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無裳

将軍墓說是墓, 其實只有一片小土包,和一塊立在土包面前早已腐朽、看不清字跡的木板。

土包旁邊隔了石磚,禁止進入, 防止被山上游客踩踏破壞。石磚邊還立着後來才建起來的一塊石碑,上面用中規中矩的行楷寫着三個大字:将軍冢。

而下面則刻着密密麻麻的、關于徐婉若生平的小字, 以及将軍冢的來歷。

全都是歷史楊老師講過的。

只是原本這些字都是刻在木板上的,但如今木板被風吹雨淋數百年, 早就看不清原本的模樣了。

徐瑾剛和顧清崖吵過一架不算架的架, 不好意思現在拉下臉請他幫忙看看墓裏面有沒有其他線索,但又不想無功而返,于是僵立着站在原地沒動。

倒是顧清崖不在意似的, 閉上眼,主動用神識查探了一番, 随即開口道:“這墓裏的棺材是後面放進去的,裏面只有一具白骨。”

很顯然, 是後人發現墓碑之後, 考古過這片墳地,将白骨放進了棺材中, 重新入葬。

為了保留當初留下墓牌之人的心意, 後人也沒有将已經失去了作用的墓牌挪走,而是在旁邊又立了一塊石碑,講述将軍冢的由來。

查不出其他東西, 兩人只能原路返回。

徐瑾走在竹林裏,看着陵園裏來游玩的旅客越來越多, 漫不經心地瞥了眼如魚得水穿行其中的顧清崖, 忽然想起:【你……不去看看那位神匠的墓嗎?】

顧清崖聞言頓了下, 搖了搖頭, 風輕雲淡道:“算了,都已經投胎轉世了,以他的能力,如今怕是已經快要功德圓滿,修成神身了……也沒什麽可懷念的。”

徐瑾“哦”了一聲,似乎想問什麽,最終也沒問出口。

回到家,徐瑾鎖上門,等她準備好了坐到沙發上,顧清崖才拿出鏡子,提醒她:

“輪回鏡一旦開啓,不可中斷,進入‘輪回’後,不管看到什麽聽到什麽,都不可幹涉任何人與事——這和幻境不同,一旦任意幹涉,是會出大事的。”

徐瑾不傻,不會和他在這種事情上唱反調,聞言也認真地點點頭:“你不進去嗎?”

顧清崖搖頭,笑道:“凡人在輪回鏡裏,最多待三個小時,在此期間你可以穿到任何時間點,只要在心中默念即可——

三個小時後,如果你還沒能出來,就說明你被困在輪回中,受到了輪回鏡‘吞噬’屬性的影響,這時候,就需要我在外面守着,方便你求救時,随時将你從輪回裏拉出來。”

徐瑾想到自己會獨自進入輪回鏡,不由有些緊張起來:“如果想出來卻出不來,我需要怎麽做?”

顧清崖翻手,掌心裏正躺着不知何時從徐瑾口袋裏摸出來的青玉佩,碧色流光溢彩。

徐瑾已經對他這神不知鬼不覺偷雞摸狗的技術頗有些波瀾不驚了。

顧清崖把玉佩放到她手上,示意道:“握住它,在心裏喊我的名字即可。”

徐瑾看了眼手裏的玉佩,懷疑道:“這能行?”

顧清崖笑了下:“你忘了?有傳音術在,我們心意相通。”

即便相隔千裏,也能聽見對方的心聲。

徐瑾明知這句話沒有其他意思,卻還是不自覺地漏了一拍心跳。

她欲蓋彌彰地移開目光,收起玉佩,正襟危坐道:“那開始吧。”

