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等到安逸兮的回答。
年久失修搖搖欲墜的護欄支撐不住安逸兮的體重, 在涼意逼人的夜色中,很快帶着他的身軀一起高高墜入了民宿外的天鵝湖中。
傅阿婧在原地停留了幾秒,忽然如夢驚醒。
意識到安逸兮真的掉下去了, 她捂着嘴退了幾步。
十幾秒後,她推開天臺半掩着的門, 匆匆離開了這家民宿。
手機帶來的燈光褪去,天臺又恢複了冷清的寂靜。
沒人注意到角落處, 一只黑貓在護欄上停留了片刻, 看了一眼男生墜下的地方,很快一躍而去,憑空消失在天臺外的夜幕中。
它有一雙碧綠色的瞳孔。
後面傅阿婧見死不救的部分, 由傅阿绫說了出來。
她緩緩道:“真是讓我看了一出狗咬狗的好戲。”
傅阿婧顯然沒料到傅阿绫竟然全都看到了,原本還在垂死掙紮, 聞言又怒道:“你又是什麽好東西?你都看見了,不也沒救他!”
“你們一個對我霸淩, 一個曾經試圖強/奸我, ”傅阿绫不解道,“兩個都死了我才暢快呢, 我為什麽要救他?”
傅阿婧啞口無言。
朱小婉在一旁聽了半晌, 嘆了口氣。
“你們這些話是真是假,我們一查就知,還麻煩兩位先在這裏呆兩天, 等事情徹底水落石出後,我們會通知你結果的。”
她起身合上做筆錄的本子, 又示意傅阿绫跟她出來單獨問話, 傅阿婧則被留在了裏面。
朱小婉帶着人去了休息室。
徐瑾兩人也慢悠悠的跟着火急火燎的韓淼過來了。
方才的審問裏, 傅阿婧那番話算是洗清了傅阿绫的嫌疑, 她不僅不是殺人兇手,甚至是最無辜的受害人。
他們趕到時,朱小婉剛給傅阿绫點了一只香,客氣道:“傅阿绫同學,雖然很冒昧,但還是有個問題想問問你。”
傅阿绫在煙霧袅袅中閉了閉眼,看着有些虛弱的靈魄都因為這柱香凝實了些:“您問。”
朱小婉微笑着坐下來,笑容溫和,言辭卻十分犀利:“既然你什麽人都沒害過……為什麽這些天要躲着我們查案呢?”
傅阿绫身體一僵。
徐瑾拉住了呆頭呆腦就要直接往裏沖的韓淼,幾人停在了休息室門口。
傅阿绫背對着,并沒有看見他們。
她緩緩道:“朱警官……恕我沒法回答這個問題,總之,我并沒有害過人,希望幾位警官查清之後,能盡快還我一個清白,讓我幹幹淨淨入輪回。”
朱小婉笑了笑:“這是當然。”
門口,徐瑾拽了拽旁邊低着頭專心致志玩手機的顧清崖,小聲問:“為什麽她對‘幹淨入輪回’這件事這麽執着?”
顧清崖還沒說話,旁邊韓淼正急于表現,忙回頭搶答道:
“帶有怨氣的魂魄是無法入地府上往生簿的,大師你知道吧?但背了人命的魂魄,就算怨氣消了,去了地府也只有兩種結果。”
“一是留在枉死城務工,為新時代新地府的發展貢獻出自己的一份力,待到孽障消除,就可以重新入輪回轉世為人了。”
徐瑾:“要多久?”
韓淼想了想:“也不需要多久,供個幾百年吧。”
徐瑾:“……”
重新定義“不需要多久”。
“那第二種呢?”
