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重逢

韓淼當晚再去客棧想要監聽易阿婆幾人的對話時, 才發現客棧裏已經沒有了三人的影子。

當晚就有新客住了進來,直接打消了他固執地認為傅囹還沒走的念頭。

嶺南城那幾日便由此産生了一個怪象。

一只口吐人言的鳥,發瘋似地撲向一個又一個過路的人, 口中喊着蕭绫這個名字,一遍遍詢問他們一天前有沒有看見過一個小姑娘坐上一輛畫着黑色長蛇标志的馬車, 又有沒有看見馬車又去往了哪個方向……

所有人都搖頭。

韓淼又去問掌櫃,蕭绫有沒有留下什麽東西, 亦或是只言片語。

但掌櫃翻了翻賬本, 說:“沒有叫蕭绫的客人。”

“你确定?”

“自然。”

“蕭绫,蕭绫啊!”韓淼急得抓耳撓腮,“就是那個住在天字號三樓住了有半個月的姑娘!怎麽可能沒有!”

掌櫃眼神怪異地看着他:“那姑娘不叫蕭绫, 她當初住進來時說過的,她姓傅。”

韓淼愣住了。

掌櫃被他吵得不行, 一邊嘴上嘀咕着改天找廚子把你捉了炖湯喝,一邊再次翻開了賬本。

然後告訴韓淼, 傅囹走的潇潇灑灑, 什麽都沒有留下。

韓淼忽然就如同失了魂似的,一頭栽在了櫃臺上。

許久, 把他的鳥頭縮進翅膀裏, 蜷成了一團,落下了一滴淚。

也是這個時候,他才幡然醒悟過來。

除了一個傅囹送給他的、哄他玩似的假名, 他對傅囹一無所知。

他一點也不了解這個他陪伴了十年的姑娘,他不知道為什麽他們之間仿佛一夜之間就變成了這樣, 不知道她的名字, 不知道她的來歷, 也不知道她的目的。

就像此刻, 天地之大,他不知道她接下來會往往哪裏,他又該去何方尋找她的蹤跡。

人海茫茫,他們好像只是短暫地相逢了一下,交彙再錯開,此後經年,或不再見。

徐瑾其實并不是很理解,為什麽傅囹要走得這麽匆忙。

十年的陪伴,真的能說走就走嗎?

倒是顧清崖看着哭得像個傻子的韓淼,又是一副“過來人,我都懂”的表情:“或許傅囹并非對他沒有任何感情。”

“只是她要做的事,和韓淼的觀念不同罷了。”

