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無裳走了之後去了哪兒呢?
她回了綿族。
她離開的這十年, 綿族經過了幾輪清洗與動蕩,易無涼和另一個黨派的師兄鬥得你死我活兩敗俱傷,兩黨都元氣大傷時, 易無裳回來了。
綿族正是混亂的時候,沒有領頭羊, 注定走不長久,易無裳不想當這個族長, 但奈何被族人趕鴨子上架, 最後漁翁得利。
修這種邪門術法之人,身體最容易出毛病,易無涼也在這場內鬥中鬥白了頭發, 萬萬沒想到打到最後,是易無裳得了最大的好處。
她擔任族長承接上一位族長的儀式那幾天, 易無涼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
沒幾天,易無涼帶着自己一手養大的徒弟易希離開了綿族, 從此開始游歷四方。
幾年後, 她在桃源村找到了傅囹。
之後的事情徐瑾就都知道了,沒什麽好繼續看的。
看了也只是徒增煩惱罷了。
但最令徐瑾最感到震驚的, 一是易無裳老去之後的那張臉, 竟然和幾百年後的傅阿婆一模一樣。
二是易無涼年輕時的模樣——長得與後來的傅阿婧一般無二。
她說傅阿婧和傅阿绫的劇本怎麽和幾百年前的易無裳姐妹那麽像……原來兩個故事裏嫉妒心極重的“妹妹”,從來都是一個人。
一出神的空擋裏,再一扭頭, 她又來到了二十年後。
易無涼帶着易無裳的女兒殺回綿族,相隔二十年未見的母女再次相逢, 卻相見不相識。
易無裳無心和她争奪, 自認已經活夠了這些年, 想要退位讓“賢”。
可恨了她這麽多年的易無涼卻不甘心看着她如此地坦然死去。
于是她附耳, 告訴了易無裳傅囹的身份。
易無裳始終波瀾不驚的臉旁終于出現了一絲驚疑不定。
徐瑾想,她這一瞬間定然是驚慌的,她肯定在想,傅期怎麽樣了?傅囹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為什麽會離開桃源村,為什麽會跟在易無涼的身邊,這些年過得怎麽樣?……
只可惜,她沒有再開口的機會了。
下一刻,她就被易無涼用那把傅囹親手做成的鬼器捅了個對穿。
傅囹自始至終都站在一旁,卻沒有看一眼那個被易無涼狂笑着斬殺下頭顱的老人一眼,只是垂着眼。
沒人看得出她有沒有聽見什麽,也沒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麽。
再一年,傅囹着一身紅裙,哼着老爹教過她的那首不知名的小調,自刎于這一年綿族的十二月。
小鬼源源吓破了膽,連滾帶爬頭也不回地逃離了這裏。
一直到日落西山,躲在房屋後的人們才肯相信這個瘋狂屠殺的女魔頭是真的死了,遠遠朝着她的屍體吐了幾口口水,嘴裏咒罵着、怨恨着,也都帶着自己僅剩的家人匆匆離開了。
但藏在暗處的徐瑾看了兩次傅囹的死亡回放,卻發現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她沒看見過有陰差前來勾魂。
是她的陰陽眼在輪回鏡中不起作用嗎?
不等徐瑾深思下去,遠處地平線上,從夕陽盡頭緩緩走來一道人影。
那人頭頂鬥笠,身負長劍,穿青色長袍,腰間別着一枚看着極其古樸灰暗的玉佩,劍柄上的紅穗子随着他前進的步伐一步步晃動着。
明明沒看見他的臉,明明那腰間的玉佩和他背後未出鞘的劍也并不是徐瑾所熟悉的樣子,明明連那身青袍都不是她在幻境中見到過的那一件……可她在看見這人的一瞬間,還是立刻想到了那個名字。
顧清崖。
影子的主人最後停在了遍地屍骸之中。
他低下頭,不知想到什麽,極輕地嘆了一口氣。
随即伸出手,仿佛要牽住某個人起身一般,修長的指尖微屈,是一個攙扶的姿勢。
下一秒,韓淼的屍體被不知從哪裏來的、漫天的黑色羽毛所覆蓋吞噬,最後憑空消失不見。
一聲尖銳的長唳後,一只紅眼的烏黑色鳥兒從黑羽中盤旋而出,于空中飛翔了一圈後,收斂了一身尖銳的煞氣,攏住翅膀,停在了來人的指尖。
那人說:“讓你聽我的別回來……吃虧了吧?”
