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活了這麽多年, 還沒嘗過這樣被人時刻護在身後的滋味,人生中頭一次嘗到,徐瑾卻有些忍不住眼眶裏洶湧澎湃漲起來的淚意。
于是等顧清崖察覺到不對, 就看見她悄無聲息地低着頭,眼淚啪嗒啪嗒滴濕了一大塊被子。
顧清崖茫然了一瞬, 問:“怎麽了?”
“……你不是要三個月才能回來嗎,”徐瑾啞聲道, “怎麽這麽早?”
“我放了只分身在你身邊——就那只黑貓, ”顧清崖聞言,倒是坦然道,“一是照看你的情況, 二是你我本為一體,靠近你的靈魄, 能讓我本體的修為修複更快。”
“那貓一直睡,正是因為吸收的精力太多了……我知道你這邊出了狀況, 在抓緊時間凝成身體趕回來。”
徐瑾明知他說要凝成身體是謊話, 卻還是忍不住問:“所以成功了嗎?”
顧清崖挑眉,沒有正面回來:“你說呢?”
徐瑾扯了扯嘴角。
果然沒有。
見她似乎郁郁寡歡, 顧清崖又歪了歪頭:“我回來了, 但你好像并不高興?”
徐瑾說:“沒有。”
“那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徐瑾擡頭,注視着他, 說,“顧清崖, 你把我當做誰呢?”
顧清崖微微皺眉, 沒聽懂她的意思。
“我跳下去的那一瞬間, 你救我的時候, 想的到底是徐瑾,還是‘徐婉若’?”徐瑾說,“或者是,你自己?”
這是他們從八尾狐妖的幻境裏出來後,第一次正式提起這個名字。
顧清崖眉頭皺得更深了:“那不都是你嗎?”
“那不一定,”徐瑾否定道,又重複了一遍,“那不一樣,顧清崖。”
“徐婉若是少年将軍,是民衆愛戴的領袖,是很多人的信仰,而她自己,一生也在追随着信仰而行,”徐瑾慢吞吞地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你曾經是什麽樣的,但我不同,我陰暗、自私、虛僞,冷漠又刻薄。”
“你應該不知道吧,在你來到這裏之前,我無時無刻不在痛恨着這個世界,”徐瑾笑起來,還沒擦幹的眼淚又從眼角滴落,紮着針的手抖如篩糠,卻渾然不覺,“我想過無數種辦法去死,也想過無數種辦法讓別人去死,但很可惜,我太懦弱了,我懼怕疼痛,也懼怕殺人的罪名被冠之己身,于是我一件都沒有做。”
“……哦,不,”徐瑾緩緩道,“還是做過一件的。”
顧清崖臉上的笑慢慢沉了下去。
徐瑾卻沒再看他,慢慢重新低下頭去。
“你那麽聰明,應該也有所察覺吧,安逸兮的死,有我一份功勞。”
“是我聽說了民宿的傳聞,故意散播謠言,說厲鬼可以壓制厲鬼,讓他們來民宿送死。”
“我沒有動刀子,但我卻幹了借刀殺人的事,”徐瑾盯着被子上的花紋,笑得很開心,“那或許是我做過最大膽的一件事了,很慶幸,沒有任何人發現,這是我幹的。”
“如果你沒有出現,也許我還會做出更多醜陋不堪的事來。比如親自扮鬼,吓死傅阿婧。讓她永遠瘋下去,一輩子活在陰影裏。”
“比如那群跟着她一起欺負過我的女學生,也不該是簡單的轉班的結局。”
“比如一直看不起我的吳習民,甚至還有嘲笑過我的厲新源……任何一個對我造成過傷害的人,我都想過,要戳瞎他們的眼睛,縫上他們的嘴巴,讓他們目不能視,口不能言。”
“這樣,他們就再也不能用那種高人一等的眼光看待我了。”
徐瑾往後靠着病床,笑得身體都在發抖。
倏地,她的聲音又低了下去。
“但後來我許了願。”
“我覺得這個世界太沒意思了,我想見到一個,讓我覺得我還能活下去的人,讓我能夠活下去——為了他,也為了我自己。”
“于是你出現了。”
于是她所有的陰暗想法,都被埋藏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變得遮遮掩掩,不敢暴露。
她怕看到異樣的眼光,更怕這束突然出現的光,會就此毫不留戀地離去,讓她重新跌入黑暗的深淵。
可事實證明,僞裝得再好也沒有用的。
因為這個世界是不講道理的,因為她本就生在黑暗中,所以不配得到光明。
她沒有未來。
那束光也從來不屬于她。
……
“你,”顧清崖蹙眉,看着她消瘦的臉頰,“到底想說什麽?”
