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夢碎

“我有個問題想問很久了, ”徐瑾支着下巴,好奇道,“我們相識的時間也不算短了吧?”

“五個月加二十一天。”

“記這麽清楚?”

顧清崖眼皮跳了跳, 不動聲色:“我記性好。”

假的,他都要不記得自己一個人在世上輾轉了多少年了。

他只對徐瑾的事記得最清楚。

“嗯, 那确實——但既然都這麽久了,”徐瑾歪了下頭, “我怎麽總覺得, 你像是在躲着我,不肯同我交心呢?”

“是我不夠格做你的朋友嗎?”

她說這話時,長長的馬尾就從腦袋後面晃出來, 一搖一擺,充滿了蓬勃的少年氣。

有一瞬間, 顧清崖仿佛又看見了當初那個尚且還在将軍府內、生機勃勃的徐少将軍。

但也只是錯覺罷了。

良久的安靜後,顧清崖再次偏過頭, 說:“并沒有。”

“那你為什麽不肯說?難道我倆的關系, 甚至我連知道你的字的資格都沒有嗎?”

顧清崖被她盯得束手無策,無奈嘆了口氣, 良久才道:“臨安。”

“嗯?”

“我的字, 臨安。”

徐瑾的傷很重,為了把她救活,顧清崖确實費了不少力氣。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 他們都處在相顧無言又默契安靜的氛圍裏,從那天起, 徐瑾仿佛又從死氣沉沉的狀态裏重新活泛了起來, 該吃吃該喝喝, 該養傷也絕不亂動。

雖然她并不理解, 顧清崖到底是哪兒來的銀子去買東西。

她更不明白,顧清崖那一日是怎麽預料到自己會有危險并及時趕回來的,但每次問到這個問題,顧清崖也只是扯扯嘴角,并不回答。

日子就在這樣悠悠然的時光裏慢慢逝去,徐瑾每天溜溜鳥,和顧清崖講講話,閑暇時候看看書,身上的傷也很快好得差不多了。

傷勢大致好全後,徐瑾又恢複了她曾經在将軍府就有的習慣,晨起練武。

不過那時她耍的是大刀,而如今她練的是長劍。

那把伴随她多年、征戰沙場飽經風霜的彎刀,早在城破的那一日,就已經被她扔掉了。

連同她的理想一起,于趙軍攻城那一天千軍萬馬的鐵蹄之下,被碾了個粉碎。

但誰也沒有提起這件事,顧清崖的那把長劍,甚至就這樣默認着送給了徐瑾,任由她帶着這把劍日日晨起在院子裏習武。

有一日顧清崖起得早些,喬裝打扮後去集市上買了些東西回來,又看見她在院子裏練劍。

那劍氣淩厲漂亮,掃過之處鳳仙花如天女散花,随風漫天飛舞,而她穿行其中,一招一頓,額角落下的發絲微微蕩着,晃人心神。

他忽然就想起了一句話。

于是在徐瑾再一次收劍、轉頭朝他看來時,顧清崖将手裏拎着的東西放到了院子的桌上,突兀地開口道:“婉若。”

“什麽?”

“我想到了,”顧清崖說,“你的字——婉若驚鴻,翩若游龍。”

徐瑾愣了許久,雖然并沒有聽明白,卻還是笑起來:“好字。”

很多時候,他們都會一起坐在院子裏,喝着茶,談天說地,什麽都聊,偶爾也提起彼此和将來。

“這鳳仙花會開到什麽時候?”

“八九月吧。”

“那還有兩個月。”

“嗯。”

“……”

“顧清崖,”徐瑾甩着手上用落花胡亂編成的花環,百無聊賴道,“你說我要是死了,也會變成你這樣嗎?”

顧清崖說自己不是人,還以吸食厲鬼為生,和對方又是同類,那自然也是鬼了。

顧清崖卻說:“不會。”

“為何?”

