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邊的風吹得人心口生疼。
她垂下眼, 慢慢退了一步,說:“師父,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 我也早就不認識他了。”
“是不認識,還是不敢認識?”
“……師父說笑, 年幼時不懂事,才會時常頂撞師傅。我如今對師父忠心耿耿, 只想過好以後的日子。”
“是嗎?”
易阿婆附在她耳邊, 聲音帶着老人家特有的嘶啞:“但我不相信你。”
“要我信你也很簡單。我這有把刀,是你當初幫我制作鬼器時,用那些女子的生取心頭血滴在上面制成的, 還記得嗎?”
傅囹預料到什麽,半晌, 遲鈍地點點頭。
“鬼器煞重,可滅靈魄, ”易阿婆桀桀笑着, 将袖子裏的短刀緩緩塞到了她手上,吩咐道, “你去把那小鬼殺了, 我就信你。”
傅囹手指僵住了。
沉默許久,她正要張口,易阿婆又幽幽地補充道:“其實, 若你實在下不去手,老婆子我也能理解, 畢竟是從小的玩伴。”
“我便再給你一個選擇——殺他, 或殺了你那位整天聒噪不休的朋友。”
“……一個是幼時玩伴, 一個是朋友——你會怎麽選呢?”
傅囹盯着手裏的刀, 不知在想什麽。
須臾後,她麻木地點了點頭。
易阿婆滿意地笑起來:“我們阿囹一向是聰明的。”
“給你三天時間。”
“三天後,我要看到你的答案。”
舊友與新人,誰更沒有價值呢?
傅囹不知道。
易阿婆走了,而她如同行屍走肉般,在忘川河邊待了整整一天。
離開前,她仿佛感覺到有誰在注視着自己。
一回頭,渾身濕漉漉的源源趴在岸邊,問她:“你認識我嗎?”
亡魂都是死前的模樣,他個子小,又胖,在已然長大成人的傅囹面前,更不像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了。
幽冥之中無日月,只有奈何橋邊點着用彼岸花的梗葉制成的長明燈。
燈火從旁打落,照在過往的幽魂身上,落在忘川河岸邊,也分割了他們的世界,形成一道光影分明的交界線。
她在這頭,源源在那頭。
見傅囹不說話,源源又自顧自道:“我覺得我認識你。你身上的味道很熟悉。”
“……嗯。”
“你是來看我的嗎?沒想到我生前還有朋友啊。”
“……是。”
“你怎麽話這麽少?我好久沒和人說過話了,你既然是我的朋友,就不能和我多說幾句嗎?”
傅囹沉默了很久,問:“說什麽?”
“我在忘川裏已經待了十幾年了,地君說,再過兩年,我就必須得上岸重新投胎了。但聽聞人間已經變了個樣子……雖然我也不記得先前的人間長什麽樣了,但你能跟我講講嗎?”
“我……”傅囹看着他一如既往亮晶晶的黑眸子,啞然片刻,“我也講不出。”
“這有什麽好講不出的,”源源撇嘴,“你見過什麽風景,遇到過什麽人,有些什麽開心的不開心的事……這麽多年,一丁點也沒有可講的嗎?”
傅囹沉默許久:“沒有。”
“那你在人間過的這些年,都在做些什麽呢?”
傅囹沒能給出答案。
源源不滿:“你這個人,好生奇怪。是我見過活得最不像人的人了。”
這段沒頭沒尾的聊天就此結束。
傅囹按着來時的路,渾渾噩噩地回到了綿族。
接下來兩天時間,她總在夜裏輾轉反側。
但還未等她做好選擇,沒過幾天,韓淼竟然主動向她辭行了。
傅囹不太明白,分明這次的重逢是韓淼求來的,可這重逢之後的再離別,也還是他主動提出的。
他的神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平靜,他對傅囹說:“你既然想得很清楚了,我留在這裏,也只會幹擾你。”
“既然不是一路人,也許早早散了對你我都好。”
“今日之後,再遇到的話,若是讓我撞見你對無辜之人動手,我是真的會出手打你的——不會留情。”
那時傅囹坐在梳妝臺前,梳發的手頓了須臾。
随即垂眼,說:“好。”
韓淼便走了。
他孑然一身地來,也幹幹淨淨地走,如同她當初一走了之那樣,沒有留下其他任何只言片語。
傅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沒有回頭。
她忽然想起了那天源源對她說過的話。
——那你在人間過的這些年,都在做些什麽呢?
