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靖捂着額頭, 将曲央央拽回旁邊,語氣充滿歉意,尴尬道:“實在不好意思, 我妹妹她剛過成年禮,不滿意家裏的工作安排, 想自己找份工作,獨自闖蕩來着……”
徐瑾有點疑惑, 小聲嘀咕:“剛成年家裏就安排工作……?”
韓淼聽見了, 也小聲回道:“徐大師,你不知道,現在的道派世家子弟, 成人禮後有意向入道的,就可以直接讓家族安排相關工作歷練了, 這是實習期——再過幾年,就能正式轉正。如果有做出大功績的, 就有機會争奪家族族長的位置。”
這是如今道派世家中不成文的規矩。
徐瑾悟了, 所以……
她更小聲地問韓淼:“所以曲家到底是什麽來頭?這位曲小姐說她想一個人出來闖蕩歷練,但為什麽還拿家族勢力試圖讓我們管理局收她?”
徐瑾以為自己的聲音夠小, 但其實道派世家子弟從小接觸這一行, 耳濡目染之下,已經習慣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曲央央不出意外地聽見了。
她正與曲靖拉拉扯扯,低聲倔強地争執着還要再試一試, 不肯回去,聞言卻動作一僵。
大廳裏瞬間安靜下來。
空氣中彌漫着尴尬的味道。
徐瑾緩緩将自己的頭擺正了過來, 試圖學着顧清崖一樣裝鴕鳥不說話。
韓淼“哈哈”幹笑了聲:“不好意思, 徐瑾剛入行沒多久, 沒聽過曲家的名頭……曲家在罡城赫赫有名, 幾乎是如今道家一派的頭領,他們這回是為了幫忙護送綿族的族長過來的。”
他這是解圍,後面半段話是對着徐瑾說的,但眼神卻不由自主往顧清崖的位置瞥了瞥。
徐瑾下意識看了眼旁邊,卻見顧清崖挑了下眉,似乎想起了什麽。
【我知道曲家什麽來頭了。】
【什麽?】
【我渡劫之前雲游四海,教養過許多個徒弟,大多都只算門生,只有三個關門弟子,得我真傳。最小的徒弟,就姓曲。】
徐瑾愣了愣:【你怎麽不早點記起來!】
顧清崖很冤枉:【我當時聽沈天灏說,他們後來都各立門戶,幾百年後無望成神,都相繼隕落了,我也就沒多過問。】
誰知道徒弟都死了,師父卻活了,還能有朝一日親眼見到徒弟的後生?
徐瑾長吸一口氣,正要說話,朱小婉終于從不遠處的走廊裏姍姍來遲:“曲小姐,你如果真的想留在我們管理局做事,也不是不可以。”
曲央央立刻抛棄了剛剛産生的尴尬,眼神一亮:“姐姐!你說的是真的?!”
朱小婉溫婉一笑:“當然,不過我們這兒妖魔鬼怪沒那麽多,曲小姐的能力可能派不上什麽用場,但不收什麽事兒都不能幹的員工——前廳正缺個招待員,我看就很适合曲小姐歷練自己。”
“你意下如何呢?”
曲央央高興的表情不由收斂了一半:“可……可是,做招待員跟我工作歷練有什麽關系?”
曲靖也上前一步,擋住朱小婉慈祥地看向曲央央的眼神:“是啊,謝謝朱局的好意,但是央央,與其做這種工作,你不如跟我回去……”
曲央央立刻眼神堅定地推開他的胳膊:“我不回!”
朱小婉似乎并不意外,笑了下:“做招待員怎麽就不是歷練了?曲小姐在曲家從小嬌生慣養着長大,恐怕沒有什麽機會可以鍛煉溝通交流的能力吧?招待員不就是個好機會嗎?”
“如果曲小姐怕吃苦,不願意做的話,我們也不為難,畢竟想來我們管理局的人多的是……”
那頭朱小婉還在對曲央央循循善誘,這頭顧清崖又挑了下眉,傳音問徐瑾:【我怎麽沒看出來有多少人想進這管理局?】
前兩天朱小婉不還因為缺人和提過要從其他地方調人過來嗎?
徐瑾淡定道:【這都不懂?這叫戰術。朱姐一看就是想把人騙到手再說。】
反正送上門的員工,不要白不要。
至于能力?可以慢慢培養嘛。
徐瑾不也是幾乎什麽都不會,還是進了管理局嗎?
不出意外,被朱小婉這麽一激,曲央央立刻就把曲靖的苦口婆心抛之腦後,慷锵有力道:“好!我不怕苦!我能做!就做招待員!”
朱小婉停下話頭,露出一個滿意又矜持的笑容:“好的,既然如此,請曲小姐在休息室等待片刻,一會兒做個登記——我還有些事要去處理。”
曲央央點點頭,她看着一副脾氣不好的模樣,倒也聽話得很,瞥了曲靖一眼,随即提起裙擺,跟着韓淼就要走。
曲靖左右看看,猶豫再三,忽然向朱小婉鞠了一躬,低聲道:“朱局,你們……還缺人嗎?我可以不要工資。”
一下收了兩個員工,還有一個是免費苦力……不是,免費勞動力,朱小婉一轉身離開他們的視線,立刻在徐瑾面前就笑開了花。
徐瑾抽了抽嘴角:“朱姐……你在我面前這麽笑,真的好嗎?”