顧清崖應了一聲。

緊接着,徐瑾親眼看見他結了一個令人眼花缭亂的咒印——

那是她曾在管理局的那本符咒大全上看到過的,最複雜的“守護印”。

結印人與受印者,同生同死,同喜同悲。如果受印方受到傷害,結印人則會承受對方的一半傷害。

那書上還說,除非受印者被一擊斃命,否則就算奄奄一息,被分去一半傷害後,依然能保住一條性命。

而如果是結印人受傷,另一方不會承擔任何傷害。

這咒印作用顯得癡情又愚蠢,沒人會為了救別人的命而搭上自己的命,因此咒印傳承千年,用過的人卻寥寥無幾,被歸在冷門咒印一類。

徐瑾不知道心裏是什麽感受。

她垂下眼,進入輪回鏡前的最後一個念頭竟然是:不該和他吵架的。

再睜開眼時,徐瑾發現自己睡在一條江邊,身上穿着的依然是那身校服校褲。

旁邊蘆荟叢生,有船只從江上劃過,帶起一片淅淅瀝瀝的水聲。

徐瑾剛站起來,聽見聲音,立刻又蹲下了。

要想不在“過去”留下痕跡,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在任何人面前露面。

反正顧清崖說過了,就算不吃東西,也只是在裏面餓餓肚子,死不了,出去後吃了和沒吃都一樣。

她就這樣蹲在這裏,扒開草叢往江中看了一眼,看見船頭是個戴鬥笠的粗衣少年,兩手劃着船槳,嘴裏哼着不知名的小調,嗓音帶着江南人特有的吳侬軟語味道。

船尾則坐着個白衣女人,腰間垂着一只簫,手裏拿着一本書,正低頭在看。

女人似乎聽到了什麽動靜,擡頭往蘆荟叢的方向看了一眼。

徐瑾屏住呼吸。

輪回鏡會把她送到她想要到達的時間地點,也會自動将她送往她想知道的事件“主人公”身邊。

女人看着有點眼熟,但徐瑾在腦海中仔仔細細搜索了一遍,确信自己沒見過這一號人物。

她的身後少年停下嘴裏哼唱的小調,高興地問她:“好聽嗎?”

女人收回目光,略微一點頭。

少年卻看不見她點頭的動作,聽她不說話,不滿道:“蕭姐姐,你怎麽一直都不愛說話的?”

他扔了手裏的槳,一轉頭,露出一張對徐瑾來說更為熟悉的臉來。

只是對比起幾年後更加成熟的模樣,如今的少年臉上沒有那些溝壑般深淺不一的皺紋。

徐瑾愣了一下,不自覺在唇間無聲呢喃了一句:

傅老爹。

那船尾的女人是……

徐瑾又将目光挪回女人身上,想起此時年輕的“傅老爹”剛剛脫口而出的那個稱呼——蕭姐姐。

姓蕭。

她是……傅囹的母親嗎?

徐瑾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明明想知道是傅囹後來發生了什麽,然而進入輪回鏡,看到的卻是傅囹親生父母過去的經歷。

她滿腹疑惑,在“繼續看下去”和“現在就離開、進入下一個時間段”中躊躇了一下,最終選擇了第一個。

徐瑾把從顧清崖哪裏臨時學來的隐身術演練實習了一下,跟了上去。

事實證明她沒有猜錯。

這位“蕭姐姐”,正是傅囹的生母,本名蕭無裳。

徐瑾在得知這個名字後就産生了一種莫名不祥的預感,這種預感如同一塊陰影一般,在後來的日子裏慢慢盤旋上她的心頭,變得越來越重。

為了不浪費時間,她是跳着時間看的,偶爾會略過一些毫無意義的生活片段,直接跳到下一天,這也就導致她觀看傅囹父母的生活經歷,比在幻境裏觀看那一閃而過的十年還要像是在看電影。

故事的一開始很簡單,一個仗劍走天涯的熱血少年傅期,遇見了同樣孑然一身游歷江湖的冷美人蕭無裳。

兩人在結伴而行的路上互生好感,走在一起順理成章。

游山玩水五年後,他們走遍了九川山河。

傅期說,咱們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定居下來吧,蕭無裳點頭,說好。

于是他們在一處偏僻的小山村裏親手建了一棟木屋,在木屋裏紮紅綢,剪窗花,做新服,最後在村民的祝福中拜了天地,就此結為夫妻。

一年後,蕭無裳懷孕了。

傅期很高興,蕭無裳卻總憂心忡忡,輾轉反側,傅期一問起,她又搖頭,只說是第一次做母親,難免惆悵。

又一年,孩子呱呱墜地,是個女嬰,長得很可愛。

傅期提前準備了許多字做孩子的名字,在孩子出生當日一個個念給蕭無裳聽了,卻被蕭無裳一一否決。

傅期注意到她臉色慘白,便不再提名字的事,只讓她好好休息,過幾天再說。

生産完的第二天,也不知道蕭無裳哪來的力氣,瞞着傅期強行拖着病體去了鎮上,請了個仙風道骨的老道士來為孩子算命。

老道士手上的帆旗,與徐瑾曾經在幻境裏看到的、擺在顧清崖身邊的那一只,一模一樣。

她躲在暗處,深深看了眼老道士發須皆白卻精神奕奕的臉,心中琢磨:這就是顧清崖的師父?

然後又想起來,顧清崖的師父,理論上也是她的師父。

她看着老道士取了孩子的指尖血算了一卦,随後道:“天生蠱體,命硬,克父克母克親,天煞孤星,唯有一個方法能鎮得住。”

傅期原本還一臉狐疑,聞言大怒,當即就要将這老道士亂棍打出去——哪有孩子這麽被咒,父母還不動怒的?