鳥兒懵懂地鳴叫了兩聲,似乎并不明白他在講什麽,嗓音卻像是被刀片割過一般嘶啞難聽。
來人将它放上自己的肩頭,正要轉身離開,鳥兒忽然急促地用鳥喙啄了他兩下,焦急地往後看了兩眼,張開翅膀蠢蠢欲動,似乎随時準備飛起來。
“顧清崖”頓了頓:“修為和腦子退化了,記憶倒沒有。”
身後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紅衣女人忽然咳了一聲。
徐瑾一驚。
韓淼轉世後是妖族,轉世前是仙族,渡劫失敗不會死,沒有鬼差前來接引情有可原。
那傅囹為什麽也沒有?
她在幻境中看到的劇情果然只有一半!傅囹根本就沒有死!
正思索着,另一頭,傅囹已經從地上坐了起來。
“顧清崖”一轉頭,看見這一幕,語氣略有些詫異:“……活死人?”
傅囹眼神麻木,靜坐不動,沒有任何表情,聞言擡頭看了他一眼,很快又無波無瀾地收了回去。
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塊木頭。
然而下一刻,她的身體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成年人的模樣,迅速退化成了幼時七八歲孩童的模樣。
長發如瀑布一般披散在身後,張揚的紅裙不合時宜地套在她身上,和套麻袋沒有區別。
與此同時,她的手、腳、甚至脖子上,都憑空生出了許多黑色的小鈴铛,一步一響,如鎖魂一般纏繞在她身上。
一條黑色的小蛇咬着她的白绫,爬上她白皙稚嫩的頸脖,親昵地蹭着。
……是她的本命蠱蟲,但沒有名字。
因為韓淼不喜歡蠱蟲,她幾乎沒把這些蠱蟲放到明面上過。
直到這次血洗綿族。
她呆呆愣愣地低下頭,看了一眼姿态眷戀的小蛇和朝她搖頭甩尾的白绫,又面無表情地擡起頭,繼續發呆。
“顧清崖”一邊呢喃着“千年難見的活死人,竟然讓我遇見了”,一邊饒有興致地轉過身,問她:
“跟我走嗎?”
徐瑾不知為什麽,總覺得他前面一句話像是專門念給自己聽的。
她在心底tui了一口。
破老神仙,說什麽沒有紅顏知己,果然是騙她的!
這不就主動邀請同行了嗎?
傅囹茫然地張了張口,剛被刀劃過脖子的聲音生澀極了:“……你是誰?”
“顧清崖”想了想,語氣平靜地:“一個,無家可歸之人。”
“我也無家可歸。”
“顧清崖”整了整衣袍:“那就一起走吧。”
傅囹呆呆地“哦”了一聲,麻木地站起身來,赤着腳踩着地上的血跡和碎石,仿佛全然沒有注意到腳下的屍骨。
一時間,徐瑾都不确定她是真的失憶了、還是只是受到的刺激太大精神麻木了。
傅阿绫跟着他走了幾步,似乎終于反應過來,停頓了一下,問:“去哪兒?”
