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塵緣

盡管她已經盡力狂奔了,但到家門口時,徐瑾擡起手表一看,時間依舊已經來到了八點零五分。

她從來沒有這麽晚回家過。

徐瑾調複了下呼吸,聽着門內的動靜,瞥見肩頭的貓,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你怎麽辦?”

顧清崖仿佛都要睡着了,聞言眼皮動了動,看樣子困極了:“什麽我怎麽辦?”

徐瑾撓了撓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頭發:“我爸媽不讓我養寵物。”

顧清崖茫然了一瞬,不是很理解道:“為何嬷嬷不讓養你便不能養?還有什麽叫寵物?本座是神——”

“媽媽在這個時代不是嬷嬷,是‘娘’的意思。”

徐瑾扶額,直接略過了他後面那個問題,“要麽你現在就走,自己風餐露宿睡橋洞去,要麽……你施法隐個身,別讓我爸媽看見。”

顧清崖很憋屈:“我堂堂顧臨安,十七仙座之首……”

徐瑾等不及了,捏了捏拳頭:“你到底隐不隐?!”

顧清崖:“……隐。”

識時務者為俊傑,臨安仙座一向能屈能伸。

确定他不會被人看見後,徐瑾才深吸了一口氣,擡手轉動了門把手。

……

門後,徐母在餐桌邊和徐父相對而坐,桌上擺着四菜一湯,看起來很豐盛,兩人正低聲說笑着什麽,碗筷碰撞間發生輕響,老舊的燈光下,徐母的眉目是她難見的溫和。

聽見門打開的聲音,徐母笑意不減,卻看都不看門口一眼,低頭自顧自地吃飯。

徐父臉上帶着慣有的老實笑容:“回來了?今天怎麽這麽晚?”

徐瑾低頭換鞋,斟酌着回答:“今天值日……而且回來的時候被老師留堂了。”

徐父問:“真的?”

徐母在一旁陰陽怪氣:“打個電話問問她老師不就知道了……真以為撒謊我們看不出來呢。”

徐瑾心頭一跳。

打電話就露餡了。

徐父無奈,安撫地拍拍她徐母的手,讓她少說兩句。

徐瑾深吸一口氣,沒說話,回房間放好了書包,路過餐桌邊,沒看見自己的碗筷,又默默去廚房拿了碗。

【你父母?】

【嗯。】

【怎麽這個态度?】

徐瑾不欲多說:【一直都是這個态度。】

【不過你父親,看樣子對你還算明理。】

徐瑾不置可否地垂下眼睫。

顧清崖趴在她肩膀上一邊打哈欠,一邊又覺得到處看着都新奇:【這是什麽?】

【電飯鍋,煮飯用的。】

【哦……沒懂。這個呢?】

【電線,通電的,可以把飯煮熟。】

【電煮熟的飯,本座還真沒見過……那這個?】

【水龍頭,可以放出幹淨的可食用的水。】

【那——】

徐瑾打斷他的話:【其他的可以改天再問,但是你再在我肩膀上蹲下去,我就要變成左右高低肩了。】

顧清崖“啧”了一聲:【行吧。】

語罷,肩頭的黑貓化作一陣袅袅煙霧,變出了個長身玉立的人形影子來。

徐瑾一轉身被他吓了一跳:【你不回我房間?】

顧清崖卻眨了眨眼:“我以為女子閨房都是不能在無人帶領下私自進入的。”

徐瑾心想你個老神仙還挺有紳士風範,剛剛趴我肩膀上坐在我懷裏的時候怎麽沒這個風範?

她閉了閉眼:【我準你進去,行了吧?】

她房間裏又沒什麽見不得人的,況且就算有什麽見不得人,剛剛放書包的時候也看過了。

顧清崖“哦”了一聲,卻還是沒走,仗着別人看不見他,繞着徐瑾煙霧似地飄了一圈,饒有趣味:

“本座發現,你和從前還真是截然不同。”

睜眼便是千年,故地覆滅,故人不再。

舊識相見不相識。

這便是輪回的代價嗎?

