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幽看出她情緒不對, 站起身,無措道:“怎,怎麽了?”
“沒什麽。”徐瑾用力眨了眨眼睛, 将淚意生生忍了回去,再次擡頭時, 只有眼圈紅了一點,“輪回道……又是什麽?”
書幽猶豫了下, 沒有開口, 找來一張紙,寫道:
人死後入幽冥,走過黃泉路, 一直到喝完孟婆湯,跳入輪回海, 這一遍下來,回顧三生, 便會有無數怨念與不甘滋生而出, 可既入幽冥,便沒有回頭路。靈魂轉世後, 這些陰暗情緒會化作一根根孽線, 糾纏一處,沉于九幽冥府之中,無色無味, 亦看不到形體。
這就是“輪回道”。
徐瑾記起來了,她在幻境中聽到過易阿婆向傅囹解釋過的——關于輪回道的概念。
但那時易阿婆只是随口一提, 一筆帶過, 并沒有書幽解釋得詳盡。
現在想來, 徐瑾卻不免又心生疑惑:九幽冥府是那麽好進的嗎?易無涼說去就能去?
還是說, 就連傅囹那一世,都有沈彥松插手的影子?
可他幫易無涼有什麽好處呢?
綿族……聖女……極寒地獄……
沈彥松說過,顧清崖陪着她輪回的那些年,一直都是分身,本體仍然在那具棺材裏沉睡,而棺材一開始,是放在極寒地獄的。
綿族無令不得出,有沒有可能是在守着什麽東西?
比如,顧清崖的棺材?
可這又和她聽過的另一個版本沖突了起來,畢竟要綿族無令不得出的是天罰。
沈彥松總不可能控制天意吧?
徐瑾搖搖頭。
另一邊,書幽想了想,卻再次落筆,寫道:輪回道的怨念怒意一向是九幽冥府在壓制的,一旦它落到某一個人身上,就代表這個人會從那一刻開始,承受來自世間所有苦命人的痛苦與不甘,這是惡鬼最美味的食物。
聞風而來的惡鬼會死死纏着他,抓住一切機會撕咬他,吞噬他,孽線會化作利刃,慢慢将他的靈魂切割、分裂……直至魂飛魄散。
但從古至今,從未聽聞輪回道有落到一個人身上的先例。
可除此之外,書幽也實在想不出會有什麽緣由,能讓一個人的靈魄被無盡的惡鬼死死糾纏。
必定是他身上的某樣特質,激發了惡鬼的貪婪。
徐瑾的心随着他一筆一筆落下後浮現出的字句,沉到了谷底。
“如果真的是輪回道……就沒有辦法能夠解決嗎?”
“沒……沒有,”書幽抱歉地看了她一眼,搖搖頭,羞慚道,“道無形,那是無法根除的存在。”
徐瑾朝他道謝,起身離開。
接下來的幾天,徐父徐母依然吵着找警察帶她回去。
即便徐瑾百般拒絕,各種話都說盡了,徐母也絲毫不放在心上,依舊我行我素。甚至放出話來,不管徐瑾現在住在哪兒,如果她實在不肯回去,徐母就去找律師打官司。
徐瑾畢竟還沒成年,這場官司就算打起來,她也贏不了。
警察被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看不慣這對夫妻的所作所為,卻又無能為力。
徐瑾也考慮到住在沈彥松這裏确實不妥,在他們的再三逼迫下,終于還是回去了。
當天晚上,她就被徐母賞了兩個巴掌,聽着對方一股腦咒罵着這段時間以來為了找她而耗費的精力,徐瑾面無表情,抱着貓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有四五天,直到徐瑾的精神一日日消沉下去,被磋磨得看不出任何活氣來。
她仿佛又變成了前十幾年裏那個沉默、陰郁,滿心冷漠刻薄的人,對什麽都不在乎,對任何人都沒反應。
黑貓通常情況下,基本24小時裏只有幾十分鐘是醒着的,醒來有時看見她在一個人寫作業,有時一個人吃飯,有時一個人看着窗外發呆。
有時也會看見她被徐母罵得很厲害,或者上手又打又踹,雖然力氣不算大,但動手多了,徐瑾身上也會留下傷痕。
而徐父只會反反複複勸着徐母不要動氣,然後告訴徐瑾,你媽媽懷孕了,情緒不穩定,你得讓着她點。
徐瑾從來沒有開口反駁過。
黑貓見證了一切,但它沒法做什麽,只是沉睡的時間變得更久了。
有天晚上,徐瑾放學回家,走到樓下,才想起自己今天忘了去管理局打卡。
發消息給朱小婉,朱小婉秒回:沒事,不扣你工資。
我看你最近精神不太好,多休息休息吧,實在不行,給你放段時間的公假,帶薪休假。
徐:謝謝朱姐。
她沒有拒絕,也沒說答應。
不知是不放在心上,還是根本沒看進去她的話。
朱小婉反複看着她發來的消息,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這姑娘到底怎麽了?