“人死輪回,是陰陽平衡之道,”顧清崖平靜道,“而我生前非人,死後非鬼,之所以還留存于世……只因詛咒。”

“詛咒?”徐瑾歪了歪頭,提起點興致,“你還沒和我說過你以前是幹嘛的呢,這詛咒又是怎麽回事?”

“我從前是個得道成仙的道士,”顧清崖半真半假道,“得罪了仇家,才落得這幅不人不鬼的模樣。”

仙者壽數漫長,有三千年左右,死後不入輪回,身死即魂滅。

唯有他,是神仙中的個例。

“這樣,”徐瑾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又忽然問,“那我從前是不是認識你?”

“……怎麽這麽問?”

“否則你怎麽還不認識我就直接奔着我來了?”

徐瑾支着下巴,笑看着他,“我總覺得,你在躲着我,又似乎在透過我,看着某個過去的人……所以你一定認識我。”

顧清崖沉默了下,沒有和她對視,只低聲道:“有時候,太聰明并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這是徐瑾第二次提起自己“躲着她”這件事了。

可他總不能說,因為上一次跟她接觸太近,給她帶來了滅頂之災,以至于這一世他已經有些小心翼翼、怕再次重蹈覆轍了吧?

最滑稽的是,他根本沒有辦法看着徐瑾在紅塵裏苦苦掙紮,而他作壁上觀冷眼旁觀,于是一次又一次地出手,一次又一次為她打破自己本不該打破的規則。

早已犯了大忌。

卻仍然在這裏裝作不在意的模樣,也不知是演給誰看。

“那就是真的咯?”徐瑾卻并不在意他的避而不答,笑着伸了個懶腰,“也就是說,就算我死了,你也能找到我的下輩子……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麽?

顧清崖心頭一跳,下意識擡頭看她,徐瑾卻已經從旁邊的凳子上起身,看了眼天邊的落日,笑着轉身進屋去了。

顧清崖卻已經有所預感,只是他們都不肯說。

于是等到預感成真的時候,他也只是假裝已經睡着,聽着隔壁廂房細碎的、收拾東西的聲響,在一片漆黑裏,坐在床榻邊,盯着窗外的月光出神。

黑鳥站在窗棂上,悶悶問:“為什麽……不去攔着她呢?”

顧清崖不說話。

近百年來,他好像總是習慣了這樣沉默的時候。

從前他總是笑着的,如今卻很難笑得出來。大概是舊友不在,故人已去,再難相逢。

兜兜轉轉,他似乎從來留不住身邊的任何一個人。

顧清崖聽力很好,畢竟是曾經差半步就能成神的人,他能聽見隔壁房間的門被輕輕地關上了。

接着腳步聲停了一會兒,慢慢走到了他的門前。

片刻的寂靜後,腳步聲終于遠去了。

吱呀一聲。

徐瑾身後的房門的被打開了。

男人向來平靜如水的聲音響起,即便在此刻,也依然鎮定得聽不出什麽情緒:“一定要走嗎?”

徐瑾頓了頓,扶了下肩上的包袱,回頭時又是一個不出所料的、令顧清崖十分熟悉的笑:“當然。”

她依舊堅定,如同以往任何一次站在珠城、站在百姓身邊一樣,神情堅毅地給了他這個意料之中的答案。

于是顧清崖再次陷入了沉默。

短暫的對峙後,徐瑾不再停留,重新轉頭,在滿地月光裏,步伐平穩地離開了這間與世獨立的別院。

她頭也沒回,揮了揮手,聲音裏帶着些輕松的笑,似乎篤定顧清崖不會攔她:

“承蒙顧公子這些時間的照顧,若來日回到這裏,有緣再見,婉若必當湧泉相報。”

“後會有期……我的朋友。”

