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囹只停留了片刻, 很快就走了。
臨走之前,老遠還能聽見那青袍道人胡吹亂造的聲音。
“您看您印堂發青,一看就是子嗣稀薄……”
“胡說, 我有八個兒子!十個女兒!什麽子嗣單薄,你瞎說什麽!”
“所以我說, 印堂發青——印堂在什麽位置,相信您也懂的。”
“……”
那人面色頓時就變得和印堂一樣青。
他匆匆拜別, 丢下銀子就掩面離開了。
道人搖着扇子, 笑眯眯地揪着他那兩撇胡子,優哉游哉道:“諸位盡管放心,本人道號無岱, 人稱江湖神算子!入行以來算無遺漏,行遍大江南北, 一算十兩,今日特惠!童叟無欺!錯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圍觀人群一擁而上, 很快蓋住了那道人的身影。
直到過了拐角, 再也看不見那攤子了,徐瑾才震驚地收回視線:“那是你?”
顧清崖擡手打了個哈欠, 含糊道:“大概?”
徐瑾:“……大概是什麽意思。”
顧清崖笑了下, 環臂道:“大概就是确實是我的意思——年少時我雲游四方,确實哪兒都去過,卻不記得曾見過傅囹了。”
“你道號無岱?”
“那倒不是, 那是我師父的道號。”
“……”徐瑾無語,“你打着你師父的道號招搖撞騙?”
“诶, 看你這話說的, 我不準你這麽說自己。”
“……”
顧清崖笑眯眯道:“修道之人的事, 怎麽能叫招搖撞騙呢?再說, 要騙也是他老人家先騙的,我只是行走江湖時,偶爾借借他的旗號罷了。”
徐瑾有點懵:“?你師父?”
顧清崖笑了一聲:“沒想到吧?我師父無岱就是算命的出身,後來得了機緣,巧合之下才飛升成仙的。”
徐瑾:“不是成神嗎?”
“神與仙不同——”
顧清崖話說到一半,頓了下,擺擺手道,“出了這罩再說吧,反正你也要進那管理局,到時候想學什麽,我直接畫個課本,給你一一記下來,你慢慢看。”
“……”
顧清崖挑眉:“讓臨安仙座親手給你寫學習資料,你可是千年以來的獨一份,怎麽,不高興?”
徐瑾突然後悔為什麽要提起這個話題,累拒道:“這個獨一份我不要也可以的,真的。”
這邊兩人又難得鬥起嘴,那邊寒鳥還在叽叽喳喳:“我還以為你也要算命呢。”
傅囹嗤笑:“誰花十兩信息去算個命?也就一群傻子凡人才信。”
寒鳥嘀咕道:“你不還花十兩銀子把我給買了……也不知道你是哪兒來的傻子。”
傅囹:“……”
她假裝沒聽見。
在周圍找了半天,終于找到了一條人煙罕至的小路。
傅囹把壇子放到一邊,又打開鳥籠放在地上,道:“你走吧。”
寒鳥雖然長着一張鳥臉,但此時卻肉眼可見地表現出了人臉才能展現的情緒——它愣了一下:“幹嘛?”
傅囹低頭看着它,平靜道:“放你走。”
“……為什麽?”
“我沒聽過什麽寒鳥,但我知道鳳凰。你不是鳳凰親戚嗎?”
小寒鳥呆呆地“啊”了一聲。
傅囹被它逗得笑了笑,唇角提起的弧度一閃而逝。
她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麽:“那就走吧——我阿爹說過的,鳳凰是九天神獸,不該拘于囚籠之中。”
她想了想,補充道:“鳳凰的親戚也不該。”
寒鳥沉默了一會兒,卻遲遲沒有踏出籠子。
它攏了攏翅膀,弱弱道:“其實,其實我不是鳳凰親戚,也不是寒鳥……”
傅囹還沒說話,它又急忙補充道:“但我上輩子是!只是因為錯投了畜生道,成了一只不知道什麽品種的鳥……那地府的孟婆湯還是劣質的!我記憶都沒洗幹淨!”
它說着,聲音又小了起來:“我就是只普普通通的鳥,好不容易修煉了上百年,終于能開口說話了,結果一出關,就被人族布置的陷阱給抓了……”
“你真的确定要放我走嗎?”
傅囹噗嗤笑出了聲。
她撥弄了兩下鳥籠的門杆:“好吧,那我再補一句——”
“普通的鳥也不該被困在籠子裏。”
“鳥兒就該自由,就該在天上快活自在地飛。”
一人一鳥對視許久。
徐瑾想到傅囹如今的處境,猜到她是想到曾經老爹說過的話了,心頭一梗,又難受起來。
結果下一秒,那寒鳥又收回了試探性探出去的腳丫子,眼神突然警惕:“不行,我不能被你迷惑,你是不是故意把我買下來又放走,再抓住再放走,好從中謀利?”
