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判官

那段時間他們已經倦怠于游歷山海, 蝸居在天韻山上,顧清崖早已是仙,得了個挂名長老的頭銜, 座下也收了幾個天賦不錯的子弟,卻盡帶着弟子幹些逃課和鬥雞遛狗的荒唐事。

他那兩本書, 就是那個時候閑來無事寫出來的。

甚至用的還是他師父送他的那只年紀比他還大的老墨筆。

後來發生的事,就有些混亂了。

鎮壓山河的山河鼎一角震動不休, 向來雲游四方不在天韻山常住的無岱道人心知有異, 難得自請辭行,前往查探。

一個月過去,音訊全無。

當夜, 顧清崖看出南邊天有異象,雲雷凝結, 是有仙者要渡劫的趨勢。

他寫到一半的新書因此頓下,墨筆被他擱置在臺上, 匆匆帶着徐瑾便出了山, 趕往南邊的長寧。

随後,這支筆被另一只手重新拿了起來。

直到來到長寧山腳下的城牆上, 顧清崖兩人看到的, 是眼前屍山血海的人間地獄。

而無岱道人騎在一頭饕鬄巨獸的背上,手持長劍,雙目殺得血紅, 向來不沾塵土的道袍也已經濺滿了血污。

最壞的情況出現了,他在調查山河鼎異動時迎來了飛升的天劫, 并且渡劫失敗了。

還入了魔, 又屠了城。

作為一個早已五百多歲的散仙, 無岱道人從來是笑呵呵的, 仿佛什麽事都不曾放在心上,甚至他也早就和顧清崖說過,做好了渡劫失敗的準備。

能讓他入魔的,不可能只是渡劫失敗這種簡單的誘因。

很快顧清崖就知道了。

是有人故意解了山河鼎和輪回鏡的封印,引來無岱道人的追查,然後用輪回鏡,讓他看到了年少時最不願回憶起來的事——他的父母族人全都死于一位魔族手下。

而他最大的心障,就是那位到死都沒能讓他手刃的魔頭。

就連饕鬄巨獸,也是受到了輪回鏡的影響,方才露出兇殘的本性——

而朱小婉是誰引來這裏的,不必多說。

她本來還有些不可置信,試圖解釋:“不會是他,他不可能會害我的……”

不會害她,那會不會害旁人呢?

話說到一半,她也頓住了,因為精疲力盡而癱坐在地,露出幾分苦笑。

無岱道人能走到今日這一步,自然也不會被心魔影響太久,只是他清醒得還是太晚了。

一城百姓,本該安居樂業的命運卻被橫插一手,悉數橫死街頭,帶來的影響不可謂不大。

例如那位以一己之力殺了一國之君的妖妃,後來也魂飛魄散了。

天君親自下凡,為他定下天罰。

雖然無岱渡劫失敗,加上魔氣入體,不多久就要消散于世間,但他該有的懲罰并不會少,這也就代表着,為了償還這一城人的性命,他會在極度痛苦的萬鬼噬身中死去。

猶如淩遲之刑。

但臨危之際,顧清崖卻選擇替師父接下了這個天罰。

是他識人不清,才為師父的渡劫失敗和犯下殺孽奠定了基礎,這一切後果,也本該由他來承擔。

但從古至今,從未有過能替人受刑的先例,加上顧清崖天賦驚人,本來有望成神,一旦代替無岱道人受刑,他甚至不會死,而是相當于接下了整個輪回道,會被剝去仙骨,日日夜夜被惡鬼纏身,極其痛苦地活下去。

天君再三詢問,得到的卻依然是這個答案,最後不得不嘆息着,劃掉了上一筆刑罰。

而朱小婉則搖搖頭,愧疚地表示,走到今天這一步,她的責任最大,她不需要顧清崖幫她承擔什麽。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她全部受下,就當做是年少識人不清對她的警告好了。