直到她的身影在叢林中再也看不見了,顧清崖才倏地想起,她似乎沒有帶走那把青蓮劍。

一轉頭,長劍入鞘,收斂了平日裏所有鋒芒,正安安靜靜地靠在他門前,而它身旁,放着一朵開得正豔麗的鳳仙花。

……

六月,玄鏡山下的鳳仙花枯了一半。

顧清崖從集市上又聽見了一些消息。

一個月以前,趙國一路攻打到了大魏都城,在攻占首都時僵持不下,幸得一位高人相助,不出三天,便用計讓魏王自己投了降。

魏國被趙吞并,前魏王被拘禁于幽宮之中,于半個月後,投井而亡。

倒是那位突然出現在趙軍中的軍師,自稱叫做徐若,地位随着魏王的死訊而逐漸水漲船高,甚至當了趙國的左丞相。

只有顧清崖回到別院後,又盯着曾經徐瑾住過的房間裏書架上的那幾排兵法書籍出了神。

原來曾經只字不識的少年将軍,只看了幾個月的書,如今的才能計謀也能讓一國之君刮目相看了。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還有一個月,”黑鳥問他,“您不去……看看她嗎?”

顧清崖頭也沒回,淡淡道:“她說她會回來。”

所以他不願離開。

黑鳥啞然。

她說她會回來,就一定會嗎?

分明是個無拘無束舉目無親的鬼仙,卻偏偏被這一句虛無缥缈的話束縛住了腳步。

他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将一直藏在心底的疑惑問出了口:“您愛她嗎?”

顧清崖閉了閉眼,良久才低聲呢喃道:“……愛?應當算吧。”

人哪有不愛自己的呢?

只是徐瑾不會知道罷了。

大半個月一晃而過。

六月二十七,趙王壽辰,宴請群臣,左丞相“徐若”赫然在列。

半個時辰後,趙王被左丞相親手用一把沾了毒匕首刺死,随後一人于皇宮守衛中劈開一條血路,任由群臣大亂,潇灑離去……下落不明。

又三日。

顧清崖已經在別院中獨坐了一整天,面前的茶盞熱了又冷,從集市上買來柿子餅早已風幹,卻始終等不到該來的人前來做客。

一直到日落西山,韓淼才小心翼翼地勸道:“今日是她命定的死期……怎麽可能還會回來呢?大人,別等了。”

顧清崖不置可否,只是一邊慢條斯理地整理着袖子,眸子盯着天邊的那一輪彎月,久久出着神。

許久,他才收起面前的茶盞和柿子餅,垂眸張口,正要說點什麽,卻忽然聽見風聲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別院外由遠及近,最後停在了門口。

顧清崖回首。

馬背上的人穿着幾天都沒換過的官服,一身血跡未幹,滿臉都是狼狽的痕跡,臉色蒼白,卻仍在他回頭看過來時,揚起了一個滿眼都仿佛帶着星辰的、若無其事的笑:“顧清崖。”

“大将軍一言九鼎,說到做到……我說我會回來——所以我回來了。”

顧清崖忽然啞口無言,一時說不出話來。

天地間風聲呼嘯,似乎只剩他們遺世而立。

月光皎皎,就如同她離開的那個夜晚一樣地明亮。

然而沉默才不過短短須臾,徐瑾忽然從馬背上一個跟頭栽了下來。

顧清崖将茶盞丢到桌上,疾步上前,好懸才接住她。

下一刻,徐瑾就從他懷裏悶聲咳出一口血來,渾不在意地抹了抹,擡眼看了看四周,笑:“才幾個月不見,怎麽花兒都枯沒了。”

顧清崖卻緊緊盯着她唇角的血跡,臉色在剎那間變得慘白。

他将徐瑾打橫抱起來,往廂房裏走,一邊動了動唇,回道:“……你不在,我照顧不好。”

徐瑾忍不住捏了下他的手心:“那算了,其實……我也不是很喜歡這些花,太難侍弄了。”

“你特意等我的嗎?”

“今日是你生辰。”

徐瑾忍俊不禁:“我知道。”

她咳了一聲,又接着道:“……不過,過不過好像也沒所謂了,我應當是活不久了。”

她說着,笑着擡頭:“你知道嗎?我從趙王宮裏出來就一直在往這裏趕,但是追兵太多了,一路上費了好大的勁才甩開——那老頭子防備心很重,我也是找了好久的機會才能動手……”

顧清崖按着她肩膀的手微微用力了些,低聲問:“你傷在哪兒?”