這話問錯了。
她在這場血與仇的游戲中苦苦掙紮了這麽久,只有韓淼告訴她,她可以回頭。
可是現在他也走了。
沒有人會在乎她了。
她在人間,卻如地獄。
等了這麽多年……傅囹實在是等夠了。
但誰說這場抉擇,她只能二選一呢?
傅囹放下長發,拿出那件被自己壓在箱底的紅裙,一步步給自己穿上,又對着鏡子轉了一圈。
紅裙綻開,她提了提唇角,映出鏡中人美豔如花。
她拿出那把鬼刀,去了易阿婆的居所。
她站在易阿婆面前,恭順地說,她想好答案了。
易阿婆聽了,詫異地問:“你确定嗎?”
傅囹依舊是垂着眼,說:“确定。”
易阿婆緩慢地笑了一聲,随即擡手吩咐族人,去地府要人。
傅囹告訴她的答案,是要放棄源源。
不算意外,但也很意外。
然而派去的人前腳剛出了部落,後腳傅囹就突然發難,袖中滑出的鬼器直直刺向易阿婆的命脈。
易阿婆大驚,後退敲杖一聲厲喝,一個又一個族人死士便及時出現,替她擋下了這把刀鋒利的刃口。
她怒斥:“我就知道你心術不正!終于是露出狐貍尾巴了!”
傅囹面無表情揮動着手中的刀,來一個殺一個,另一只手又用驅動着白绫,讓自己親手王大的蠱蟲朝易阿婆狂奔而去。
非同主的蠱蟲相鬥相殺,互相撕咬糾纏,堆了一層又一層的蟲屍。
她在滿殿血色中抹了一把刀上的血,面不改色地捅進一個死士的身體裏,輕聲回道:
“是的,我等這一天很久了。”
雖然這原本不是她要發動計劃的時候。
但已經不重要了。
易阿婆覺得她想殺自己是不自量力。
她一手教大的孩子,還能厲害過她?
然而她想錯了——傅囹确實是極有本事的,她是被自己親口認證過的,于蠱蟲一道的天賦異禀。
她養了這只蠱苗十幾年,自以為無人能敵過自己,自以為能永遠掌控驅動對方,卻不想如今毒蟲長成,她也到了被反噬的時候了。
看着自己的蠱蟲竟呈現出節節敗退的現象,面前的死士也一個接一個地倒下,而傅囹一身紅衣滿臉是血,卻仿佛分毫未傷……
易阿婆終于有些慌亂起來。
手中能驅動的蠱蟲全都陣亡,但還是有越來越多的蟲卵朝站在屋中央的她圍了過來,密密麻麻,全然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易阿婆躲無可躲,怒氣沖天地叫罵:“你荒唐!我養了你這麽多年,你竟還是一心一意想要殺了我!你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
傅囹冷眼看着她被密密麻麻的蟲群吞噬,仿佛又看到了當初阿爹死去時的那一幕。
那時的阿爹一聲沒吭,而此時的易阿婆卻在蟲群中伸出了手,似乎想求饒,但最後只剩滿臉怨毒:“傅囹,你恩将仇報,你沒有心!你會遭報應的——”
傅囹淡漠地踩上一名死士的屍體,說:“誰都有資格對我說‘恩’,唯獨你沒有。”
掌控了她十幾年人生的陰影,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死在了她的蟲卵之下。
傅囹忽然覺得自己前十幾年的隐忍都如同一個笑話。
她把易無涼想的太強大,太不可反抗,以至于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為了取信于她,做盡了惡事。
最後唯一能信任的人,也已經被她逼走。
這次真的沒人會站在她身邊了。
但韓淼都已經走了,她也沒有顧忌了。
既然已經殺了這麽多人,那再多殺一些,也沒關系吧?
傅囹冷漠地想着。
她重複着手起刀落的動作,麻木得幾乎已經感知不到任何情緒的存在。
殺了這些綿族人,讓他們也嘗嘗,被滅族的滋味,然後再自殺——去替那小鬼求求情,代替他受忘川之刑,讓他盡早去投胎……
這是她現在唯一的想法。
傅囹一直都清楚,韓淼說的是對的。
這個世道似乎一直在逼她做出選擇。
人手就這麽大,而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她總要舍棄一些東西的。
而她如今決定舍棄的,是愚蠢無用的善,她決心撿起的,是不可磨滅的恨。
傅囹從易阿婆的居所一路殺到了綿族的城門。
蠱蟲随着她蜂擁而至,人群尖叫着潰散而逃。
傅囹卻不在乎了。
她已然殺瘋了,滿眼血紅,形同鬼魅,所過之處片甲不留。
一個半大的孩子眼看躲不過,站在街頭大聲哭着罵她:“妖女!你師承易無涼,怪不得和她一樣狼心狗肺!易家人果然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傅囹猛然回頭,擡手用白绫将那孩子從母親懷裏抓了過來。
她眼睛血紅,呢喃着道:“我不是她的後人。”
“有本事做沒膽子認!”少年瑟縮了一下,又昂起頭哭道:“你有本事就殺了我!”
