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可悲

徐瑾失眠了一夜, 第二天去了管理局。

她難得主動詢問起關于沈彥松的情況,朱小婉雖然驚訝,卻也沒瞞着她, 一五一十都說了出來。

原來那天顧清崖其實早有安排,提前向管理局要了一塊能與他們聯系上的救援符, 一旦符玉碎裂,他們就會按照約定趕往天鵝湖邊。

顧清崖并沒有說要他們趕過去是為了什麽事, 但到了這裏後, 他們自然也都聽到了徐瑾和沈彥松的對話,察覺到了百鬼陣的不同尋常。

在顧清崖湖下為她渡氣時,沈彥松就站在岸邊, 不知在想些什麽,看了許久才伸手想要去毀棺。

陣法啓動後不得中斷, 但這棺材是陣眼,一旦陣眼被毀, 顧清崖和徐瑾兩人都要葬身在此。

曲央央看出其中門道, 正要喊其他同樣藏起來的幾人一同前去阻攔,就見沈彥松手中的白光剛觸及到棺材, 黑棺上的符文便猛地一亮, 無形的屏障生生震開了沈彥松探過來的那道力量。

這自然是徐瑾做的手腳。

她一直不放心沈彥松,怕他動什麽歪心思,特意在棺材上設下幾道禁忌:

陣法一旦開啓, 旁人不得幹擾,否則就會被陣中百鬼祟氣反噬其身。

她拿着藏書閣裏那些古書照本宣科學了那麽久的符文, 可不是任人宰割的。

如此, 也歪打正着, 大傷了一次沈彥松的元氣。

管理局幾人趁機上前, 與他對峙起來,質問他和徐瑾說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徐瑾上岸時,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而那之後,沈彥松和朱小婉單獨談了一次,也沒有聊什麽,只是因為他實力受損,朱小婉的記憶封印也松動了些,她慢慢想起了那場浩劫的前後始末,詢問他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

沈彥松無能再辯,卻不肯交代理由,最後閉上眼,任由他們發落。

他道心不穩,隐有入魔趨勢,加上如今這樣的局面,繼續做這個地君顯然不能服衆。

但徐瑾渡劫醒來沒有提起過他,衆人無法,只得合力封鎖了他的仙力,最後将他交由寒鳥一族關押看管。

直至今日,九幽冥府地君的位置仍然空懸。

朱小婉說完這些,徐瑾沉默許久,不能言語。

原來顧清崖連她渡劫後如果要報仇,該怎麽說服管理局衆人都想好了,甚至鋪好了所有的後路,只等她踩上去。

臨安仙座聰明一世,怎麽會不知道那茶裏下了藥呢?

他是抱着必死的決心喝下徐瑾遞給他的那一杯奶茶的。

徐瑾閉了閉眼,道:“怎麽聯系寒鳥一族?”

朱小婉道:“韓淼可以帶你直接過去。”

徐瑾起身道:“現在能不能?”

朱小婉點頭:“可以。來回最多半天時間。”

韓淼本體是只比院子還大的展翅大鳥,羽毛雪白靓麗,有雙可窺陰陽的紅瞳,看着十分霸氣。

朱小婉表示,寒鳥扇動一下翅膀,即可跨越千裏,實在是比飛機還要好用的交通工具。

韓·交通工具·淼:……

你們禮貌嗎?

路過門口時,徐瑾下意識往保安室內看了一眼,卻沒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不由皺眉:“墨叔呢?”

“……忘了你不知道了。”朱小婉頓了頓,笑嘆道,“墨叔就是判官筆的化身。”

他從生出靈智起,就認了地君作主,但其實這支筆在很早之前,是屬于顧清崖的,徐瑾也曾借用它寫過不少字信。

因此當初他們第一次見面,墨叔就說,對他們感覺格外親切。

那不是謊話,也不是客套,而是上千年以前,他們真的曾經見過許多面。

器靈化形剝離本體後,對本體被人拿去做的事不會有所感應,但得知判官筆被拿去篡改了諸多凡人性命,甚至差點害得徐瑾提前暴斃,他還是感到十分愧疚。

為此自請辭行,前往九幽冥府處理這些年沈彥松留下來的爛攤子去了。

“對了,他老人家還讓我帶句話給你,”朱小婉擡頭看向已經坐上大鳥背上的徐瑾,緩緩道,“以神之力,可渡萬難。只要一息尚存……未必不能複生。”

徐瑾愣了一下,先是狂喜,随即又冷靜下來,有些不解:先不說顧清崖到底有沒有一息尚存……墨叔怎麽會知道呢?