“第二種則是直接進入輪回——但每個輪回之人,都會在三生石前由判官筆執定善惡,背了人命的話,大概率無法轉世為人,而會被投入畜生道或草木道贖清業障。”
所以能否幹幹淨淨地站在三生石下,由判官筆裁定一生,對亡魂來說尤其重要。
顧清崖慢吞吞點點頭:“本座那時的地府規定,和如今差不多。”
徐瑾“哦”了一聲,盯着傅阿绫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朱小婉讓傅阿绫在這裏休息片刻,轉頭出了門,神色又淡下來。
“審訊你們也都聽到了,不出意外的話,事情大概就是這個樣子,雖然傅阿绫明顯有所隐瞞,但我覺得她沒有說謊的痕跡和理由。”
朱小婉在辦公桌後坐下,沉思道,“不過,我總覺得,這案子是不是順利得過頭了。”
不到一個星期,水落石出。
“還有傅阿婧看見傅阿绫鬼魂後的反應,很不正常。”
韓淼茫然道:“她不是出身綿族嗎?應該從小見過不少鬼怪,才會适應得這麽快吧?”
朱小婉搖了搖頭:“我找書幽查過了,綿族确實世代鎮守西北之地,她這個反應确實是正常的。我說的不正常,指的是她不知道從哪兒聽來,用厲鬼壓制另一個厲鬼這種辦法——竟然還真信了。”
徐瑾突然道:“我倒是更好奇,既然綿族無令不出,那到底為什麽她們會來到宿城?”
傅阿婧是跟着傅阿绫偷跑來的,一問三不知。
那傅阿绫為什麽要來呢?
朱小婉想了想:“和案件無關的話,只怕我們也不方便詢問。回頭我問問地君,若是機密,那就算了……”
徐瑾點頭,思索了下,又問:“那傅阿婧會被判刑嗎?”
她之前對這些事,能不開口問的幾乎都不會開口問。
先前在病房裏主動張嘴那一次,也是念在朱小婉替她說話了的份上。
怎麽又突然這麽好奇起來了?
或者說,比起好奇,她更像是在不動聲色地轉移着什麽話題……
顧清崖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然後接着低頭,繼續在手機屏幕上戳戳點點,玩得不亦樂乎。
“她畢竟是人類,我們不好收押,我會讓厲隊……就是厲新源他爹幫忙,按人類的流程打官司——別的不說,光是校園欺淩這一條,就能訂死她。不過可能需要你出面做個證——也不需要太多證據,走個流程而已。”
徐瑾頓了頓,點頭輕聲道:“可以。”
朱小婉松了口氣,又道:“……她下半輩子算是毀了——但也是活該。”
人心底的惡是會被無限放大的,只需要一個很小的契機,就能釀下一場因果輪回。
這就是她自己種下的因,如今只能自食惡果。
朱小婉又整理了一下筆記,剛要拿起手機給書幽打電話,結果旁邊韓淼糾結了半天,忽然問:“朱姐……她,她很想入輪回嗎?”
他們都知道這個“她”指的是誰。
“看樣子,”朱小婉想了想,惋惜地看了眼他,“是這樣沒錯。”
韓淼愣愣地“哦”了一聲。
朱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場情劫而已,凡人入了輪回後,是記不起前世記憶的。不出意外,她往後幾輩子也不會記得曾經遇到過你這麽個人。”
“我知道你心裏都明白,只是不願意去想,但我還是要說——已經過去這麽久了,別再糾結了,試着放一放吧。”
言盡于此。
韓淼垂下頭,看着就像一頭垂頭喪氣的大型犬。
朱小婉忙着找那位名叫書幽的同事整理案情去了,讓徐瑾自便。
徐瑾戲也看夠了,鬧劇收場,她起身打算離開。
路過韓淼身旁時,見他還盯着隔壁休息室的門在出神,她面無表情地走了過去。
過了兩秒,又退回來,古井無波道:“喂,大塊頭。”
韓淼愣了下,反應過來她在叫自己,下意識“啊”了一聲。
“那位傅阿绫姐姐,應該沒說謊。”
韓淼擡頭:“什麽?”