傅囹當然會殺了他。
但意外出現了,她手裏的刀沒能捅進這個孩子的身體。
它被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一只手擋住了。
紅色的血液從對方掌口流出,源源不斷,一點點滴落在地面上。
傅囹擡眼,看見去而複返的韓淼,依舊面無表情:“讓開。”
韓淼上前一步,面色焦急:“阿绫,易阿婆已經死了!”
傅囹冷眼抽出他掌心的刀刃,道:“那又怎樣?”
韓淼痛得手都在發抖,卻顧不上了,他試圖用那只滿是血跡的手去抓她:
“你想報仇,我知道……所以我一直沒有真的去攔你,我知道我沒有資格左右你的決定和未來,你既然決心要這樣,那我只能給你讓道。但報仇是有底線的——你殺的人已經夠多了,哪怕是為了報仇,也太過了——收手吧。”
傅囹卻甩開他:“我要做什麽,輪不到你來管。”
她頓了下,又赤紅着眼睛死死盯着韓淼,一字一句地道:“你不是走了嗎?”
要走就走得越遠越好啊。
為什麽還要回來?
反複做出抛下她的決定再反複回來看她的笑話,很好玩嗎?
韓淼看出她狀況不對,目光裏帶了點不易察覺的擔憂,張了張口,剛要說話,下一秒,卻忽然淩空噴出一口血來。
剛被人帶到城門的小鬼源源被眼前的場面吓得連連退後,那被傅囹抓過來的孩子也倒在地上,手腳并用,趁亂哭着跑走了。
傅囹如夢初醒般面色猛然一變:“韓三水!”
韓淼低頭看了眼掌心紋路,臉色因為失血而迅速變得蒼白起來。
傅囹丢了刀,手足無措地扶住他:“你怎麽了?怎麽突然吐血——”
“好像被……咬了一口。”韓淼腿腳無力支撐身體,半跪了下來,苦笑道,“蠱蟲是我的天敵,我和你說過的。”
傅囹臉色一僵。
蠱蟲圍繞在他們身邊,依舊對韓淼虎視眈眈,只是沒有主人的命令,這才沒有動罷了。
傅囹這才想起,韓淼很早以前就和她說過,這些毒蟲是他的天敵。
以往她煉蠱,韓淼從來都躲得遠遠的。
傅囹不相信他不知道天敵是什麽意思,可剛剛他卻直愣愣地闖了過來……只是為了阻止她繼續殺人。
蠱蟲認主,已經和她一樣殺紅了眼,又被韓淼踩了好幾腳,自然是毫不客氣地在他身上四處都留下了痕跡。
傅囹拉着他的胳膊,白着臉道:“……你不該回來的。”
韓淼卻輕輕拉住傅囹的手,低聲道:“有人告訴我,說你殺紅了眼,再不來攔你,你下輩子就要投成豬胎了。”
“我想着,若是見面會死的話,死前最後一面見到的人是你,那也不算太冤……”
傅囹眼圈紅了。
她聲音哆嗦着打斷了韓淼的話:“你他娘說遺言呢?閉嘴!別說了!我帶你去找大夫——”
蠱蟲之毒,唯有綿族人能醫。
韓淼卻又咳了好幾聲,臉上的氣血短短片刻就被抽幹了大半。
他緩緩道:“沒記錯的話,我剛剛來之前,被你殺掉的那個,就是族裏唯一的大夫。”
傅囹:“……”
她不記得韓淼來之前她殺的人是誰了。
她本覺得是誰都不重要,在她眼中都只有一張驚慌失措的面孔,千篇一律,毫無記憶點。
可韓淼這話一說出口,她張了張口,便說不出話了。
韓淼嘆了口氣:“因果輪回,報應不爽……這是我爺爺常跟我說的話。”
“蕭绫,不是所有的仇恨,都是只能用殺人來解決的。”
傅囹說不出話來。
半晌,她梗着脖子答非所問道:“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了,我不叫蕭绫。”
那不過是個假名罷了。
韓淼卻緩緩眨了眨眼:“可你在我這裏,一直是蕭绫啊。”
傅囹低着頭,看着他不斷溢出血跡的嘴角,以及皮膚脈絡下被爆起的蟲母瘋狂蠕動的血管……
她眼睛幹澀,卻流不出一滴眼淚來。
“不過你也,別擔心,”韓淼扯了扯嘴角,說,“我跟你說過的,我可是,寒鳥……西天神鳥……輕易是,死不了的。”
話雖如此,韓淼的身體還是在傅囹懷中一點點涼了下去。