……
徐瑾站在樓下,靜靜立了一會兒,想起進門後即将看到的那兩張熟悉到讓她厭惡的臉,閉了閉眼。
她上了樓,沒有在家門前停留,徑直上了天臺。
貓在背包裏睡着,她沒有将它抱出來,只是站在天臺邊吹風。
傍晚的風很涼,把她垂下來的劉海都梳了上去,露出長久不見光的額頭。
顧清崖離開後,她喜歡上了這樣一個人獨處的時光,什麽也不必想,只是坐着,看天,看地,看風景,看近在咫尺的人間和遙遠的燈火。
她周圍的所有人都知道她病了,老師、同學、同事……連沈彥松都在關心她的精神狀态,怕她不能撐下去。
只有她的爸媽,仿佛看不到她日漸消瘦下去的身形,也看不見她沉默抗拒的态度。
也許看到了,只是不在乎。
徐瑾在這晃眼的風裏慢慢閉上眼,恍惚着想,就這麽點事。
就這麽點小事,為什麽會讓她這麽痛苦呢?
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
歸根究底,只是因為她對他們還抱有能夠回頭的希冀。
她或許就不該生在這個世上,就像她那個還剛出生就被抛棄掉的姐姐一樣,應該早早死去。
畢竟與之相比,甚至都沒有人期待過她的出生。
徐瑾想着,慢慢往前探了一步。
說不清這一步究竟是什麽心态作祟,或許她只是想看看近在咫尺的死亡究竟是什麽樣子,又或許只是想借着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瘋狂、刺激自己那根已經即将崩斷的神經清醒過來一點……
但她的動作剛做到一半,就被身後的尖叫聲打斷了。
“你在幹什麽!!!”
徐瑾一頓,扭過頭,看見了站在天臺門口的父母。
他們一臉的驚慌失措,看着這個這麽多年來逆來順受的女兒,終于在她面前露出了一點擔憂和惶恐的神色來:
“你要幹什麽?你別沖動!不要亂來!”
徐瑾愣了一下,低頭一看。
原來她距離從天臺掉下去,僅有半步之遙。
剎那間,徐瑾好像在他們的表情裏獲取到了一點隐秘的快感,只是這感覺稍縱即逝,并不起眼。因為徐母緊接着就哭喊道:
“你就這麽恨我是不是?你才安分了多久,又來這裏尋死覓活——讓我安安穩穩生下一個弟弟是不是比讓你死還難啊?我含辛茹苦養了你這麽多年……你就不能懂點事嗎?”
徐瑾冷靜下來,一顆心如墜冰窖。
她看看哭天喊地的徐母,又看看旁邊手足無措的徐父,很想看看這個毫無主見的男人此時會有什麽反應。
只見徐父驚慌地回頭捂住了徐母的嘴,讓她少說點,随即又對上她的視線,誠惶誠恐道:“小瑾……小瑾,你別聽她的,有什麽事好好說,你別這樣……”
“累嗎?”徐瑾卻倏地打斷了他。
徐父愣忡了一下:“……什麽?”
“夾在懷孕的妻子和‘叛逆’的女兒中間,你一定很為難吧?”徐瑾朝他平靜地笑了笑,聽見徐母又崩潰地大叫:
“知道還不快下來!跟爸媽吵一架就要跳樓,傳出去讓人笑掉大牙!我們這輩子都要被人指指點點!你是嫌我們受的白眼不夠多是不是?”
徐瑾笑了。
夜風裏,她的眼眶被吹到幹澀得有些疼痛,卻流不出一滴淚來。
她輕聲道:“我以前就一直想知道,如果我真的跳下去了,你會是什麽反應。”
“擔憂?後悔?還是死不悔改?”