徐瑾捏了捏口袋裏的青玉佩,緩緩道:“一個僅僅因為考試沒有考好、又被妹妹帶人打了一頓就心理破防跳樓自殺的人,甚至跟在逼死她的人身邊跟了半年,都只敢現身吓吓人而非順勢殺了他們……”
“剛剛指認傅阿婧、說出她曾經經歷過的所有的事情的時候,卻又條理清晰、鎮定自若。”
“和她自己描述之中的,就像兩個人一樣。”
“你不覺得奇怪嗎?”
韓淼好像聽懂了,又沒聽懂。
他咽了咽口水,眼神卻慢慢亮了起來:“……什麽意思?”
徐瑾頓了頓,見他還是不明白,有些無語:“意思是,有沒有一種可能,她現在其實是有以前的記憶的?”
韓淼震驚地張了張嘴:“可……可入輪回者,不可能會記起任何前世的記憶……”
“那我怎麽知道,”徐瑾嘀咕了一句,“你愛信不信,我走了。”
韓淼坐在原地愣忡許久,半晌,忽然猛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徐大師不愧是徐大師!”
徐大師走在回家的路上,噗嗤一下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顧清崖跟在她身後,也沒隐身,還在低頭搗鼓着手機,不忘擡起頭“哈哈哈哈”嘲笑了一下她奇特的打噴嚏的聲音,然後又低下頭,繼續搗鼓。
徐瑾揉了揉鼻子:“你個神仙,怎麽一點神仙的風度都沒有——聽案子玩手機,結案子玩手機,出了局子還在玩手機,到底在玩什麽呢?”
顧清崖立刻關掉屏幕,諱莫如深:“你不懂。”
徐瑾:“?”
她嘲諷道:“比你這個老古董懂——手機我的,還我。”
顧清崖立即變了個嘴臉,擡手搭上她的肩,哥倆好似地笑眯眯道:“別啊,我就這一點小愛好了,體諒一下,畢竟你說的,千歲老人嘛,手機都不能玩,那人生還有什麽樂趣呢?”
堂堂臨安仙座短短幾天,已經堕落到沒有手機就活不了的地步了?
電子鴉片,果然害人。
徐瑾哼了一聲,扭頭甩了甩他的手臂,沒甩開。
不遠處,兩個女生正作西子捧心狀看着這邊,交頭接耳地說了兩句什麽,一臉悲傷很快又被笑容取代。
其中一個擡起手,拿着手裏的相機,悄咪咪地按下了快門。
然而徐瑾卻敏銳地察覺到了她們的視線,正好回頭。
好巧不巧,顧清崖也順着她目光的方向看了過去。
神同步的回頭,以及細看之下越看越相似的臉。
俊逸和秀麗,兩種顏色。
卻都不似人間客。
仿佛一場談笑宴宴後,又随時會羽化而去。
身後人流湧動,他們從中穿行而過。
一張照片,就此定格。
顧清崖拿到這張照片後左看右看,甚是滿意,又拿手機無師自通地對着相片拍了一張,随後打開v博,上傳到了自己剛剛建立好的賬號上。
徐瑾瞅了一眼,這次看到了,頓時臉一黑:“你從那兩個街拍女生那裏把照片要過來,就是用來上傳v博的?”
顧清崖眨了眨眼:“怎麽了嗎?”
徐瑾咬牙微笑:“你拿我的身份證號真是辦了不少事啊——臨、安、大、人。”
“過獎過獎,”顧清崖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別擔心,你要是也想要一個,改天等朱警官把我身份證做好了,你拿我的也注冊一個。”
誰稀罕。
反正是新號,沒人看見,徐瑾也懶得管。
她翻了個白眼,拂開顧清崖的手,轉身走了。
“诶,你去哪兒?”
“超市。”
“幹什麽去?”
“買零食。”
“靈石?你們這末法時代竟然還有這種好物什?”
“我說的是零食,零一二三四的零,食物的食!”
“什麽意思——可以吃嗎?”
“……你手上的手機不用可以給我嗎?”
“做什麽?”
“砸死你這個蠢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