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來客

大概是顧清崖回來了, 家裏的事也終于有了個結局,徐瑾只頹喪了幾天,很快就又恢複了常态。

他們連着一個星期都去吃螺蛳粉, 吃到後來徐瑾終于舍得換個口味了,兩人又空出一個周天, 把整個宿城的小吃街都逛了一遍,把肚子塞得滿滿當當, 滿載而歸。

朱小婉只覺得, 遠離了那個滿是陰霾的家,徐瑾肉眼可見地活躍了起來,尤其是呆在顧清崖身邊的時候, 整個人都帶着塵世的煙火氣,會笑會鬧, 而不是在旁人面前那副拘謹局促的樣子。

好像顧清崖在她身邊,她就有了人氣。

老師也注意到她的狀态在慢慢好轉, 很是欣慰。

厲新源并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麽, 前段時間雖然問過她,但徐瑾不肯說, 見她恢複過來, 更是松了一口氣。

一切似乎都在朝更好的方向發展。

某次上課,李老師問了他們一個問題:将來想做什麽。

厲新源說:“這題我會!我要當老師!像您一樣教育學生,桃李滿天下!”

李老師笑罵道:“就你這成績, 要是不快點努力,恐怕考上大學都難!”

厲新源摸摸鼻子, 轉頭問徐瑾, 用手肘戳了戳她:“诶, 同桌, 你呢?”

李老師的目光也随之投了過來。

徐瑾想了想,笑說:“沒想好。”

“你畫畫那麽好,不打算以後當個畫家什麽的?”

徐瑾斜眼睨他:“你偷看我畫畫本了?”

厲新源立刻心虛地扭過頭:“沒有!你胡說什麽!”

“畫畫好啊,”李老師笑着說,“畫漫畫、插畫什麽的,現在都很吃香的,也有錢賺,你要是感興趣的話,大學可以報個美術院校或者專業。”

徐瑾猶豫道:“可以嗎?”

“以你現在成績進步的速度,”李老師點頭,“沒問題的,相信自己。”

徐瑾應了一聲:“那我再想想吧。”

等李老師走了,顧清崖才懶洋洋地開口:“美術是挺好的,怎麽,你不想學?”

“還行吧。”

徐瑾盯着自己經常用來畫畫的本子看了一會兒,這才合上,平靜地答道:“以後再說。”

……就怕她已經沒有這個“以後”了。

顧清崖卻不明所以,在她話音落下後,難得不再犯困補覺,而是支着下巴盤着腿,像個安了自動跟随器的大型随從,盯着徐瑾看了整整一天。

徐瑾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直到回到住處寫作業的時候,察覺他還在看,不禁轉了下筆,別扭道:“看什麽?”

顧清崖于是換了只手,認真道:“我覺得你不對勁。”

徐瑾頭也不擡:“……怎麽說?”

“你為什麽不願意畫畫呢?”顧清崖沉思道,“我看你明明很喜歡畫畫,也很有天賦,可你竟然一點都不在乎未來到底該做什麽……而且我在你身上,看不到對未來擁有希望的生氣。”

徐瑾手指一頓,若無其事道:“哪有你說的這麽嚴重,不過是有點迷茫罷了。”

顧清崖咀嚼道:“迷茫?”

徐瑾寫到一半,幹脆丢下筆,義正辭嚴道:“高中學生必定經歷的一個階段——對未來感到迷茫的時期,這個時間段裏找不清方向是很正常的,你不知道嗎?”

顧清崖想了想,聳聳肩,看樣子勉強接受了這個理由:“好吧。”

不等徐瑾松口氣,只聽他又說:“你想當畫家嗎?”

徐瑾不置可否,糾正道:“想畫畫。”

畫家什麽的,離她有點遠了。

“那你為什麽又感到迷茫呢?”

徐瑾思索了下,随口找了個理由:“因為我不确定我能畫到什麽程度,也不确定未來能不能靠這個養活自己。”

“你要是感興趣的話,肯定是會一直進步的,”顧清崖懶洋洋道,“不管以後如何,有了喜歡的東西,盡力去争取就夠了,時間會給你答案的。”

徐瑾愣了愣。

她重新握上鋼筆,卻沒有再繼續回話。

“你現在已經沒有累贅了,不是嗎?”顧清崖伸手搭上她的肩,拍了拍,笑着道,“你是自由的,不用害怕飛得太高會摔傷自己,因為到達高臺的人,翅膀已經不會再受傷了。”

“那假如,”徐瑾抿了抿唇,忽然道,“假如我受傷了呢?”

