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死嬰

故事其實很簡單。

徐瑾一直都知道, 她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獨生女。

在她之前,她有一個姐姐,在她之後, 她還有很多個妹妹……也許是弟弟也說不定。

很小的時候,徐母還沒有這麽暴躁, 徐瑾也還算活潑,母女兩人也會坐在一起, 平和地說說話。

那時徐父常年在外務工, 徐母依然在為生男孩而發愁,時時在她面前嘆息,又會有些出神地提起, 她曾經是有個姐姐的。

那是徐母懷的第一個孩子,私自去了違規機構做了檢查, 醫生說大概率是個男孩。

于是這對新父母高興瘋了,飽涵愛意, 傾注了無數的心血, 還沒出生,就連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 就叫徐星辰。

明亮, 閃爍,前程光明,蘊涵着這對新父母的無數期待。

但很可惜, 生下來的是個女孩。

徐父當天特意從外面趕回來,就是為了迎接兒子的誕生。

然而得知是個女孩, 他沉默地站在小診所的外面抽了很久的煙, 也沒去看一眼這個孩子, 還有躺在床上辛辛苦苦為他生下孩子的妻子。

徐母聽聞這個消息, 一開始是不敢置信,直到孩子抱到她面前,她才發了瘋似地推開哭鬧不止的小嬰兒,不得不接受他們期待了這麽久的孩子是個女孩的事實。

年幼的徐瑾并不懂得事情的嚴重性,懵懵懂懂地問她:“後來呢?姐姐去哪兒了?”

徐母當時安靜了很久,才說:“扔了。她生下來的時候是冬天,可能已經凍死了吧。”

然後又回過神,開始反複地對她叮囑道:“要不是看你出生時候長得太漂亮,你也得被我們扔了,所以現在留在爸媽身邊已經很幸福了,你要懂得知足和感恩。”

小徐瑾眨眨眼,茫然卻乖巧地點着頭。

徐母沒說的是,她原本也有想過把那個孩子留下來的,是徐父當時還在世的母親做主,把孩子丢到了冰天雪地裏,回來後面對兒子和兒媳婦的詢問,态度十分無賴且坦然:“扔了。”

語氣就如同後來的徐母一樣淡漠。

而這對夫妻互相沉默許久,也都沒有要把孩子找回來的意思。

後來徐瑾長大了些,也懂事了,明白他們當初做的事到底有多令人震驚,于是也越來越抗拒這個扭曲畸形的家。

而這時的徐母,也在後來一次又一次打胎中傷了身體,脾氣開始變得反複無常,陰晴不定。

沒人知道的是,丢掉的那個女孩确實死了,那個年代,又是鄉下,沒人去管丢在路邊的一個女嬰,沒多久,嬰兒停止了哭鬧,就這樣咽了氣。

但孩子死後,靈魂卻沒有由無常引入地府,因為心有執念,嬰兒的亡靈困于原地,在那條自己被丢棄的街上兜兜轉轉了十幾年,才終于随着時間的流逝慢慢長大成了“鬼”。

她認清了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又開始跟着這兩個人,魂魄在徐家安家落戶,時時刻刻纏着這對夫妻,帶着眷戀,還有遺憾和不甘。

按理說一個嬰兒,即便出生了,也沒在世上活多久,不該有這樣厚重的執念,甚至濃郁到影響了她的投胎之路,在人間滞留了近二十年。

一直到今時今日,她已經不能稱之為一個完整的亡靈,只剩近乎瘋狂的一抹執念,還在死死糾纏着這個家庭不肯放手。

這不是厲鬼。

這是心魔。

要問她為什麽會有這麽劇烈的執念,原因也很可笑。

她在娘胎時受過的愛意太多,那些如潮的愛意切實地落在她身上,讓這個還為出生的孩子早早就擁有了靈智,期待着自己的出生,期待這對父母看到她後的表情,期待以後的人生會是什麽樣子。

但曾經受到的關愛有多少,出生後那短短幾個小時,她經歷的落差就會讓她有多不甘心。

她如癡如狂、像個變态偷窺狂一樣,數十年如一日地窺視着家裏唯一留下來的這個“妹妹”,審視她,監視她,觀察她身上究竟有什麽特別之處,能讓她從那麽多出生的或者沒出生的孩子裏脫穎而出,擁有她夢寐以求的、曾經近在咫尺卻又失之毫厘的、完整的人生,和一對父母。

她在那些無人看得到她的歲月裏,發瘋自虐般地在心裏反複詢問自己:憑什麽?

憑什麽徐瑾能活下來?

憑什麽不是她活下來?

憑什麽她擁有未來?

憑什麽她不能擁有未來?

……

她根本不會去懷疑這對父母對自己的愛意,因為這是她留存于世的根本,一旦這種“父母愛着她”的信仰消失,她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她只會把一切問題都歸咎到徐瑾頭上,歸咎到這個從降生開始,就注定不受父母疼愛的女孩身上。

是她的存在,阻礙了父母留下來她。

可她竟然還這麽不知好歹,總是惹爸媽生氣。

活下來不就很好了嗎?擁有爸媽的關心疼愛不就很好了嗎?挨點打受點罵又算什麽?爸媽明明是為她好,為什麽她要這麽不聽話呢?