唯有兩人交握的那只手,始終溫度如常。
傅囹渾渾噩噩的,聽見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蕭绫。”
“別一錯再錯了。”
良久,傅囹放下他,起身看了眼周圍。
滿地屍體。
她退了幾步,看着滿手的血跡,忽然心生茫然。
大仇得報,可她卻一點也不暢快。
易希死了,易無涼死了。
……韓淼也死了。
紅色張揚,最襯她了,這話是韓淼說的。
可如今他送給她的這身紅裙身上,染的盡是故人的血。
這世上唯一的,本來還與她有幾分情誼的人,就這樣消失了。她籌謀許久,就是為了避免這樣的局面發生。
可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不同于被她間接帶去災厄的桃源村,這次,人是被她害死的。也是死在這手蠱蟲上。
——這手她始終厭惡憎恨着、卻又不得不借之力量而報仇雪恨的蠱蟲。
而能救他的人,也早就被她扼斷了頸脖。
是她親手斷了韓淼活下去的路。
小鬼源源癱坐在一邊許久,終于回過神來。
見她站着發愣,不知哪來的勇氣,哆嗦着喊她:“喂,你——”
“你讓人把我帶來,就是為了讓我看你殺人嗎?”
傅囹想說不是的。
可是一扭頭,卻看見僅剩的幾個綿族人抱成一團,眼神警惕地看着她,眼裏都是仇恨。
那是她曾經背負着血海深仇,夜不能寐、對鏡獨照時,常在鏡中看到的、屬于自己的眼神。
而如今,被仇恨的人從她的仇人變成了她自己。
傅囹曾以為她能證明,易無涼是錯的。
有的人,心懷傲骨——那是即便身子跪下了,骨頭打碎了,腿磨斷了甚至胳膊被咬殘了……也不願與惡人同流合污的傲骨。
可好像歲月經年流轉,不知不覺間,她早已經成為了對方手中的一把最鋒利的刀,幹盡了喪盡天良之事。
她和易無涼這種人,到底又有什麽區別呢?
憎恨她,仇視她,最後卻成為了她。
易無涼所說的每一句話,似乎都一一應驗在了她身上。
包括那句報應。
小鬼膽子大得很,看她不發怒,又爬起來,結結巴巴地問:“你好像很傷心?”
傅囹愣愣地張了張口:“……啊。”
“可是沒人逼你殺人啊,”小鬼不解,“你為什麽變成這樣了呢?”
是啊,她為什麽變成這樣了呢?
年幼時被屠村時她沒哭,看見阿爹死在面前時她沒哭。
被豺狼虎豹咬破了胳膊時她沒哭,被易無涼潑了一臉燙茶時她沒哭,被馬車拖着斷腿磨了一個月時,她還是沒哭。
如今故人一句:你為什麽變成這樣了呢?
她卻倏而之間,跪地掩面。泣不成聲。
很久很久以後,或者源源自己都已經不記得了,但這一刻,他确确實實在這個剛剛還殺人不眨眼的女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種遲暮般的、深深的悲哀。
那是即便将他活了短短十年的人生和待在忘川中疼了十幾年的鬼生加起來,也都看不懂的情緒。
“——別沾我血腥,莫學我惡骨。”
他見她哭笑着,一邊去摸索地上的那把刀,一邊呢喃般,低聲哼唱着一曲他們曾經一起聽過的小調:“……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
“冷清清,一片埋愁地。”*
刀鋒劃過,血光飛濺。
落日下,紅裙蓋過了滿地血色。
而傅囹就這樣,慢慢倒在了已經毫無生息的韓淼懷裏,但仍緊緊握着他的手。
直至閉眼前,她才低聲喟嘆般,唱出了這首小調的最後一句:
“……待結個,他生知己。”*
作者有話說:
寫着寫着,突然覺得,就經歷來說,這應該是我寫過的最慘的女配了(點蠟)
*詩句引自納蘭性德《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