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顧清崖很早就看出端倪了。
早在數月以前, 他見到徐瑾的第一面,就看見了她身上的三條生死線。
一條通往未知,一條是徐瑾被困八尾狐妖的幻境之難。
而另一條, 就系在這個腐朽不堪的家庭上方,結着細細密密的蛛網, 落着數十年未曾掃落的塵埃,不知哪一日會突然掀動根基、突然爆發。
魔物與鬼怪不同類, 互相排斥抵觸, 但實力一向是這類生物說話的立足之本,顧清崖的到來,讓這只已經入魔的“死嬰”變得更加安分守己起來, 幾乎不會動彈。
那時顧清崖不知內情,只是看着有這麽一條生死線, 對其多關注了幾分,但因為他時時跟在徐瑾身邊, 也沒有多在意。
閉關回來後, 徐瑾告訴他,那天跳樓并不是本意, 他當然看得出徐瑾沒有說謊, 于是想起了那只還沒處理的死嬰。
他告訴徐瑾這件事時,徐瑾還有些狐疑:“你怎麽能看得見生死線?”
她看過的書上寫,普通的塵緣線雖然難見, 但也不是不能見到,開了陰陽眼, 又有特殊機緣的, 能見到也未嘗可知, 就比如她在環境中, 看見的那條屬于傅阿绫和韓淼的塵緣線。
而生死線,要看到的條件卻極為苛刻。
徐瑾雖然不知道怎麽個苛刻法,但打個比方,整個地府,大概也只有一個沈彥松能看得到了。
“我沒說過嗎?”顧清崖一向很有面不改色胡謅的本事,“本座天賦異禀。”
“……”
又來了。
徐瑾懶得理他,略過這個不提,兩人商議一番,覺得這玩意兒一直懸在頭頂不上不下地也不是一回事兒,最終徐瑾決定親身為誘餌,把它勾出來。
它既然推了徐瑾一次,必然會生出第二次貪念,為了不讓計劃出意外,顧清崖還特意沒有跟過去,就怕惡鬼聞到他的氣息就躲得遠遠的,不肯出來了。
而他敢放徐瑾一個人只身涉險,當然也是有那個自信能保徐瑾周全的。
徐瑾很信任他,事實證明,她也确實信對了,借此她甚至免費觀看了一場小電影,關于她那個所謂的姐姐短暫可悲的一生。
死嬰的魔氣已經被顧清崖全部打散吸收,可徐母的肚子卻還是鼓鼓的,即便知道她說的很大可能是真的,卻還是不肯死心。
顧清崖則建議讓他們直接去醫院查一查,做個彩超——甚至友情提示,最好是正規醫院,不要去那種三流小診所。
不出意外的話,她肚子裏的那個,應該已經是個死胎了。
看出徐瑾不想再交流下去,兩人也沒有那個心思再聊天,夫妻倆攙扶着彼此,一瘸一拐臉色慘白地離開了。
休息室大門打開,守在外面的朱小婉幾人立刻鑽進來,見她醒了,連忙問:“怎麽樣了?”
徐瑾從顧清崖身後走出來,朝幾人笑笑,唇色看着還有些青:“沒事了。給你們添麻煩了。”
朱小婉擺擺手:“朋友之間計較這些幹什麽。沒事就好——對了,你以後确定不回去住了吧?”
徐瑾點頭。
朱小婉道:“我讓韓淼他們去把你收拾好的行李一起帶回來了,老祖說你房子也挑好了,可以直接搬過去,要幫忙嗎?”
徐瑾感激地笑笑:“不用啦,東西不多,我自己帶過去吧。”
在管理局呆了不到半天,徐瑾執意賠了砸壞的這些東西的錢,就拽着顧清崖離開了。
她拖着顧清崖,顧清崖拖着箱子,兩人一路走到巷子口,徐瑾才緩下腳步來,像是松了一口氣。
慢悠悠地任由她攥着自己的手腕往前走,等出了這條巷子,顧清崖才悠悠然地問:“怎麽了?不想在管理局裏呆着?”
徐瑾搖搖頭,沒說話。
此時臨近夜幕降臨,路邊的路燈已經亮了起來。
她還穿着發瘋的時候被搞得亂七八糟的那一套校服,披着顧清崖脫下來給她擋風的大衣,踩着他的影子,跟着他走在前往新住處的路上。
氛圍安靜得甚至有種難得的祥和意味。
“顧清崖。”
“嗯?”
“顧清崖。”
“幹嘛?”
“……顧清崖。”
顧清崖又應了一聲,偏過頭看了她一眼,腳步不停,語氣平靜:“怎麽了?”
“沒什麽,”徐瑾垂着頭,說,“就想叫叫你。”
顧清崖笑了下:“心情不好?”
“還行。”
“還行是什麽意思?”
“還行就是還行。”徐瑾撇撇嘴,“既不開心,也不難過,都還行。”
她說着,又嘀咕道:“怎麽,心情好就不能叫了?”
“行,”顧清崖莞爾,大手一揮,“看在你今天這麽辛苦以身試險的份上,叫吧,叫多少遍都行。”
徐瑾鄙夷道:“你當自己是‘賣’名字的大老板?”
“不像嗎?”