顧清崖頓了下。

徐瑾已經擡起頭,對上他的視線,眸子清澈見底:“你會一直在我身後嗎?”

顧清崖微微挑眉。

他收回手,想了想,嘆了口氣,環胸看向窗外,道:“沒有誰會一直留在誰身邊。”

“你也是嗎?”

“我也是。”

“可是你不是說過,我們是一個人嗎?”徐瑾緊緊盯着他,攥着筆的指關節甚至用力得有些泛白,“我們有過那麽多次例外,不該永遠都是世俗之外的例外嗎?”

顧清崖無法給出她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最終也只是輕輕揉了下徐瑾的腦袋,沒有再回答。

于是徐瑾也垂下眸子,将視線重新轉回了面前的練習冊上。

氣氛重歸安靜。

因為上學離住的地方并不算近,徐瑾咬咬牙,又給管理局畫了一大批符紙,換來了這個月的獎金,用獎金斥資買了一輛自行車,來去都變得便捷起來。

顧清崖還是沒找到工作——但這不重要了,因為他回來後,又接手了發展v博的工作,雖然他總是抱怨這活兒明明已經給了徐瑾,怎麽還要扔回來給他,但手上卻也仍然誠實地拍攝記錄着屬于徐瑾的一點一滴。

天氣越來越冷,但徐瑾卻越來越閑不住,每逢周末,雖然在顧清崖的督促下她都不得不寫完全部作業,但随後就會拉着顧清崖到處跑。

宿城的免費景點被他們逛了個遍,唯一的一個付費景點也就是玄鏡山,前段時間因為大雪封山,也解除了景點管理。

現在雖然恢複了,卻也人煙稀少,游客寥寥。

徐瑾同樣拉着顧清崖去正正經經爬了一趟山,又去“徐婉若”墓前放了幾朵嬌豔欲滴的鳳仙花,算作祭拜。

自己給自己上墳,想想是怪滲人的。

想到這裏,徐瑾又問及輪回鏡的下落,顧清崖也沒瞞着她,直說已經放回了山河鼎旁邊,一起重新封印了。

顧清崖閉關回來的第三十天,宿城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元旦後過了大半個月,也就是新年的前六天,高三學生終于開始放假,徐瑾考完期末考試,在考場外等着顧清崖來接自己。

——為了防止他隐身在旁邊會擾亂她的做題思路,顧清崖被她趕去負責購買今天的晚飯去了,同樣負擔了一會兒考完試騎車來接她的重任。

她今天穿了一身白色棉襖、黑色長褲,圍巾和手套口罩一應俱全,站在校門口還是很顯眼的。

厲新源路過她身邊,還十分熱情地詢問:“你幹嘛在這傻站着?我爸來接我了,你要搭我家的車回去嗎?”

徐瑾搖搖頭:“有人來接我。”

她在學校裏從沒提及過家裏的情況,厲新源聞言不免好奇:“誰啊?”

徐瑾眉眼一彎,說:“我哥。”

厲新源不放心她一個人在這等,于是厚着臉皮又陪她等了兩分鐘,随後就看到,被徐瑾稱為“哥哥”的男人穿着修身的米色大衣,圍着和徐瑾同款的長圍巾,騎着一輛自行車停在了他們面前。

車把手上一邊挂着一份熱氣騰騰的熱幹面,那人就這樣長腿一橫,支在雪跡未融的地上,一輛不知名的二手自行車被他這張臉和一身氣質騎出了私人訂制款的味道。

厲新源傻眼了。

“考完了?”瞥見她身邊有人,顧清崖又順勢掃了一眼,沒什麽反應道,“他怎麽在這?”

徐瑾打了個哈欠,上了他的後座,道:“說是不放心我一個人等你接我……”

雖然她并不明白這到底有什麽不放心的。

厲新源茫然道:“不是……等一下,這位大哥。你認識我?”

顧清崖扭頭,這才給了他一個正眼,似笑非笑道:“小同學,我們見過,你忘了?”