朱小婉聳聳肩,道:“大概是,判官筆可勘透世人命運?”

即便這其中到底有沒有希望,他們都不敢斷言。

徐瑾壓下心頭升起的渺茫希冀,點點頭,正要讓韓淼起飛,忽然又回過頭,問:“那你呢?”

朱小婉頓了頓:“……什麽?”

“他們都說你喜歡顧清崖,”徐瑾深吸一口氣,道,“其實并不是吧?”

千年以前,他們相遇之初,是朱小婉見沈彥松有心結交顧清崖,主動以饕鬄一族的身份現身,卸下了對方的心防。

那之後朱小婉和徐瑾也越發交心,但屢次去找徐瑾都被沈彥松看在眼裏,當成她是去找顧清崖的。

朱小婉苦笑道:“前塵舊事……何必再提呢。”

徐瑾便不再多言,只又沒頭沒尾地說了句:“會後悔嗎?”

後悔喜歡上這個一個人。

朱小婉默然片刻,搖搖頭,沒有說話。

不知是想表達不後悔,還是想說此時後悔為時已晚。

徐瑾沒有得到回答,也不在意,收回視線,拍了拍鳥背,随即在寒鳥展翅的長風中随之升起,與其一起消失在了廣空中。

再次見到沈彥松時,徐瑾發現,他看上去竟然過得好像還不錯。

寒鳥一族關押犯人的地方名為烈焰地獄,與極寒地獄同出一源,但關押的都是些窮兇極惡的人類、仙族。

凡間科技飛速發展,修真界也與時俱進,連烈焰地獄也只是名字吓人,實際上和現代人的牢獄差不多模樣,只是位于地下、且下面還有三千尺烈焰岩漿罷了。

沈彥松就被安置在其中一個單人間裏。

聽見腳步聲時,他正盤腿坐在一面殘局棋盤前,凝眉沉思,身上穿着的,卻是一件古色古香的白色流紋廣袖長袍,顯得仙氣飄飄。

不像坐牢,像坐化。

這是他年少時,和顧清崖他們同行時常穿的一件衣裳。

沒有看見他時,徐瑾一直覺得他罪有應得,時刻有種幾欲撕碎對方的滔天惡念,而現在看見了,她反倒平靜下來,步子慢慢停在了鐵門外。

沈彥松擡頭看了一眼,笑道:“稀客。”

鐵門上加了禁制法術的鎖鏈被徐瑾一揮手便解開了,這也是為什麽她身邊沒有其他人跟随的原因:

既已成神,這天地間便沒有了能阻礙她的東西,自然也不需要有人幫她開鎖。

如果連現在的她也管不了沈彥松,這世上恐怕無人能管了。

沈彥松看着她露出的這一手,微微詫異:“倒是稀奇……他竟真的将這一身修為渡給你了。”

旁人要渡修為,作為接受的那一方,必然也要适應許久方能駕馭,但在徐瑾和顧清崖身上,這種情況顯然不存在。

因為他們本就是一個人。

聽他提起顧清崖,徐瑾擡步朝裏面走的動作一滞,除此之外,卻沒了什麽反應。

沈彥松笑笑:“下棋嗎?”

徐瑾冷漠擡眼,不知為何,竟然當真沒有拒絕,就地坐在了他面前,拿了枚黑棋,沒怎麽猶豫,便落在了棋盤上。

沈彥松摩挲了下手中的棋子,心中詫異更深。

徐瑾掀了掀眼皮:“是不是很好奇我為什麽會這麽心平氣和,再次見到你,竟然沒有直接一劍把你捅個對穿?還有心思跟你下棋?”

沈彥松莞爾:“……神君當真心思玲珑——你如今已經成神,這樣稱呼,沒有不妥吧?”

徐瑾并不理會他的話,只又下了一枚棋子,淡淡地吐出一句:“東施效颦。”

沈彥松手一抖,面露不解:“神君這話什麽意思?”