因為家裏還有兩個人在,縱然他在旁邊轉來轉去,徐瑾卻眼珠子都不帶轉的,目不斜視走到餐桌前坐下。

【我之前問的問題你還沒說完,老神仙,你以前認識我?】

“什麽老神仙,本座有名字,叫顧清崖!”顧清崖第二次不滿地糾正。

【你不是神仙嗎,直呼本名太不尊敬了,】徐瑾扯了下嘴角,敷衍道,【別轉移話題,把話說清楚。】

顧清崖挑了下眉:“你這個态度是求人的态度?”

徐瑾叉了一筷子飯進嘴裏,冷漠嚼動:【愛說不說。】

嘿。

顧清崖揣起手,覺得有意思:“要我說也行,不過我也有個疑問,怎麽我瞧着,你對旁人的态度與對我的态度都全然不同呢?”

徐瑾低頭扒飯,不以為意:【哪裏不同?】

顧清崖扳着手指頭,數如家珍道:“你面對那位朱小姐和姓韓的小子既警惕又緊張,對同窗的小胖……同學和姓吳的老師十分不耐厭煩,在家中對父母又十分緊張不知所措——可到了我面前,怎麽又變得如此伶牙俐齒巧舌如簧了呢?”

除了前面那幾個,後面這個問題,徐瑾自己也答不上來。

前面的原因當然是只是因為她不擅長與人溝通,面對“警察”,緊張難道不是很正常的嗎?

至于老師同學……誰學生時代沒讨厭過幾個老師和同學呢?

她沉默片刻,說:【我說過了,你不懂。】

顧清崖:“?”

【我社恐。】

顧清崖:“……”

果然不懂。

老神仙垂眸沉思,盤算着有時間一定要親自去查查,這個“射孔”到底是個什麽人族新種類。

徐瑾悄然勾了勾唇角,才露出幾分笑,那頭徐母倏地摔了碗,冷聲冷氣地開口道:“倒是自覺,一回家就知道吃飯。你出去看看,誰家姑娘像你這樣?放學不回家,回家了進門也不打聲招呼,半點禮貌都沒有!”

徐瑾手抖了一下,那點笑意瞬間蕩然無存。

她低頭,不說話。

徐母也懶得看她,只顧着和徐父吐槽:“一天到晚呆在學校,回來一件事都不和我們說,問一句答一句,三棍子悶不出一個屁來,跟個啞巴一樣,也不知道跟誰學的。”

徐瑾心想:有沒有一種可能,我也可以不是悶葫蘆,只是不想對你們說話而已?

徐母:“養她這麽大,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錢?都快成年了,做個飯都做不好吃,說她兩句還學會晚歸了,膽子越來越大。也是,翅膀硬了,可以不把父母放在眼裏了。”

徐父一開始也不做聲,聽到後面覺得有些過了,皺着眉道:“好了,你也少說兩句。”

徐母瞪眼拍桌:“怎麽?我說的不對嗎?人家都說女兒是媽的小棉襖,她哪是棉襖?她就是件破襯衫!擺在地攤上送人人都不要!”

“啪”地一聲。

徐瑾面目平靜地把手裏的碗筷放下,只是手腕不易察覺地帶了些抖。

她一聲不吭,頭一次當着他們的面就沉下了臉色,轉身回了房。

關門聲大了些。

“還摔碗摔房門起來了,果然是不把我們放在眼裏了是吧?你碗不放進廚房等着誰給你收拾——徐瑾!賤蹄子,給老娘出來!誰讓你鎖門的?!”

拍門聲哐哐哐響個不停,摻雜着女人尖酸的怒罵聲和男人無奈的勸哄聲,仿若一張巨大的、密密麻麻的羅網,将徐瑾籠罩在其中。

她困在這張網裏不得出,窒息感十七年來如影随形。

一道熟悉的聲音打斷了她沉淪紛雜的思緒。

“喂,小丫頭。”

徐瑾坐在床沿,擡頭看去。

顧清崖靠在這狹窄房間的窗邊,身影将背後投進屋內的月光擋去了一半,又仿佛是月亮溫柔地為他铎上一層溫潤的光,襯得他眉目間神色也沉靜又令人安心。

她心頭的陰霾忽然就散去了一些,語氣不明道:“幹嘛?”

顧清崖皺起眉。

在她期待的語氣下,他緩緩說了句:“你就住這種地方?”

徐瑾:“?”

臨安仙座嫌棄地環顧一圈:“我在雲游時住過任何一家客棧都比你這舒服,除了擺張床榻,可還容得下其他物品?”