“顧清崖”朝着來時的方向走,伸手摘下了自己的鬥笠,側頭看了眼身後的傅囹,露出一張清俊秀雅、對于徐瑾來說意料之中的側臉。
如同後來的他一樣,此時的顧清崖語氣帶着徐瑾十分熟悉的懶散和漫不經心,但又更多了一些晦暗不明的味道:
“去找自己的歸途。”
傅囹沒有失憶。
退化成半大孩子後的半個月裏,她不吃不喝,只是時常看着窗外發呆,卻面容不改,依然活得好好的。
顧清崖的馬車和易無涼的不一樣,這裏有暖爐,有吃的有喝的,不會有冷眼、苛責和打罵。
也不會有鳥兒叽叽喳喳。
那只她在醒來那天只見過一眼的、站在顧清崖肩膀上黑不溜秋的鳥,很少會出顧清崖的乾坤袖來。
它不愛說話,也不會說話,一開口,只有嘶啞難聽的鳥鳴長唳。
帶着濃濃的煞氣。
不是那只整天吵吵鬧鬧會嚷嚷着“我是西天寒鳥”的傻鳥。
她也沒有問過顧清崖韓淼的屍體究竟去了哪裏,像是根本不關心似的,只有平日裏漫長的、持續的出神,才會在稚嫩的臉上短暫地顯露出那麽幾分難過與傷懷的神色來。
顧清崖開玩笑似地問過她:“你不覺得這鳥長得很眼熟嗎?”
她就會扭頭,看一眼張着翅膀努力試圖展現出自己“英姿勃發”的黑鳥,堅定地搖頭:“三水是彩色的,沒有這麽醜。”
黑鳥:“……”
但日子一天天過去,徐瑾這個局外人卻總覺得,她是知道的——她知道黑鳥是誰,不然當初不會那麽輕易地就跟着顧清崖走了。
只是她不問,于是顧清崖也不說。
黑鳥忌憚傅囹那條咬死過他一次的本命蠱蛇,又不敢主動靠近。
于是他們就這樣僵持着,氛圍總是不尴不尬。
徐瑾也慢慢地明白了,所謂活死人,就是明明肉*體已經死了,可因心有執念,魂魄不肯離開軀殼、如同行屍走肉一般仍然可以行走世間的人。
這種人,地府一般只能等到對方執念散去,才能正式拘魂——在此之前,活死人的存在是很容易引起恐慌的,地府只能将這種人放在枉死城中關押看守,毫無解決辦法。
傅囹則更特殊一些,她是天生蠱體,成為活死人後,身體不會老化,而是變成孩童模樣。
不老不死,長生于世。
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可徐瑾覺得,這才是對傅囹這些年以來作的惡,最大的懲罰。
顧清崖喜歡天南海北地跑,今天換一張臉明天換個身份,這裏擺擺攤那裏算算卦,打着他師父的旗號在五湖四海到處招搖撞騙,始終沒個安穩定居的時候。
傅囹有時候跟着他跑煩了,某一天終于忍不住問他:“你在找人嗎?”
或者在躲人?
只是後面那句她沒有問出來。
顧清崖當時在盤弄他那柄長劍,仔仔細細地擦拭着劍身,聞言難得沉默了許久,笑着反問:“我就不能是在行俠仗義嗎?”
傅囹說:“可以是,但我覺得不是。”
“怎麽說?”
傅囹瞥了他一眼,興致缺缺:“你若當真行俠仗義,當日我在綿族犯下滅族之舉,你就該立地一劍斬了我。”
而不是問她要不要跟他走。
由此可見,這位“無岱道人”其實也不是什麽好人。
顧清崖笑着搖頭:“我自入劍道以來,便立誓,此劍不斬小弱,只滅妖邪。”
他把傅囹當“小弱”,把綿族當“妖邪”。
傅囹不置可否:“它名為何?”