“我以前一直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對你升不起好感,現在我發現了,”徐瑾上下打量了他一遍,笑道,“你在模仿顧清崖。”

“效仿他的神情、語氣……乃至于一些固定的小動作,”徐瑾漠然道,“可他身上的那股少年氣,你永遠也學不來。”

沈彥松的笑臉一僵。

他能接受徐瑾痛苦怒吼、歇斯底裏地朝他打罵洩憤,無論怎樣都沒關系,唯獨聽到這句話,有些維持不住表面的平和:“神君……未免有些刻薄了,世上千人百态,有相似之處,如何算得上‘模仿’?”

徐瑾卻不言語,盯了他片刻,忽然又落下一子,淡漠道:“真有意思。”

沈彥松仍然笑着,聞言同樣落下一子,伸手示意道:“願聞其詳。”

“你嫉妒顧清崖,害他到如今這種地步,卻又下不去死手,”徐瑾扯了扯唇角,“明明你知道,殺了我,他也活不了,你卻偏偏要繞這麽一大圈。”

“我那符印确實能傷你,但遠遠達不到重創的程度,你若是有心掙脫,絕不可能讓朱姐等人将你捉了回來。”

“但說起心狠,你也當仁不讓——百鬼獻祭陣根本不是顧清崖設下的吧?你與易阿婆達成交易,要她在綿族定下規矩,每幾年選出一位聖女,為的就是要用枉死之人的魂魄用來做陣。”

徐瑾嗤笑,“明明心懷殺孽,又莫名其妙心慈手軟,你是不是以為,自己這樣顧念舊情的舉動,實在是感動人心?”

沈彥松臉上笑慢慢落了下去。

半晌,他嘲諷一笑:“有些事情還真是不講道理,哪怕他什麽都不說,你都選擇相信他,而我什麽都不說,卻沒有人會站在我身邊。”

他丢下手中的棋子,垂眼低聲道:“連她也是。”

徐瑾被他氣笑了,鼓掌道:“好一個反将一軍,你倒是說說,這麽多人裏,到底哪個對不起你了?難道眼下這個局面,不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嗎?”

“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訴你,”沈彥松也被激怒,嗤笑道,“我是嫉妒他!憑什麽就因為出身不同,他就活得這麽一帆風順,而我苦苦掙紮那麽久,好不容易得來的一把劍,就被他那麽輕飄飄地斬斷了?”

“我承認,一開始接近他,我确實存着挑刺的心思,我想看看他到底哪裏值得天道如此偏愛,好像把世上一切優秀的标簽都堆到了他頭上——可我除了鬼迷心竅解封了一次山河鼎,想看看他的真本事外,也從未真正要害過他,他自己要去查探因果卻被天劫反噬,那是他蠢,”沈彥松冷笑道,“但他若不殺我父母,我不斷我手足,我何須逼他到如此地步?!”

話到此時,他終于露出刻薄的真面目來,冷冷地擡了擡下巴,譏笑道:“你告訴我,如此滅門之仇,我一再手軟,難道不該被你們銘記在心感恩戴德嗎?”

“你能活着,就已經是我再□□讓的後果了。”

徐瑾看出他不似說謊,不由皺起眉:“他什麽時候……殺你父母手足了?”

“你瞧,”沈彥松輕飄飄道,“連你也不知道。”

徐瑾察覺其中不對,端詳他片刻,忽然開口道:“你父母手足,在那一城百姓當中?”

沈彥松面露嘲諷,并不回話。

徐瑾沉默幾秒,忽然勾唇笑起來。

她笑容裏帶着幾分諷刺,聲音從喉嚨裏洩出來,越來越大,最後幹脆笑得趴在了面前的桌子上,眼淚也一并沁了出來。

沈彥松淡漠道:“你笑什麽?”

“我笑你可悲。”

徐瑾慢慢直起身,笑意卻并未消失,眼角仍然帶淚,看着沈彥松的神色裏卻又多了幾分憐憫的意味:“若你所言為真,你真的只是想看看他的真本事,才設法将他引了過去——但你忘了嗎?最先前去長寧山調查異動的,是無岱仙師啊。”

沈彥松一頓:“……你什麽意思?”