徐瑾被他放在床榻上,眨了眨眼:“右心口。怎麽,你又有辦法?”

顧清崖的目光從她傷口的位置一掃而過,坐在床沿邊,沉默地看着她。

徐瑾笑了:“顧軍師……好像不管我處于怎樣的境地,只要我沒辦法了,你就總有辦法。”

“……是,我有辦法,”顧清崖握緊了她的手,“所以,別死。”

頓了頓,他閉眼道:“就當為了我……”

“那不太行,”徐瑾說着,又咳出一口血來,仍然笑着,“那皇宮暗衛的箭上有毒,雖然是慢性的,但我撐到現在也算不容易……救活一個人的代價這麽大,這麽痛苦……我早就說過了,不會再讓你有第二次的。”

“就因為這樣。”

顧清崖啞聲道,“你就寧願去死嗎?”

“當然……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徐瑾眸子裏的光閃了閃,随即彎了彎眼眸,“是因為我已經不太想活了。”

“如今好不容易大仇得報,我也算功德圓滿,沒有遺憾了。”

在她的子民為了保護她而死去的那一天,她的靈魂也已經跟随他們死去了。

顧清崖黑黝黝的瞳孔盯着她,喃喃道:“沒有……遺憾?”

說謊的。

她其實也是有過遺憾的。

幾個月前,在城牆之上一躍而下時,她也曾想過,她就這樣死了,雖然倒也算對得起那些為她拼命守城的百姓,但就是不知道顧清崖會不會因此難過。

這個來去成謎行蹤不定的男人,會為她傷心嗎?

那時她沒有得到答案,如今卻得到了。

她笑着,擡手摸了下顧清崖的臉,動了動唇,艱澀道:“別哭啊,你可是個仙人,常言道,仙者淚無價。”

“別為我哭,因為我哪怕是死,也是高興的。”

“我死後……玄鏡山是個不錯的埋骨之地,”她半開玩笑道,“風水絕佳,青山常在,我這幾日一直在想,若我趕得回來,死在你懷裏也算不錯,你就将我葬在那裏,不必有什麽陪葬品,只要塊木碑,就寫‘徐婉若之墓’……若是可以,我連棺材都不想要。”

“畢竟……我甚至沒能為李大哥他們收斂屍骨、入土為安,不要棺材,就讓我的屍體跟着他們一起腐朽……也算是一種慰藉了。”

“我生前拘束太多,只望死後能自由自在。”

只是,此身已殉家國……無能伴你。

“你要是去看我的話,記得給我帶一朵花,”她緩緩眨了眨眼,散去了最後一口支撐着自己走到這裏的氣息,笑着回頭看了眼窗外,“院子裏那些鳳仙就不錯。”

鳳仙,寓意懷念,又代表着隐晦的愛意的意思。

望君常記,時時挂懷。

她說着,眼皮慢慢沉了下去,聲音也低了下來,像是輕輕一吹就能散在了風裏:“只是下輩子,你一定要快點找到我啊。”

……哪怕到時候的我們依然無法在一起,但能做對快意江湖的知己俠客也不錯。

此時的徐瑾尚且不知道,其實不論輪回多少次,只要遇見對方,她都會重複着愛上他的這個唯一結局。

因為本為一體,靈魂共鳴——

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是比顧清崖更吸引她的存在。

意識逐漸朦胧之際,徐瑾好似聽到了那人聲音低啞在她耳邊,說了句遲來的、也是今日唯一一句:

“生辰快樂。”

即便這個年滿二十歲的日子對她來說,不論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好像從來沒有快樂過。

作者有話說:

*出自劉過《唐多令·蘆葉滿汀洲》

建議本卷閱讀時配合歌曲《桃花諾》使用,會有良效(大拇指.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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