徐瑾:“……”

媽的,她就不該指望這個老逼登能安慰她。

徐瑾面無表情道:“只有這個條件,愛住不住,不住滾回你的客棧去。”

顧清崖摸了摸鼻子:“這麽暴躁幹什麽,說說而已。”

徐瑾不說話,沉默片刻,忽然道:“你既然是神仙,那幫你的信徒實現個心願行不行?”

顧清崖還在打量着窗臺,不知在想些什麽,聞言側過頭:“本座是不是沒說過?”

徐瑾皺眉:“沒說過什麽?”

顧清崖又打了個哈欠:“我會醒過來、來到這裏,就是為了實現你的心願。”

徐瑾心頭一跳。

他說過的。

在巷子裏的時候。

“說吧,你要什麽……慢着,你有沒有手帕?”

徐瑾噎了一下:“我們現代人通常不用手帕這種東西……”

顧清崖擡手優雅地擰住鼻子,眼中的嫌棄更深了:“那擦拭物品的毛巾呢,這個總該有吧?”

徐瑾把床頭櫃上的紙扔了過去。

顧清崖伸手接過,自己琢磨了一番,無師自通地迅速抽出數十張紙,不要錢似地在窗臺上一撲,怪講究地這裏擦擦那裏擦擦。

半天後,他才放開鼻子,把一堆其實沒怎麽髒的紙團了一團,随手扔進了一旁的紙簍裏,在窗臺邊掀袍優雅坐下,拍了拍手。

擡眸道:“看着我做什麽?”

徐瑾默然兩秒:“你不能坐床上嗎?”

顧清崖咳了聲,矜持道:“女子床榻,豈可輕易坐下。”

徐瑾道:“那你以後睡哪兒?”

顧清崖立即微笑道:“你若是樂意,把床榻讓給本座也不是不可以。”

徐瑾:“……”

這個時候他又不矜持了。

她額頭青筋隐隐跳動:“你們修仙之人不是會法術嗎?不會用那什麽除塵術?”

顧清崖頓了下,心虛道:“睡太久了,有些忘了怎麽使了。”

徐瑾心累,開始懷疑這位疑似一覺醒來得了老年癡呆的神仙到底能不能實現她的願望。

偏偏顧清崖還在那邊催促道:“快說快說,先說好——只能實現一個願望,不能再多了。”

徐瑾嘆了口氣:“放心,我要的也不多。”

“你要什麽?”

“我要你,”徐瑾緩緩笑了下,“替我殺了外面那對夫妻。”

“……”

顧清崖始終困頓耷拉的眉眼忽而一擡,目光定在徐瑾身上。

屋裏沒開燈,徐瑾坐在床沿邊撐着手,頭低下去,一半身形都隐在黑暗裏,看不清臉上的情緒。

他饒有趣味地把玩着玉佩:“你認真的?”

“……你說呢?”

徐瑾擡眸,注意到他手上的玉佩,下意識摸了摸口袋:“……你什麽時候偷過去的?”

“小小年紀,話說的怎麽這麽難聽,”顧清崖擡起手指搖了搖,笑吟吟道,“本就是本座的東西,何談‘偷’一字?”

徐瑾冷言冷語:“你的法術若是像你的嘴一樣能靈活運用就更好了。”

顧清崖不置可否,抛了抛手中的玉佩:“其他的都可以,這件事,不行。”

徐瑾并不意外,眉眼愈加冷淡:“怎麽,堂堂臨安老祖不敢殺人,不會是因為什麽神仙不能殺生的理由吧?”

“那倒不是,”顧清崖莞爾,又道,“怎麽還學會拿我的名聲吓唬我了,我可不認什麽老祖老祖的,我死的時候年方三百,連個孩子都沒有呢,別叫我老祖,生生叫老了。”

年方三百。

孩子都沒有。

徐瑾:“……”

是我不懂神仙了。

她有些不耐道:“那是因為什麽?”

顧清崖也不賣關子,直白道:“因為他們是你的塵緣。”

“塵緣?”

“每一個輪回轉世之人,身上都有絲絲縷縷的線,這些線就是他們每一世斬不斷的塵緣。”

“也是人們在浮世的根。”

人若浮萍。

有了塵緣,才算有了根。

作者有話說:

*在有旁人在場的情況下,所有傳音入密的腹語,都以【】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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