傅囹很早就在長久的相處中注意到了,韓淼雖然活得久,心性卻比她單純不知多少倍。

他嘴硬,人傻,但一顆心卻是軟的,是那種路邊遇到個好胳膊好腿的乞丐都會嘀嘀咕咕一邊說費事兒、一邊還是會給對方遞饅頭的、俠肝義膽的冤大頭。

但她不是。

她斤斤計較,她眦睚必報,她表面總笑着,內裏的心腸卻早就黑得發爛、生臭長蛆。

誰騙了她,欺辱了她,背叛了她,有仇于她,待到能力充足時,她都要一一報複回來。

為了報仇,她甚至可以不惜代價——

即便這個代價,是以犧牲許多人的性命為墊底。

但哪怕是爬,她也要踩着這些屍體一步步爬上屍山,直至手刃仇人。

這樣的想法必然和韓淼所不容,傅囹始終清楚,“蕭绫”不過是她編織給韓淼看的一面假象。

日積月累的陪伴下,韓淼已經成為了她暗無天日的童年裏唯一一個特殊的存在。

不是親人,更似親人。

但這謊言就如同一把懸在她頭頂的刀,即便她再不願意,這把刀遲早還是會有落下來的那一天。

所以,與其将來一步步産生分歧、為未來的路該如何走而争吵不休,最後消耗磨損掉彼此對對方所有的情誼,走到甚至于後悔與對方相遇的那一步……她選擇自己親手握住這把刀。

親手将這表面的和諧一刀劈開、将這分裂的局面提前一步拎到兩人面前,逼着韓淼正視,逼着他們彼此離心。

再倉皇逃走。

她想,這樣好歹免去了以後相看兩生厭的既定結局。

這段情誼,斷在這裏最合适不過。

她故意讓韓淼看到白绫上的血跡,故意半夜離開客棧,故意帶韓淼看到嶺南院子裏的那一幕。

她故意說那些話,氣得韓淼直接出走,再故意趁他沒緩過神來,哄得易阿婆都聽了她的話,幹脆利落地離開了這個地方。

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事情也确實如她所想,始終在按她的計劃發展着。

按理來說,韓淼是不可能再找到她的,只是她沒想到的是,韓淼會遇見一個人。

徐瑾和顧清崖分了頭,她負責跟在傅囹身邊,顧清崖則跟着韓淼。

他在一路南下尋人的路上,遇到了一個身着青衣背負長劍的年輕道人。

對方不知和韓淼說了什麽,雙方達成共識,道人帶着這只鳥,雲游了兩年。

兩年後,終于能夠化形的韓淼在西北之地找到了傅囹。

這兩年是晃眼而過,徐瑾幾乎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如同前十年一般當着觀影的局外人。

她跟着傅囹,看着這個姑娘一點點在易阿婆面前掌握了話語權,甚至取代了易希的位置,成為了易阿婆最中意的弟子。

然後在再一次新的沖突中,傅囹當着易阿婆的面,親手殺了易希。

易阿卻婆只趕蒼蠅般地揮了揮手,看也不看這個曾經視為親孫子的徒弟一眼,不在意道: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從今以後,我就當沒他這個徒弟吧。”

易希瞪大眼睛,眸子裏的光就這樣消失了。

蠱蟲一擁而上,如同曾經吞噬傅囹的父親那般,很快輕而易舉地吞噬了這具很快失去生息的屍體。

血濺了滿手,而傅囹只覺得暢快。

直到回過頭,看見了站在門邊看着她,滿臉驚愕的韓淼。

顧清崖跟徐瑾說起韓淼這兩年的經歷時,徐瑾一下就抓住了重點:“年輕道人?他遇見你了?”

顧清崖挑了下眉,散漫道:“不知道,那道人臉被糊住了,身形模糊,看不出來。”

罩主對一個人記憶不清時,罩中人物就會出現這種情況。

比如罩中許多過路人,其實在顧清崖他們看來都是沒有臉的,但身為主角的傅囹他們不會發現任何異常。

韓淼自己要留在這裏,道人也不強求,留下他後就走了。

因此徐瑾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

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竟然也不再多問。

這次重逢,一人一鳥都沉默了許多。

韓淼能化形了,很多事情也變得不一樣了。以前他們能抵足而眠,如今卻不同。

以往無話不說的他們,仿佛因為居住的房間隔着一面牆,再次見面,彼此之間也隔了一面看不清的紗。

他們只能靠粉飾太平來維持着表面的和平,聊着尴尬的話題,講些無趣的笑話。

提起以前的種種時,倒是氣氛歡快,但那語氣中,竟然也都透着幾分懷念的意味。

韓淼雖然表面沒說什麽,也沒再和傅囹吵架,但他明裏暗裏,還是會試圖跟傅囹灌輸一些東西。

他常帶傅囹去吃她以前愛吃的鹿肉,買她以前最愛玩的撥浪鼓……去做她以前喜歡做的很多事,然後牽住她的手說:“這樣活着不是很好嗎?快快樂樂的。”

他們以前形影不離,比牽手更親密的事都做過,可如今傅囹看着他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只覺得陌生。

大概是化了形,人和鳥,總是不一樣的。

“你知道嗎,人手就那麽大,能握住的東西太少了,總得有些取舍。”韓淼說這話時,看着天邊的紅雲——那是在綿族特有的奇觀——他的語氣裏,帶了一些傅囹聽不懂的嘆息。“我希望你能過得快樂點,而不是……”

傅囹總是興致怏怏,接了東西,又只笑着,搖頭不語。

後來韓淼看她總穿從前的破布舊衣裳,易無涼也從來不管,便又帶她去選衣服。

挑來挑去,最後選了一張繡着鳳凰的紅色布料,請繡娘做成了一條長裙。

這年冬天,韓淼将這條紅裙,送作了她的生辰禮物。

傅囹身為族長唯一的弟子,生辰必然也是人人恭維衆星捧月的。

然而她沒在宴會上呆多久,就在韓淼的催促下回房換上了新衣裳。

“新的一年,就要穿新衣嘛。”