徐瑾沒有回答。
她問出這些問題,似乎也并不需要顧清崖的答案,只是又重新躺下去,翻過身,閉上眼,輕聲說:“我有點累了。”
是的,她只是有點累了。她需要休息。
好好睡一覺,然後接着去過着這樣日複一日的、不如意的生活。
反正未來所剩無幾,以後的每一天都是在揮霍生命。那不妨大膽一點,想說的都說完,至少将來,不留遺憾。
顧清崖身上那麽多事都瞞了她那麽久,那她再瞞回去這一回,也不算過分,扯平了。
只是那個互相坦誠的約定,看來注定是沒法實現了。
……
徐瑾打了兩天吊針,毫發無損地從醫院出來了。
醫藥費是徐瑾自己交的,沒讓徐父徐母幫忙。
這兩人可能是被她那天跳下去的樣子吓到了,後來終于沒再逼着她回家,但這次,徐瑾卻主動找上了門。
今天是周末,顧清崖替她去看朱小婉幾人幫她整理出來的房子去了,沒有跟着她,她是一個人回來的。
徐父原本看見她還有些驚喜,但見她徑直去了自己房間,又奇怪道:“你這是……”
“收拾東西。”
徐父神色一變。
徐母坐在餐桌邊,一開始難得沉默着,聞言又皺眉,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半晌,見徐瑾看都不看她一眼,徐母還是忍不住開口,聲音帶了點委屈和質問的意味:“你就真的,這麽恨我們嗎?”
她這問題問得可笑。
徐瑾原本不想回答,但徐母卻又接着問了句:“你離開我們,又要搬到哪裏去?去你那個所謂的同事家裏?還是上次我們看到的那個男生家裏?”
徐瑾自始至終自顧自收拾的動作不由一僵。
而徐母說着說着,原本還在壓抑着的高高在上的語氣又理所當然地湧了出來,帶着她最常見的、長輩教訓的姿态:
“你還小,不明白誰是真的為你好,我們是你爸媽,還能害你不成?聽話點,趕緊把你那個工作辭了,回來好好念書,以前那些事,我就不計較了……”
徐瑾平淡道:“我看你是腦子壞了。”
徐母瞪大雙眼:“你說什麽呢?!”
徐父怕她沖動,連忙一把将她按在了椅子上。
“好不容易懷上個孩子,女兒還沒成年就跑出去自己住了,很丢人吧?”徐瑾将衣服收拾出來裝進自己買的行李箱裏,回頭瞥了她一眼,“你到底在乎的是我,還是自己的名聲,你自己比我更清楚。”
“不要總是嘴上一口一個‘我是為你好’,我有眼睛,看得到誰才是真的好。”
“那你那個男朋友就是真的為你好嗎?!”徐母也裝不下去慈善了,終于拍桌而起,怒目而視道,“不知道從哪個旮沓角冒出來的東西,我要他說自己的工作是幹嘛的,他一句也說不出來——沒房沒車沒錢,就一張臉看得下去,你早戀就找這種沒用的小混混?我看你早晚被他騙得什麽都不剩,哭着回來找我們幫忙!”
徐瑾微微皺眉:“……男朋友?”
徐母陰陽怪氣道:“怎麽,你還要抵賴?這可不是我們自己瞎猜的,是攔着我們不讓我們進病房的時候他自己說的!”
徐瑾垂眼,不知在想什麽。
半晌,她恢複了收拾東西的動作:“那也不關你們的事。”
“我們說了你幾句就要死要活,他說什麽你就信什麽……在你眼裏,原來我們連個外人也比不上,”徐母氣得摸着起伏的胸口冷笑,“好啊,真好,白眼狼這話真是沒叫錯,簡直讓人傷透了心。”
徐瑾冷漠道:“我就是白眼狼又怎樣,既然知道我難管,為什麽又非要自己找罪受呢?”
“你是我女兒!”徐母目眦欲裂,“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女兒!要不是愛你,誰會管你的死活!”
徐瑾笑出了聲:“愛?”
她看着徐母自顧自紅了的眼眶,只覺得她仿佛在自我感動。
但緊接着,徐父也猶豫着開口道:“小瑾……差不多可以了,我知道你委屈,但你鬧也鬧夠了,別……”
徐瑾合上蓋子,将行李箱放正,重重落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打斷了徐父還沒說完的話。
她冷笑着道:“我早該知道的,和你們這種人争辯,只會浪費我的時間。”
徐母卻猛地拉住她擦肩而過的手臂:“站住!”
力道之大,攥得徐瑾手腕生疼,她不耐煩地皺眉,回頭剛要開口,眼前卻忽然閃過一大片黑,籠罩了她面前的世界。
下一刻,她就失去了意識,往後栽倒過去。
朦胧的意識海中,有個聲音在對她說:“不識好歹的話,可以把身體讓給我呢。”
“反正你也要死了,死前給我做點貢獻,也算好事一件吧?”
徐瑾茫茫然地看着這裏的一大片黑色霧氣,不知說話的人藏在了哪裏。
她動了動唇,小心翼翼地問:“你是誰?”
面前的霧氣旋轉萦繞片刻,慢慢化作一個三四歲左右的女童,穿着款式老舊的小洋裙,仰頭看她,嘴角裂至一個常人達不到的弧度,語氣一派天真:
“我是你妹妹啊。”
下一秒,她又迅速變大,身體抽條成了一個看着和她一般大小的女生,長着一張和她三分相似的臉,面帶悚人的微笑,伸手落在她肩膀上,連聲音也近在咫尺:
“或者,你也可以叫我一聲……姐姐。”
徐瑾扭頭,看見肩膀上那只細瘦的手,變成了一只白骨森森的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