——徐瑾在識海肆虐的心魔中窺見了這位“姐姐”短暫的一生,恍惚間,仿佛也聽見了對方的心聲。

下一秒,徐星辰張開嘴,露出一張長滿尖牙的血盆大口,狠狠朝她的頭顱咬下來。

……

鮮血四濺的畫面并沒有出現。

徐瑾醒了。

她這次躺在管理局的休息室裏,旁邊就是皺着眉盯着自己的指尖、不知在想些什麽的顧清崖。

放眼看去,桌子茶幾上的東西,全都一團亂,破碎的玻璃瓶倒在地上,曲靖正拿着掃把在打掃。

而隔着一扇玻璃門的後面,徐父徐母惴惴不安地坐在那裏,時不時朝裏面看來一眼。

但玻璃是單向的,外面看不到裏面的情況。

曲靖打掃時路過兩人旁邊,毫不客氣道:“讓一下。”

兩人誠惶誠恐地站起身,不知是怎麽回事,全然沒有了之前那種嚣張氣焰。

曲靖發出一聲嗤笑,以表對他們這種人的不屑,收拾完休息室,接着頭也不回地出了門,繼續打掃去了。

徐瑾眉頭一動,坐起身,看向顧清崖,一開口,發現自己的嗓子比上次跳樓後醒過來還啞:“怎麽回事?”

“清醒了?”顧清崖看了她一眼,确認她現在确實正常,不動聲色地收起手,“沒怎麽,你被魔氣入體了,在家裏發了趟瘋,差點又從6樓的陽臺跳下去。幸好我趕到得還算及時,把你帶回了管理局。”

徐瑾揉了揉太陽穴,竟然覺得這也不是很意外:“然後呢?”

“然後?”顧清崖笑了笑,擡了擡下巴,示意她看外面,“然後如你所見,他們也跟過來了。你接着又在休息室裏發了趟瘋,為了防止你傷人,我把你打暈了,一直守着……其他人現在都出去了。”

怪不得這裏一片狼藉。

徐瑾窘迫道:“那魔氣怎麽辦?”

“我吸收了。”

“啊?”

“你忘了我的體質?”顧清崖安撫地朝她眨眨眼,“魔氣對我是大補。”

徐瑾卻微微皺起眉,想到剛剛醒過來的時候看見他在看自己的手。

那個表情,可不像是“大補”。

沒等徐瑾再說什麽,顧清崖便拍了拍她的肩,道:“你還是想想,怎麽處理你這對爸媽吧。”

“你發瘋的時候他們都看見了,也看見有魔氣溢出來了,”顧清崖說着,挑了下眉,“應該是吓到了,直到現在都不太敢說話。這麽看着倒是膽小得很。”

徐瑾扯了扯嘴角,嗤之以鼻。

她閉了閉眼,過了會兒才做好心理建設,掀開被子下床,剛推開門,門外一直焦灼等待的徐父徐母就連忙撲了過來:“小瑾!”

徐瑾剛往後退了一步,眼前身形一閃,顧清崖就已經站到了她面前,背影挺拔如松,立在門邊,沒擋住她的視線,卻牢牢控制住了兩人撲過來的動作:

“兩位,還是保持點距離吧……你們也不想被魔氣傷到吧?”

他說這話時語氣淡然,徐母卻頓時臉色一變,捂着肚子退了回去。

徐父看了顧清崖一眼,不敢再露出鄙視的神色,着急地看向徐瑾:“小瑾,你怎麽樣?他們說你是什麽……邪氣入體,你從哪兒招來的這種東西?最近是不是得罪什麽人了?”

徐瑾扒開顧清崖的胳膊,古井無波地注視着徐父,道:“這話應該問你們自己。”

“我不是說了嗎?”

顧清崖也面露詫異,“這東西是死嬰,早就纏上你們了,小瑾不過是被拖累罷了——你們聽不懂人話嗎?”

兩人臉色齊齊一白,眼中最後一點希冀也消失不見。

徐母喃喃道:“這不可能啊,怎麽會呢?已經這麽多年了……”

徐瑾看着他們,又瞥了眼徐母的肚子,道:“沒什麽不可能的,上次我在天臺,原本也沒想跳,是她把我推下去的。”

“這東西在我們家這麽多年,一直都沒動靜,你猜為什麽現在就突然出現了呢?”

徐母死死盯着她,嘴唇發抖:“你……什麽意思?”

“她不甘心死得那麽早,找盡辦法,重新回到了你的肚子裏。”

徐母頭皮随着這句話和她往下滑落的眼神而瞬間炸開,毛骨悚然道:“你胡說什麽!”

“不然您怎麽解釋,這麽多年原本已經傷了根本的身體,怎麽會突然懷孕了呢?”

“為什麽您動氣發怒百般折騰,孩子依然安安穩穩的,甚至沒有一點要掉的意思呢?”

“為什麽您在抓住我的時候,我突然就昏了過去,然後開始發瘋了呢?”

“那當然只有一個解釋。”

“這股魔氣的源頭在你身上……或者說,在你的肚子裏。”

“你懷的,是個鬼胎。”

徐母愣愣然地看着她,腿開始發抖,腳步也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去,最後終于跌坐在了沙發上,捂着已經顯懷的肚子,像是打擊太大,一時間沒想出反駁的話來。

“媽。”

這是徐瑾這段日子以來,第一次如此平靜地喊出這個稱呼。

沒有愛,也沒有恨,只有幾分平淡和終于感到解放的釋懷。

“您一直說,您是我的媽媽,永遠不會害我,可事實上傷害我的,不論精神還是肉/體上,一直都是您。”

徐瑾躲在顧清崖身後,仗着他看不到,愉快地笑起來,眼裏的病态和癫狂只有對面的這兩個人才看得明明白白:

“看清楚吧,你肚子裏的,根本不是你夢寐以求的兒子,而是一只在你們身邊潛伏了數十年的死嬰亡靈。”

“她回來找你們了。”

而這一切,都是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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