她當初可是被顧清崖走關系硬塞進來的,管理局明明缺人,但徐瑾看得出來,朱小婉一直不怎麽樂意。
是後來徐瑾的畫符天賦才讓她徹底改了觀。
朱小婉咳了一聲,收斂了笑意道:“我對走後門的一向不怎麽客氣,不過你是有真本事的,而且……不用擔心,我不會為難自己人。”
徐瑾不太自在地轉過目光:“我不擔心這個……不過,韓淼哥說他們是送綿族族長過來的,這是怎麽回事?”
恰好他們走過公共辦公區的招待處,隔着一層玻璃,徐瑾看見了一個脊背佝偻,滿臉皺紋的老婆婆。
她穿着一身舊時代的布衣棉鞋,一頭白發盤成一團紮在腦後,頭頂銀色的簪子在窗外照進來的陽光下,反射着潋滟的光澤。
她微微低着頭,不知道在想着什麽,綿族人習慣稱年長的女人叫阿婆,于是她也被叫做傅阿婆。
這就是現在的綿族族長,本名傅琳琅。
朱小婉指了指裏面,壓低聲音道:“我本以為她不會來的,結果……我剛傳信去問沈彥松,才知道原來幾百年前,綿族就有規定,出綿族地界者,一律剝除祖籍,且大多……都不得好死。”
徐瑾皺了下眉:“這是為什麽?”
“這是詛咒,”朱小婉語氣有些沉重,“韓淼之前因為情劫之事一直記憶有損,前兩天跟我坦白說,他是從幻境裏看到了關于自己和傅阿绫的過去,這才記起來一些——”
幾百年前,也就是宏陽31年,人間綿族被屠殺殆盡,只剩幾個年紀不大的孩子和婦人。
這件事影響甚廣,甚至驚動了天界,有些從綿族領地路過的凡人也看到了這屍骸遍野的一幕,此後數百年,人間都流傳着關于綿族被屠殺的野史故事。
最終天君親自下凡調查,查清前因後果後,認為此事是由綿族濫殺無辜開始,并查到易無良生前做過許多孽賬。
在她當上族長之前,也不乏有支持她的綿族人一直在給她當走狗,助纣為虐。
後來易無良當上族長,支持前族長的那一派人都被她屠殺殆盡,剩下的綿族人,大多都是她的黨羽,也做過不少惡事。
為了防止這樣的情況再次發生,天君剝奪了綿族一直引以為傲的天生神力——操控蠱蟲。
并劃下一片西北地界,敕令綿族人從今往後,不得擅自出入綿族,違者将不得好死。
這是天君的審判和懲罰,也是對綿族的“詛咒”。
徐瑾眉頭皺得更深了。
朱小婉一句話,又将她快要飄遠的思緒生生砸了回來:“傅阿婆這次來,是為了給傅阿绫減輕罪責的。”
“這孩子倔得很,當初和我吵了架,便兩年都沒有回去過。如果知道我來了,還要給她減刑……心裏肯定不會好受。”
傅阿婆當時這樣說着,眼珠顏色渾濁,神情卻平靜又清醒,“我願意獻上百年魂珠,為她承擔一半磨魂之苦……只求朱姑娘替老婆子和地君求個情,留她一條性命。”
徐瑾困惑地呢喃了一聲:“……魂珠?”
這又是什麽?
“魂珠是修道之人的命珠,凝于丹田,除非自願剖出,否則就只能等主人身死,魂珠才能掉落,”顧清崖懶散地搭話道,“千年以前,如果有人能僥幸得一魂珠,吃下後,就可少修煉一百年。”
為什麽是一百年?
因為凝成一顆魂珠,最少要一百年。
朱小婉當時也震撼了許久,畢竟當世之中,已經少有人能于修道之上走到凝珠這一步了。
可她為了傅阿绫,竟然願意自剖魂珠。
“那……傅阿婧呢?”
“她那是自作孽不可活!”傅阿婆露出幾分震怒的神色來。
“阿绫常和我說她會對阿绫搞惡作劇,我都不曾放在心上,以為是孩子間的打鬧——早知我曾經的視而不見,會釀成今日這個結果,當初我就不該偏袒她!就該把她扔給族中其他人撫養!叫她絕了當聖女這個心思!”
然而話一出口,傅阿婆又冷靜下來,朱小婉再試探詢問關于“聖女”之事,她都搖頭沉默,表示這是綿族內部的事情。
即便已經出了綿族,也得遵守規矩,不可輕易外傳。
朱小婉無法,只得嘆了口氣:“我會将您的意思轉達給地君的,不過……冒昧問一句,您為什麽這麽在意傅阿绫的安危呢?”
她是一族族長,身上背負的是整個綿族的責任。
可如今她離開綿族,已經被削除祖籍,哪怕撐過磨魂之苦、度過剖珠之難,也再難回去。
傅阿婆當時沉默片刻,卻說:
“她活了這些年,不管是哪一輩子,都實在命苦。我為綿族鞠躬盡瘁幾十年,唯一自覺對不住的,就是她。我只是想将綿族欠過她的,都還給她罷了。”
“她是我養的孩子,我不心疼,還有誰會心疼呢?”
都是綿族人,一個姓易,一個姓傅,對傅阿绫的态度卻截然不同。
徐瑾聽着,又垂下眸子,眼裏露出幾分旁人看不見的羨慕來。
即便已經落到了這種地步,依然有人在真心愛着她。
傅阿婆是,韓淼也是。
怎能不叫她心生羨慕?
她說她和傅阿绫很像,這樣看來,原來也不是很像。
無人愛她,她也無人可愛。
……除了她自己。
作者有話說:
還是寫了。
我很勤奮,我知道。(驕傲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