“我明白你興許沒想到他會在那時候歷經天劫,但輪回鏡與天劫放在一起,你應當也知道是什麽結果,連朱姐那時也妖化失去了理智。”

徐瑾笑笑:“我只是可憐你,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原本你問一問朱姐,她必定會對你全盤托出的,可你偏偏選擇封印她的記憶,又将顧清崖也徹底關押起來。”

“你說我們不信你,何不問問自己,你又何曾信過我們?”

“你父母兄弟是死在那裏,可跟顧清崖沒有絲毫關系,甚至說到底,這些不過都是你自作自受、咎由自取罷了。”

多疑與嫉妒才是摧毀他的最大誘因。

沈彥松一直冷淡的表情終于變了。

他神色幾經變幻,最終定在了不可置信上,呢喃道:“不可能……”

半晌,他豁然清醒過來,凜然道:“如果他真的不曾屠城,那他為什麽會受天罰?無岱後來又去了哪裏?!”

“那是代師受過,”徐瑾淡淡道,“無岱仙師在那場天劫中就已經隕落了。”

“你如何證明你說的是真的?”

“顧清崖已經死了,你也已經成這樣了,我還有什麽騙你的必要嗎?”

沈彥松如鲠在喉。

他抖着嘴唇,表情茫然,一時竟不知該再問些什麽。

“但凡你再坦誠一些,信任我們一些,随便問一問我們其中任何一個人,都不至于走到現在這個局面。”

“多可笑啊,”徐瑾拍掌,笑容燦爛道,“籌謀了這麽久,發現原來滅門兇手竟是我自己,發現真相原來就這麽簡單,感覺如何呢?”

“……不。”許久,沈彥松頹然地閉上眼,啞聲道,“不會的,就算你說的是真的,就算我告訴你們,也不會有人信我不是有意要害你們的。”

“你不信我和顧清崖還算合理,”徐瑾歪了歪頭,“為什麽連朱小婉也不信呢?她不是和你一同長大嗎,甚至在我們都覺得你是故意要害顧清崖時,她可還替你說過話呢。”

沈彥松抖着手,只低聲重複着:“不會的……她不會信我的,她喜歡的人就是顧臨安,我若當時坦白真相,她會恨死我的……”

“沈天灏啊沈天灏,”徐瑾真心笑出了聲,“是你自己說過的——她什麽都告訴你,可原來,連她告訴你的事,你都不會信嗎?”

“以你這麽多年用判官筆造出的亂子來看,你的刑罰不會少。而我現在是唯一的神君,有天印在手,有權賜下天罰。所以你不用擔心以後——你活下去的每一天,只會越來越痛苦。”

成神以後,神君都會獲得一只屬于自己的印章,所寫下的每一句話,一旦蓋上神章,都會成為天理,效果等同判官筆加往生簿。

但能成神者,大多都不會為此成全自己的私欲,而且要定下涉及他人命運的天罰,也要天意默認才能生效。

不過這種情況在沈彥松身上顯然不用擔憂。

沈彥松擡眼看她,不明白她現在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九幽冥府缺了一位地君。”

“以她的能力,分明可以頂替上去的,”徐瑾靜靜地看着沈彥松,輕聲道,“可她幫你收拾了這麽久的爛攤子,依然沒有要頂替的意思,你覺得,她是想幹什麽呢?”

沈彥松渾身一僵。

“人人都看得出她愛你,”徐瑾淡然一笑,“只有你看不懂。”

他自诩聰明一世,最後卻敗在了自己的心計上。

沈彥松掩在袖子下的手幾次攥緊,并不長的指甲陷進掌心裏,獻血順着指節滴下來。

他閉上眼,不再試圖說些什麽,徹底癱坐在地。

“你其實不用感到愧疚後悔,因為已經晚了。”

“放心,”徐瑾起身,彈了彈袖子,淺笑道,“顧清崖走了,他身上的輪回道,我會搬到你身上,然後将你放入極寒地獄,日日清醒地體驗萬鬼噬身的痛苦——”

“千年以後,我還要你入世輪回,每一世都如同我一樣凄慘地死去。”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好好嘗一嘗,他曾受過的所有苦難與不公。”

徐瑾說着,彎下腰去,笑眯了眼,猶如調/教一只狗般,拍了拍他的臉,一字一句道:“可千萬,別、死、了。”

作者有話說:

我說一個數,下章完結!聽懂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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