她看着徐母的瘋癫模樣,平靜道:“看來我現在已經知道答案了。”
在徐父驚恐的眼神裏,她忽然往後退了一步,跌落天臺,單薄的身影就這樣消失在了兩人的視線裏。
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裏,徐瑾隐約間仿佛看到了遠處的雪山似乎消融了一些。
下一刻,她感覺有人抱住了她的腰際,又将她的頭按在了懷裏。
随即一只手伸過來,捂住了她露在風中的那只剩下的耳朵。
那一剎那間,徐瑾聞見了熟悉又陌生的青草香。
她閉上眼,沉寂了許久的心卻不由自主地為之劇烈跳動了起來。
如同無根的浮萍有了歸處,又像野草得到了燎原的星火。
那火光代表着唯一的希望。
于是草燒不盡。
因為風吹又生。
……
再醒來時,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醫院的白色天花板,床邊沒人,但病房外隐隐傳來争執的聲音。
她看着自己吊着鹽水的手,有一瞬間的茫然:顧清崖沒回來嗎?
那是她的錯覺?
但下一秒,推門而進的男人就打破了她的猜測。
他穿着不知從哪兒來的長款黑色風衣,裏面一件白色高領毛衣,長靴黑褲,長發束成馬尾,依然是那副不變的青年模樣。
像他們初見時一樣意氣風發,卻又似乎多了點什麽。
——沉穩,或者說……陰郁。
果然,7樓的高度跳下去,不可能安然無恙,她能活着,是因為顧清崖回來了。
只見顧清崖揉了揉太陽穴,走到床邊,見徐瑾睜着眼,頓了頓,将手中的水杯遞過去,淡淡道:“溫的,喝嗎?”
徐瑾抿了抿唇,掙紮着慢慢坐起身,用另一只手接過了他手裏的杯子,小口酌着。
不知為何,感覺他心情不太好。
她找着話題,試圖打破這種奇怪的氛圍:“門外……是誰在吵?”
“曲央央,還有你管理局那些同事,和你父母,”顧清崖就站在旁邊,環臂看着她喝,不冷不淡問,“好些了嗎?”
徐瑾低低“嗯”了一聲。
顧清崖把水杯接回來,放在床頭櫃上,這才開口:“所以,你是不是該解釋一下,到底為什麽要跳樓?”
徐瑾心虛道:“我要是說……我并沒有想跳樓,是感覺當時被人推了一下,才掉下去的,你信嗎?”
顧清崖盯着她,不說話。
良久,他才道:“那你為什麽會站在天臺上?”
徐瑾更心虛了:“……心情不好。”
顧清崖沉着臉,一言不發,似乎在思考她話裏的可信度。
半晌,他才轉身,似乎要走。
“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真的沒有要自殺——”徐瑾忙道,“你去哪兒?!”
顧清崖頓了頓,回頭看了她一眼,見她急得被子都掉到地上了,無奈轉身替她重新蓋好,緩和了神色,重新拿起杯子道:“給你倒水。”
徐瑾到嘴邊的一句“我不渴”被她強行咽了回去。
等顧清崖出了門,她才蹑手蹑腳地掀開被子,拿着輸液瓶悄悄走到了門邊,透過縫隙去看外面的情況。
這是單人單間,隔音效果很好,距離又太遠,她只能看到徐家父母被朱小婉幾人攔在很遠的地方。
曲央央正和徐母對罵,戰況看上去十分激烈,因為徐母被氣得一直摸胸口。
朱小婉幾人則站在一邊,看似拉架勸和,實際冷眼旁觀,對徐父要見人的要求恍若未聞。
徐母又哭又鬧,而徐父也面帶愠怒,對這幾個突然出現、阻攔他們去見女兒的陌生人十分不滿。
聲音太遠,聽不清晰。
徐瑾看見顧清崖從病房出去,又走到朱小婉幾人面前,不知和他們低聲說了些什麽,曲央央便不滿地住了嘴。
随後又過了會兒,徐父徐母被他們趕到更遠的地方去了。
病房裏終于安靜下來,聽不見一丁點吵鬧聲。
從頭到尾,顧清崖都沒有給這兩個人一個眼神。
而他再回來時,手上端着一杯嶄新的溫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