,那株修過的,哪個好看?”
小仙女指着修過的那株梨樹說:“這個好看。不過帝君喜歡那個。”
折疏不理解:“為什麽你會知道?我都不知道。”
小仙女笑笑:“帝君不喜強求別人,自然也不會喜歡別人強求萬物生靈。梨樹之美貴在樸實無華清貴高雅,修得過分妥帖了便會失了這份清雅,帝君自然不會喜歡。”
她那時很吃醋,一整天都沒跟浮黎說話,只是氣不過自己竟然不如一個小仙女了解他,心中很是氣餒。後來,她種梨樹便再也不曾修剪枝桠。她想讓他喜歡她,所以只會做他喜歡的事,一點一點,滴水石川,他總有一天能看到她的真心。
折疏仰頭望着遮天蔽日的梨樹,想:浮黎定是六合八荒最堅硬的石頭。
林子裏驀然傳來輕聲笑語,她愣了愣,直覺就要躲起來,可想了想,又覺得沒必要。浮黎跟誰在一起,跟她又沒有什麽關系,她這麽介懷不好,很不好。
折疏鬼使神差的躲在一棵環抱粗的梨樹後,一邊鄙棄自己沒出息,一邊探出腦袋,朝林子深處望過去。遠遠的,一條墨綠色的颀長身影映入眼簾,他微微低頭,與身邊的女子說話,黑緞似的長發用一頂翡翠玉冠束起,好看得不像話。她最喜歡他穿墨綠色的衣裳,像是風度翩翩的人世佳公子,而不是六根清淨不問紅塵的衆神之王。可是他總不願穿,說綠色不夠莊重。她最讨厭他的莊重。
她原先以為他真的是不喜歡墨綠色,今日才悟出真意來,原來他不是不喜歡,只是不想為了她穿罷了。這不,在別的姑娘面前,他不是穿得挺高興的麽。說話的樣子也很高興。
他們走得近了,折疏才隐約聽清話中的內容,原來這黃裙子姑娘癡迷佛道,正在與浮黎探讨《大悲咒》的禪意。折疏冷哼一聲,這女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以前就是用這招纏着浮黎的!不免憂心:浮黎最喜歡求佛的姑娘,從前她無論做什麽事,只要拿了求佛做借口,浮黎無不屈服。此番他斷無推辭的道理。
果然,那女的終于含羞帶怯的開口:“帝君于佛之一道造詣高遠,令三界內外望塵莫及,洞庭上下皆是仰慕帝君已久,阿爹托我問問帝君明日可否到洞庭講佛?”
折疏見浮黎微微一颔首,差點咬碎一口銀牙。果然如此,只要喜歡佛道,無論是誰都可以麽?
黃裙子姑娘見他點頭,欣喜得不能自已,柔情似水的眼眸轉了轉:“那烏梅明日就在洞庭恭候帝君大駕了。”
兩人又是一番推說客氣之辭,聽得折疏胃裏直冒酸水。她拽過裙角,把自己藏嚴實了,暗暗思忖待回到空桑,定要綁個小人每日紮上一紮。然而還沒等她洩氣,腳步聲竟朝她這邊走過來。折疏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如此下去他們必會發現自己在這偷窺,這可如何是好?
是幹脆迎上去,道聲“好巧”?還是閉上眼假裝自己在午睡?有抉擇恐懼症的折疏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恰在此時,宮裏的小仙官過來送茶水,正瞧見折疏一臉誓死如歸的表情靠在梨花樹上,以為她身體有恙,遂熱心的上前詢問道:“上神這是怎麽了?身體不适麽?”
折疏一頭冷汗,将小仙官的族譜挨個問候一遍,輕咳一聲道:“咳咳,清早在水裏游了一圈,大抵受了風寒,不、不礙事,咳咳。”餘光瞥到墨綠色衣袍正往這邊飄過來,急中生智道,“敢問小仙官,咳咳,可知你家帝君在哪?本上神給他送老梨木來,進得這林子卻迷了路,走了半天累極,在這打了個盹兒,叫仙官見笑了。咳咳。”
小仙官斟了一杯茶水遞給她:“上神潤潤嗓子罷,帝君就在您後頭。”
“哦?”折疏一轉頭,立刻做出大驚的形容來,語調頗為誇張的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徒兒尋了半日,竟不曉得師傅已在身後。”說完便将一捆老梨木擱在前面,“這是前段時日給師傅浸的琴瑟之材,徒兒給您送來了,希望師傅能用得上。”語罷,想起自己裝得是個病身,便又咳了咳,“材料既已送到,徒兒便先行回去了。師傅,保重。”竟是一刻也不敢多待。
沒成想今日的浮黎帝君卻不太好說話,沒等她挪兩步,便喊住了她:“站住。”
折疏哀鳴一聲,慘淡的轉過身:“師傅,還有何吩咐?”
浮黎皺着眉頭,道:“你在躲我?”
折疏暗忖,你這不是廢話。面上卻不敢如此放肆,誠惶誠恐道:“徒兒豈敢。”
浮黎面無表情地瞧着她,良久才道:“你今天便留下來罷,晚上到我房裏來。”
“……”折疏緩了一會兒,猛地擡頭,眼睛瞪得大如銅鈴,嘴巴張開又閉上,像是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