但蕭無裳攔住了他,語氣虛弱地請老道士說出這法子到底是什麽。

老道士說的,和徐瑾曾經聽傅老爹同傅囹說過的,一般無二。

只是多了一句:“若她踏出此地一步,必有災殃。”

于是從這天起,這個孩子名叫傅囹。

囹字,長得就條條框框,如同她的命運一般,若想平安一世,注定困于偏隅一方,不得自由。

傅期向來順着蕭無裳,從來都是姐姐長姐姐短地喊着,當日卻罕見地生了氣,覺得蕭無裳莫名其妙地信了一個來路不明的老道士,要給女兒取這種寓意的名字,實在不可理喻。

他沒有和蕭無裳吵架,依舊好生地照顧着尚在月子中的妻子,只是悶着聲不說話。

當天晚上,他抱着剛出生的女兒去睡了隔壁小客房,孩子賭氣一般對着襁褓中的嬰兒嘀嘀咕咕地說:“就晾她一天!一天後,等我消氣再說。”

然而他沒有等到一天後。

子時,睡在他身旁的傅囹忽然哇哇大哭起來。

傅期迷迷糊糊地坐起身來,哄了半天不見好,以為她是餓了,不得不半夜前去敲了妻子的房門。

但屋內空無一人。

被褥疊放地整整齊齊,床榻上甚至已經沒有了餘溫,只有一邊的木桌上擺着一封被茶盞壓住的書信,一錠這些年攢下來的滿滿當當的銀袋子、以及一縷長長的白發。

蕭無裳在信中說,她其實不姓蕭,她姓易,叫易無裳。這個“蕭”字,是她自己善于用“簫”驅使蠱蟲,因而信口取的。

她是天生蠱體,傅囹就是遺傳了她的體質。

這體質不祥,她剛生下來被親生父母遺棄,再被綿族人收養,學了身蠱術,成了那一屆最有望當上族長的繼承人。

但她跑了。

她不喜歡常年寒冷的綿族,也不喜歡那裏人人都戴着的假面,更不想當什麽所謂的族長。

她說她有個師妹,叫易無涼,一直不滿于她在蠱術上的天賦,常常和她針鋒相對。她幹脆告訴易無涼,自己無意來當這個族長。

易無涼便信了,甚至幫她想盡辦法離開了那個地方。

她離開了綿族,隐了姓埋了名,過上了自由的生活,有了愛的人,有了期盼的未來。

本來是很好的結局,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懷孕了。

天生蠱體之人,并不适合生孕,就如同上天給你開了一扇窗,就必定會為你關上一扇門一般——超高的蠱術天賦,是用難以生育的代價換來的。

自古以來,有這個體質的人都很難受孕,就算懷了,也有可能會胎死腹中,哪怕把孩子生下來,他們的體質也大多只有兩種可能。

一種是和母親一樣的天生蠱體,一種是蟲卵在孩子還未出生時就已經紮根在了她的血脈之中,等孩子出世之後,蠱蟲就會如同吸血蟲一般瘋狂吸食孩子的營養和血液,直到孩子變成一具徹頭徹尾的幹屍。

除此之外,身為天生蠱體的母親,如果執意要生下孩子,也會對身體造成巨大的損傷,輕則變得體弱多病,弱不禁風,重則陽壽銳減,一夜白頭、形同老朽。

幸運的是,傅囹是第一種,沒有性命之憂。

不幸的是,她的母親是第二種。

蕭無裳本來不該生這個孩子的。

可她太舍不得了。

這是她和她這輩子最愛的人的結晶,她舍不得讓這個突然到來的孩子消失,也舍不得讓傅期眼裏的驚喜落空。

她賭了一把,用自己的壽命,去換這個孩子降生于世的機會。

代價是從此以後,再也無顏和曾經深愛的少年郎在夕陽下相對而坐、相擁而吻。

甚至愧于再見一面。

她已形同老朽,蹒跚難行,而他青春年少,風華正茂。

會後悔嗎?

徐瑾不知道。

她冷眼看着傅期如同瘋子一般,找遍了所有蕭無裳可能出現存在的地方,卻始終找不到蕭無裳的蹤影。

那個和他相伴了數年的愛人,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他毫無辦法,只能跪在寒風凜凜的夜裏,放聲痛哭。

最後一夜之間,原本正值青春年華的傅期,眼角遍布了細細密密的皺紋,白發叢生。

現在他也老了。

可他的愛人已經看不見這一幕了。

有一瞬間,徐瑾覺得傅期的身影仿佛與後來那個滿大街拉着人、瘋瘋癫癫地問“蕭绫”去哪兒了的傻鳥,重合在了一起。

時間是一個輪回。

而他們困于其中,兜兜轉轉跌跌撞撞,卻都不得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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