厲新源撓頭:“有嗎……”

他當然不記得了,當初顧清崖唯一一次現身去學校,和他見過的那一面,穿的花枝招展,又戴着墨鏡,鬼才看得出來和現在這個是同一個人。

徐瑾也想起來了,嫌丢臉,拍了下顧清崖的胳膊,低聲催促道:“快走快走……”

顧清崖吹了聲清亮的口哨:“坐穩了!臨安牌老司機為您服務——”

徐瑾又掐了他一把:“別發騷。”

顧清崖眨眨眼,從善如流:“好嘞。”

他們的背影慢慢随着自行車的鈴聲消失在放學的人流裏,格外顯眼,卻又顯得十足溫馨,讓人一眼就能看出萦繞左右的輕松氛圍。

厲新源看着他們遠去,總覺得哪裏怪怪的,只是想不出來。

最後一拍腦袋,走向等待許久的厲老爹,心想,管他呢。

……

這個新年過得并不算順暢。

畢竟是兩人第一次一起過新年,徐瑾和顧清崖都很有興致,提前好幾天就一起置辦好了年貨,就等大年夜去管理局和朱小婉他們一起守歲了。

然而大年三十的早上,時隔許久沒有聯系過她的徐父徐母竟然突然找上了門。

雖然這次他們并沒有再咄咄逼人,甚至還帶來了一份禮物——一套洋娃娃套裝,那是徐瑾小時候曾經心心念念央求徐母買下來、卻被徐母斷然拒絕過的玩具。

徐母看着也比以前消瘦了太多,整個人大變樣,肚子空了下去,眼神更是空空蕩蕩,不再張揚跋扈,而是連招呼都帶着幾分小心翼翼。

但徐瑾打開門看見他們時,表情還是一下就冷淡了下去。

只是看着他們帶來的禮物,聽着他們帶着試探、仿佛生怕被她拒之門外的話語,徐瑾卻又沉默了很久,最終還是讓開了一點位置,語氣淡淡道:“進吧。”

顧清崖親自為他們端來了兩杯茶,面帶微笑地放到茶幾上,發出“砰”一聲輕響,卻驚得兩個中年人身子都抖了一下。

“喝吧。”

兩個人連話都說得大差不差。

顧清崖決定一旦他們再次發瘋搗亂,就要把他們全部直接打暈了扔出去,但好在這次兩人都沒作妖。

大概是終于看清了女兒不需要他們也能過得很好,這麽多年以來一直靠着把壓力發洩到孩子身上的方式、支撐着自己精神的徐母說話時掉了好幾次眼淚,似乎很想和徐瑾單獨談談。

但顧清崖和徐瑾兩人都沒給她這個機會。

送走這兩位一步三回頭的特殊的客人,顧清崖回頭,看見徐瑾坐在沙發上,正看着放在玄關處的那份洋娃娃套裝,獨自發着呆。

“你知道嗎,”徐瑾平靜地說,“我十七年以來,從來沒有收到過一份生日禮物。”

“十歲的時候,我很羨慕隔壁班的女生有漂亮裙子穿,問我媽,我說媽媽,今年可以送我一件生日禮物嗎?”

“她甚至沒有問我是什麽,就直接拒絕了。”

“我沒有找到和那個女同學同款的小洋裙,但是看到了一個精致漂亮的、和那個女同學很像的洋娃娃。”

“第二年,我用自己買早餐剩下來的錢,給自己買了一個洋娃娃,第二天就被她發現,然後從五樓丢了下去,被路過玩鬧的小孩子踩得粉碎。”

“後來上了高中,傅阿婧看不慣我,經常帶着人一起堵我,為了一些特殊原因……也為了遮掩掩蓋身上的傷,我連校服裙子都沒再穿過。”

“我一直以為她只是不知道我想要什麽,”徐瑾的眼睛始終盯着洋娃娃,說着說着,又笑起來,“原來她知道啊。”

顧清崖問:“留着?”

“不,”徐瑾起身,走過去提起裝洋娃娃的盒子,淡淡道,“扔了。”

那份晚了數年的生日禮物,現在成為了她的新年禮物,被變得像陌生人一樣、進門要看她臉色的父母誠惶誠恐地送到了她面前。

可那又有什麽用呢?

現在的她,已經不需要這份禮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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