“……”
這對話,确實挺像的。
良久,徐瑾還是笑了。
笑着笑着,她的步子又慢了下來,輕聲道:“顧清崖。”
“我好像,沒有家了。”
不出意外的話,徐母去醫院檢查過就會知道,肚子裏的孩子是個死胎。
但事情已經鬧成了今天這樣,他們的關系也落到這個局面,實在是再難回頭。
“要那種家幹什麽。”
正出神,顧清崖又回頭看她,打斷了她的思緒,伸手大剌剌地将她一把攬過去,身上一半重量都靠了過來,哥倆好似的勸道,“別喪裏喪氣的了,自己生活不也挺好的?活得開心就夠了。”
半晌,徐瑾才低低“嗯”了一聲。
“話說,我之前是不是說過,在我回來之前,你要考到班級前10名來着?”
“……”
這兩天事情繁瑣,還忘了有這一茬。
徐瑾試圖從他胳膊下鑽出來。
然而顧清崖手臂稍微用點力,便又将她重新攬得嚴嚴實實了,甚至伸手捏了下她還帶點嬰兒肥的臉頰,語氣危險:
“看樣子是沒有實現啊?”
徐瑾悄悄翻了個白眼,嘀咕道:“你試試兩個月從班級倒數第一提升到前十看看。”
顧清崖歪頭:“你是對堂堂天賦異禀的臨安仙座有什麽不滿嗎?”
徐瑾微微一笑:“哪敢哪敢。”
“v博呢?有沒有好好記錄生活?”
徐瑾恹恹地摸出手機遞給他:“自己看。”
顧清崖接過手機,打開v博掃了幾眼,滿意道:“還不錯。”
徐瑾抱臂,斜睨他道:“別說我了,你之前還答應我兩個心願呢,還說要包我作業,結果一件都沒完成過,失蹤這麽久,回來就問我成績,你才是我親爹吧?”
顧清崖挑眉:“你想的話,也不是不行。”
徐瑾惱怒地一腳踹過去:“滾!”
顧清崖迅速避開,又正色道:“好了好了不開玩笑,你既然提到這個,難道說已經想好那兩個心願是什麽了?”
徐瑾又安靜下來。
她凝視着眼前人的臉,許久,才轉過目光,“嗯”了一聲:“想好了。”
“什麽?”
“第一個心願,”徐瑾扯了扯嘴角,“明天陪我去吃螺蛳粉……不,天天陪我去吃螺蛳粉。”
顧清崖有點詫異:“這個倒是不難,但……天天吃,不會膩嗎?”
徐瑾一腳踹開腳邊的一塊小石子,滿不在乎道:“吃膩了那就再說。”
“行,明天就去——第二個呢?”
“幫我買一部新手機。”
顧清崖更驚訝了:“啊?”
“啊什麽啊,”徐瑾淡定道,“之前那部舊手機我還回去了,這段時間用的都是你這部,現在又租了房子,我沒錢了,你不給我買誰給我買?”
“買倒是可以買,但我沒工作啊,哪來的錢去買?”
“蠢死了,那就去找工作啊。”
“工作是那麽好找的嗎?”
“工作不好找嗎?”徐瑾反唇相譏道,“也不知道是誰,當初好像問過我這樣同樣的問題呢。”
“……”
顧清崖還想掙紮一下:“那不是說好了先搞定你學習再說嗎……”
“誰跟你說好了?你不是凝成身體了嗎?要是不工作,就一直靠我養着?你要當新時代軟飯男?”
“……”
他總不能說他根本沒有凝成身體,只是怕她擔心才沒說吧?
兩人各懷鬼胎,一個極力隐瞞,一個知道卻不拆穿。
顧清崖摸了摸鼻子,只得認命道:“……行吧,我找。”
“明天就去。”
“行。都聽你的。”
徐瑾滿意地點點頭,又往前走了幾步,忽然靈光一閃,退回顧清崖身邊,道:“你這麽在乎我成績,不如你也去試試高考吧?”
顧清崖:“……”
勸你別太荒謬,少女。
顧清崖百般拒絕,終于打消了徐瑾這個離譜的念頭。
兩人回到新的住處,徐瑾看了一圈,确定滿意,顧清崖便拿自己的身份證和房東簽訂了合同。
他在身份證上的年齡是23,而徐瑾還沒成年,就算有身份證也簽不了。
至于買房……等以後徐瑾成年再說吧。
新住處是兩室兩廳一廚一衛,還有個陽臺和書房,不大不小,兩個人住剛剛好。
顧清崖自動去住了次卧,把主卧讓給了徐瑾,又一起打掃完房子,已經是半夜,兩人洗漱完後便睡了。
沒了熟悉的黑貓和窗臺陪伴,徐瑾又失眠了幾個小時,好在第二天是周日,能讓她好好補個眠。
這是這段日子以來,她睡得最舒服安心的一覺了。
然而一覺醒來,已經下午一點中,客廳卻空無一人,其他地方也沒看見有人的痕跡。
徐瑾心頭一跳,下意識沖過去就急匆匆打開了次卧的門,下一刻,就看見床上疊着幾件衣服,而顧清崖正背對着門的方向,上半身的毛衣剛脫到一半,露出一段緊致結實的腰腹。
看樣子是要換衣服。
聽見聲響,他動作一頓,回過頭,目光恰好和徐瑾對視。
徐瑾:“……”
她腦子裏的弦轟地就斷了,內心剎那間一片空白。
“那個……”她張張嘴,尴尬道,“你……你繼續,當我不存在。”
顧清崖:“……”
他淡定地放下衣服,道:“我們古人思想都很保守的。”
徐瑾茫然地“啊?”了一聲。
顧清崖笑:“看了我的身體,你就要對我負責。你不出去,還這麽迫不及待,看來是對我垂涎已久啊?”
徐瑾:“……”
下一秒,門哐當一聲重響,被重新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