無岱道人攔不住顧清崖,也攔不住朱小婉,最後只能輕嘆一口氣,身形在長風中散去。

徐瑾就這樣看着他們做好了今後何去何從的決定,根本沒有時間出口阻攔,顧清崖就在受旨時,迎來了他飛升的契機。

而無岱道人則化作最後一道屏障,為顧清崖擋下了最後一道致命的天雷。

但顧清崖的飛升還是不出意料地失敗了。

他滿心都是久違的恨意,殺孽在他胸腔裏奔走沸騰,這些情緒在渡劫的天雷中被一點點撐到了最大。

心懷大道,但有雜念。

雖不至于入魔,卻也不能成神。

長寧山下電閃雷鳴,饕鬄的痛嘯聲混雜其中,三天三夜後方得停歇。

渡劫失敗後,顧清崖的肉身也在雷劫中被毀去,根本來不及去找沈彥松算清總賬,便陷入了沉睡。

按照仙者渡劫失敗的慣例,他本該入世輪回,百次之後再渡天劫,但難就難辦在,他已經身負天罰,無法入世。

天君與三十位神君争論不休,遲遲沒有得出一個結果。

直到徐瑾從顧清崖背負的青蓮劍中幻化出身形,徐徐在天君面前單膝跪下,說:我來替他。

顧清崖替師受刑,既是念恩,也是懷愧。

他少年心氣,向來随心所欲,愛憎分明,即便成仙路上許多坎坷,也都一一化解,走到如今。卻在沈彥松一事上,栽了個大跟頭。

他本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徐瑾心想。

她也受過無岱仙師許多恩惠,無能替他做些什麽,只是既然顧清崖替師受刑,那她就只能代他受過。

天君說:你以什麽名義?

她答:我乃臨安仙半魂。

入輪回之前,她還需要幫顧清崖收拾完最後的局面。

山河鼎與輪回鏡重新封印,滿城百姓入殓屍骨,随後她回到天韻山,找到掌門,請他定制了一具棺材。

這也是她向天君求情後的允諾,允許她封印顧清崖,讓他一直沉睡到千年以後。

睡夢中的蝕骨之痛,至少比清醒時要好上許多。

最後的最後,她找到了這時已經是地君的沈彥松。

——如朱小婉所說,他确實姍姍來遲地趕到,替她抗下了那四十一道天雷,也确實強行升仙,接下了空置已久的地君位置。

但那四十一道天雷,其實也抵消了私自解封輪回鏡與山河鼎的罪孽。

即便是天君,明知他有罪,也拿他毫無辦法。

此時的沈彥松,不是徐瑾一個即将入世輪回的人可以得罪得起的。

沈彥松早已聽說了顧清崖的下場,就站在仍在昏睡的朱小婉門外,施施然地看着她,面帶笑意地問:顧臨安還好嗎?

徐瑾凝視他良久,說:沈彥松,你為什麽這麽恨他?

沈彥松愣了一下,又笑起來:你不會知道的。

徐瑾只覺得他不可理喻,道:怪不得朱小婉對你失望透頂。

——你猜,等她醒過來後,對你會是什麽态度呢?

……

徐瑾走了。

她親手封印了顧清崖,将棺材藏在了長寧山上,又把長劍與玉佩都一同放進了棺材裏,再只身一人,跳入了輪回海。

這一年的仙界,被抹去了關于“臨安仙”的存在,無人知道那幾天的長寧山到底發生了什麽,只聽說臨安仙犯下大錯,當場魂飛魄散。

也沒人知道,顧清崖的棺材被悄然轉移,放在了黃泉下三千尺的極寒地獄中,被無數妖獸看押把守。

這一年的人間,混亂未平。

徐瑾轉生成為了一名女兵,二十歲的那個夜晚,死在了戰場上一個寒冷的冬夜裏。

那時她望着頭頂布滿繁星的夜空,不明白人間到底為什麽有這麽多仗可以打,就像她也不知道,未來的很多很多年,她都會反複見到一個人,再重複着遺忘對方的過程。

直到山平水靜,海晏河清。

……

朱小婉醒來的那天,天氣正好,她愣愣地看着窗外的鳥雀和郁郁蔥蔥的高樹,總覺得自己在這場天罰中忘了些什麽。

轉頭看向一旁正在提筆寫字的沈彥松,又納悶地問道:你買新筆了?

沈彥松搖頭:這是支新生靈智的仙器,有名字的。

朱小婉于是又問:它叫什麽?

沈彥松直起身,看了眼手中的墨筆,沉默良久,才說:

判官。

判官筆本身并沒有什麽特殊,但它和往生簿放在一起,卻是神器。

定善惡,掌生死,是為判官。

而它在往生簿上落下的每一筆,都為天理。

此後數百年,為了掩藏他關押顧清崖棺材的事實,沈彥松始終在和天庭中的某些人暗通書信,直到天地間靈力漸微,天庭崩塌,衆神紛紛在他的暗害下接二連三地隕落,唯一參與過這場浩劫的朱小婉也被封印了記憶,便更無人再能知曉當年的真相。