韓淼看着她一襲紅裙、裹着狐裘走出來,再踏入雪中,呆了半天,傻愣愣地撓撓頭,說:“你皮膚白,紅色最襯你了,我就知道。”

久不舒眉的傅囹聞言,終于展顏一笑。

“你看,”韓淼繞着她轉了一圈,高興道,“就這樣多好,大家都開開心心的,我可以一直陪着你,以後年年都送你生辰禮,比這件裙子更漂亮,更華麗,更……”

傅囹卻慢慢收了笑意,道:“不好。”

韓淼滿臉的笑又僵住了。

他小心翼翼地問:“為什麽不好——你不想和我一起這樣過下去嗎?”

傅囹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說:“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三水。”

“我不想要撥浪鼓,不想要新衣裳,也不愛吃鹿肉了。”

“你知道的,我現在想要什麽。”

她要報仇。

踏上這條路,還能回頭嗎?

即便能,但終點已經近在咫尺了——她已經不願意再回頭了。

那晚韓淼坐在她院子的牆頭上,看着外面的雪下了很久,再也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他只是在想,什麽時候開始變的呢?

還是她其實從來沒有變過,只是他潛意識裏仍舊把她當做那個倔強但懵懂天真的小女孩呢?

他不知道的是,一門之隔的屏風後,傅囹坐在床榻上,珍之又重地将那件紅裙摸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她難得穿了一身紅衣。

西北綿族的規矩繁多,舊族長被易阿婆謀害後,她當上了新族長,整個族群被大清洗,幾乎全都換成了她的人。

而韓淼這個陌生面孔的出現,以及傅囹語意不清的模糊态度,讓易阿婆很不滿意,這讓她想起來了曾經傅囹用一只鳥來威脅過自己的時候。

雖然傅囹現在很聽話,但她會為了一只鳥反抗她第一次,就必然會有為其他東西或者人物反抗她的第二次。

生辰過後第二天,易阿婆帶着她,以歷練她為由,去了一趟九幽冥府。

魂入冥府,走過黃泉路,踏過彼岸花,踩過奈何橋,游過忘川河,看過三生石,望過望鄉臺,再喝孟婆湯,跳入輪回海。

此一遍,便是輪回道。

道無形,怨有形。

忘川水對亡魂來說是極大的折磨,水過身時,形同刀刮肉/體,有如淩遲之痛。

每一個含冤而終之人,若不想徘徊故地直至魂飛魄散,便只能來到忘川,跳入河中,以此魂痛,來洗刷生前痛苦。

直到怨氣被苦痛磨盡,方能喝下那一碗可忘盡一切的孟婆湯。

除此之外,忘川中,也常有一些不願投胎、要守着生前記憶的倔驢魂魄。

源源就是其中一個倔驢。

找到他并不費勁。

易阿婆站在河邊,指着他從水面露出來的一個圓圓腦袋,對傅囹說:“還記得他嗎?”

傅囹随之看去,從那張渾渾噩噩的年輕的臉上仔細看了半天,随即腦子嗡地一聲,渾身都僵住了。

她記得這雙眼睛。

那是她十年噩夢的開始。

她為了那句“報仇”,日日夜夜提心吊膽步步為營,不敢松懈半分。

那仿佛詛咒般的兩個字,化作無數雙手,拉扯着她不斷往前走。

走到如今,她的手上也已經數不清有多少血了。

不願的,自願的,早就分不透了。

可直到現在,她還是沒能徹底報了這個仇。

在最難堪污穢時,卻見到了最純真無邪時的玩伴。

沒等她反應過來,那腦袋已經扭了過來,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視線,早已被忘川水灼傷得滿是傷疤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略顯茫然和疑惑的表情。

易阿婆說:“他不肯投胎,說是要親眼看着老婆子我下了十八層地獄再投。”

“我便讓人把他投入了這忘川水中。”

“十幾年了,這小子早就記不清什麽事兒了,卻還是這麽倔,不肯投胎……這份氣性,倒是有意思的很,要不是他天生陽氣足,不适合入蠱道,我早動了要收他為弟子的心思了。”

“放心,”易阿婆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說,“他不記得你了。”

傅囹心想,正是如此,才叫她恍然。

種種別離再相逢中,唯獨故人相見不相識,最是令人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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