“它名青蓮。”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徐瑾很想繼續看下去,但她看了眼手腕上的表:三個小時不剩多久了。
猶豫了一下,她加快了時間跳躍。
下一個時間段,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後了。
傅囹坐在一家客棧的屋裏,還是那副孩童模樣,沒什麽表情地對屏風後的顧清崖說:“地府的人找到我了。”
這時的顧清崖又換了一身衣裳,從青衣換成了黑袍,坐在屏風後擦劍,眉眼沉靜,挂在床頭的玉佩也恢複了熠熠生輝的模樣。
旁邊的床榻上,睡着一只通體毛色雪白的小貓。
徐瑾沒忍住,朝床榻上看了一眼又一眼,不知為何,總覺得這小貓很眼熟。
另一邊,顧清崖聞言先是看了眼床榻上的貓兒,确定它沒被吵醒後,才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我帶你躲了這麽多年,确實終究不是辦法。你若要回去,也随你去吧。”
傅囹捏緊了手裏的杯子,皺眉許久後,閉了閉眼:“多謝您收留我的這些年。他……今後就勞煩您多照看了。”
這個“他”,徐瑾一聽就知道說的是誰。
“韓淼有他背後的仙家,不必我操心,”顧清崖擡眼,“你更應該擔心一下你自己,往後該怎麽辦。”
“我已經伏罪,地君也已經告訴我了,”傅囹平淡道,“他說綿族人大多罪有應得,我的懲罰不會多重,最多在枉死城砌上十幾年的城牆。”
“然後呢?”
“然後我請他答應我一件事。”
顧清崖仿佛猜到了什麽似的,微微揚眉,擡手撤了屏風:“你知道的,你和韓淼的緣分就此為止了,你們不會再有結果。”
傅囹與他對視,眼神淡然卻又固執:“我不需要結果。”
“我只要百年之後,他能平安喜樂,而我得以再見他一面……足以。”
有人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而她六百年內數十次輪回轉世,次次生于她最恨的綿族、與仇人一同長大、再死于至親摯友之手——重複這一世生前最令她痛苦之事,以魂痛之苦來換數百年後的因緣難定的一面。
是咎由自取,也是心甘情願。
離開之前,顧清崖又喊住了她:“你有後悔過嗎?”
他說着,又看了眼袖子裏死活不肯出來的黑鳥,意有所指道:“不是我要問的。”
傅囹愣了一下,随即堅定道:“如果你問的是屠族一事,從不。”
她要殺便殺,動手之前就想好了要承擔所有的後果,唯一的變數就是韓淼。
如果不是他,僅剩的那幾個綿族人也會被她殺得一幹二淨。
“我是說,”顧清崖緩緩道,“離開嶺南客棧時的那一次。”
有後悔過嗎?
這次傅囹站在原地,出神了許久,才扯了扯嘴角,似是而非道:“‘蕭’家人……天生涼薄。”
十八年前的夜裏,她娘留下一封書信跑了,十八年後,她只字未留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更甚她娘當年離開時的冷血無情。
蕭無裳和蕭绫,是一脈相承的驕傲,一脈相承的冷漠。
還有一脈相承的人生。
有什麽好後悔的呢?
她從不做後悔的事,哪怕做了,也從不說後悔這兩個字。
傅囹走了,屋裏又安靜下來。
良久,黑鳥從乾坤袖裏飛出來,落在窗臺上,帶下一片飄落的黑色羽毛。
再化作一絲黑霧,飄散于空中。
黑鳥開口,說了休養以來這麽多年的第一句話:“為什麽不把她留下來?您明明知道我的意思。”
顧清崖收起劍,并不回答他的話,只是擡了下眼皮,緩慢道:“人妖相戀,自古以來都沒有好結果。”
他想到什麽,又補充道:“人仙也不能。”
“你渡劫那一世已經以身試法過了,難道還想再死一次嗎?”
顧清崖略帶警告地瞥了黑鳥一眼:“修為都沒好全,要麽給我老老實實呆着,要麽你有本事直接自己去留住她。”
黑鳥:“……”
黑鳥沒本事。
黑鳥閉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