徐瑾請人打造的棺材并不是她親自畫下的符印,因而顧清崖很快就清醒過來,掙破了封印,分出分身來到了人間。

他遍尋徐瑾不見,終有一日遇到了身在凡間、于紅塵中苦苦掙紮的徐瑾,乍見故人卻相逢不相識,不免驚為天人。

也是這時,他方才知道,數百年前,原來是徐瑾替他入了輪回。

而他此時本體不能破封,想去找沈彥松算賬也無能為力,反倒還要一邊尋找徐瑾的轉世,一邊躲躲藏藏,避免被對方發現。

在此過程裏,他走過很多地方,也見過寒鳥一族的族長——也就是韓淼的爺爺。

寒鳥生來天眼,能看見各種陰陽氣息,自然包括他身上那股濃重到幾乎要将他吞噬的祟氣。

後來留下韓淼,也正是因為他和族長達成了協議:他幫忙吸收掉韓淼渡劫失敗後身上日漸增長的祟氣,避免韓淼入魔,而對方幫他隐藏蹤跡。

就這樣又晃眼過去數百年,到顧清崖分出來的這一縷神識被徐瑾重新封印,沈彥松又暗中篡改了他和韓淼的記憶,再把韓淼丢到了朱小婉身邊養了下來。

至此,無人再記得臨安仙座的存在。

直到時過境遷,滄海桑田,顧清崖如約從封棺中醒來,回到了徐瑾身邊,才續上了這場跨越千年的緣分。

而她回望記憶中種種跡象,才發現原來這些全都有跡可循。

她注定會在二十歲死去,這是天意不假,但她的命運軌跡為什麽每一世都那麽坎坷難平,卻是沈彥松握着判官筆在往生簿上一筆一劃寫下來的結果。

所謂的天命,從來不是天命,而是一個人長達千年、掩人耳目的陰謀。

……

成神的天劫并不是那麽好過的。

徐瑾受了天雷,又躺了近一個月,才從昏睡中醒來。

夢中種種,都是顧清崖連并仙力一起渡回來的記憶。

但她沒時間休息,很快就又回到了學校,重新開始緊張急促的高三生活。

曲央央等人也曾疑惑過,天雷渡了,神也升了,顧清崖也走了,但她為什麽一點反應也沒有,就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

但他們不敢把話問出口,生怕刺激到徐瑾。

實際上,若無其事才是最大的有事。

連續三個月高強度的學習麻痹了徐瑾的神經,讓她無暇去想關于“顧清崖”這個名字的一切。

她只是想努力一點,再努力一點。

分高一點就好了,畢業了就好了,考上理想的學院就好了。

她好不容易提高了成績,不能讓顧清崖失望。

她自欺欺人地認為,只要不去想那個人,不去問沈彥松的下落,也不去理會那個空蕩蕩的家,就不會感到茫然和孤寂。

但那種空洞的、死寂的、撲面而來的孤單,還是在高考完的那個晚上,在打開門後看到空無一人的客廳時,朝她瘋狂地卷席而來,如針如芒,紮滿了她的全身。

徐瑾捏着手裏的書包,面無表情地看着黑漆漆一片的屋子,慢慢地,一步步退了出去。

成神之後的五感會比身為凡人時更為敏銳,所以她能聽見以往聽不見的、很多細小的聲音。

例如隔壁夫妻的争吵、樓上孩子在地板上拍皮球的聲音、樓下小區大媽跳廣場舞的音響聲,與外面街道上放學後嘈雜的人流聲交織在一處,組成了一個熱鬧繁華、有情有義的人間。

而這屋子裏的靜谧,也被這樣的熱鬧襯得更加死寂起來。

窒息感就這樣如同潮水一般,在這種過分安靜的黑暗中,化作一雙雙青筋暴起的骨爪掐住了徐瑾的脖子,讓她的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落,一邊咳得撕心裂肺,一邊覺得咽喉幾乎已經不能呼吸。

她腿腳發軟地蹲了下去,在腦袋發昏的一片混沌中,看見口袋裏的玉佩随着她蹲下的動作滑出來,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它早已黯淡無光,任憑徐瑾如何摩挲把玩,也沒有恢複過以往的絲毫光彩。

就像它的主人一樣,變得無聲無息。

沒有哪個時刻更能讓徐瑾比現在清晰地意識到,顧清崖真的走了。

明明房間、衣服、玉佩、青蓮劍,甚至那個他一直随身攜帶的劍穗都還在,什麽都在,什麽都和以前一樣,可他就是不見了。

這是他離開的第一百三十五天。

而她已經成神,是此間天地唯一的神明,壽命與天共存。

不出意外的話,往後的許多年裏,她還将度過無數個這樣,沒有他存在的日日夜夜。

原來真的沒有人會永遠陪在另一個人身邊。即便那個人,是曾經的她自己。

作者有話說:

快完結了快完結了快完結了

是的沒錯,和預想的有點差別,總之主線差不多已經交代完了,大結局很快了!

(一只作者頂着鍋蓋蹑手蹑腳地路過.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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