傅囹:“……”
她現場就給寒鳥表演了一下什麽叫笑容消失術。
徐瑾傷感的淚一下就憋回去了。
她面無表情地揉了下通紅的眼眶:“确定了,是大塊頭本人。”
不管是幾百年前還是幾百年後,都如此愚蠢欠揍。
寒鳥瞪大眼睛,抱着翅膀吱哇亂叫:“你看!你不說話!你不說話就是承認了!好哇我就知道,人族沒一個好東西!小爺今天我還就不走了我,我看你能怎麽辦……”
傅囹:“不走?”
寒鳥被她的眼神看得心裏一冷。
下一刻又想起:這不就是個看上去才十歲左右大的小屁孩嗎,他怕什麽?
于是挺了挺胸膛,豪氣沖天道:“不走!”
傅囹扯了下嘴角。
她拍了拍手,啪地一下把籠子門關上,随後提起籠子,抱上壇子,轉身就走。
寒鳥懵了:“不是,你又幹嘛?”
“不是不想走嗎?”傅囹微笑,“那幹脆別走了。”
寒鳥:“……”
這個小丫頭怎麽不按套路出牌!
它強作鎮定,嚴肅道:“說不走就不走!我韓承風從不食言!”
傅囹道:“你不走,那以後就只能做我的寵物了——叫你什麽好呢……你叫韓承風?”
“怎樣?”它理直氣壯道,“小爺我姓韓名淼字承風!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等等,你說什麽?”
做寵物?
傅囹仿佛沒聽見一般,喃喃自語道:“哦,韓承風啊,好名字……那以後就叫你三水吧。”
韓淼瞪眼:“什麽三水!和我名字有什麽關系!”
什麽難聽的破名字!
“你的名字不是三水淼嗎?”
傅囹眨了下眼,不容置疑道,“不是的話也沒關系,從今天開始就是了……好了,不用再說了,就這麽愉快地決定吧!”
韓淼:“……”
絲毫沒有反抗餘地。
它憤憤地咬起了鳥籠杆子洩憤,有點後悔剛剛為什麽沒直接走。
餘光瞥見那壇子裏有什麽東西在蠕動,韓淼不由退後兩步:“你買的什麽東西?”
“這個啊,”傅囹低頭看了一眼,語氣平淡道,“蛇和蠍子咯。”
韓淼:“!!!”
他崩潰道:“你小小年紀竟然養蛇和蠍子?那是我們寒鳥一族的天敵,快拿走!快——有它們沒我有我沒他們!”
傅囹:“我不。”
韓淼:“為什麽?”
傅囹故意說:“因為它們是我買來的,和你一樣都是我的寵物,我憑什麽丢了他們留下你?”
韓淼結巴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傅囹臉上愉悅的笑容在踏進客棧的一瞬間就消失了。
這家客棧被他們包了好幾天,沒人來住。
此時易阿婆就坐在大堂中間,易希正在一旁眼神閃爍地對她低聲說些什麽。
傅囹讓韓淼閉嘴別說話。
她拎着鳥籠,蹑手蹑腳想從兩人背後先上樓,把鳥籠放到房間裏再說。
但擡起的步子剛落到樓梯上,就被易阿婆喊住了。
她頭也沒回,語氣淡淡的:“過來。”
傅囹僵了片刻,放下攏起來的裙子,偷偷把鳥籠放在樓梯拐口,确定他們的角度看不到,這才低着頭走了過去。
韓淼意識到有些不對勁,也聽話地閉了嘴,沒發出聲音。
“去了這麽久才回來,做鬼去了?”易阿婆斜眼瞥她,手裏端着茶,“易希跟我說,你還自作主張跟老板交易,買了一只鳥回來?”
傅囹剛把壇子放下,聞言豁然擡頭:“……你讓他跟蹤我?”
易阿婆冷眼看了回去。
片刻後,傅囹默默低下了頭。
易希在旁邊添油加醋:“自作主張,拿阿婆您的錢買寵物,還有膽子指責您,真是不知悔改——她那鳥我看見了,就在樓梯口放着呢,要不要給您拿過來瞧瞧?”
“不用了。”易阿婆放下茶杯,不甚在意道,“也不是什麽重要東西,既然都買了……那就拿給掌櫃的,晚上炖了湯喝吧。”
易阿婆笑嘻嘻地應是,說着就起身,要去樓梯口拿鳥籠子。
傅囹胸口起伏了兩下。
她握緊拳頭,嘲諷道:“我只是買了只鳥而已,悶着無聊消遣罷了……若是這都不行的話,恐怕恕我,不能再聽您的話,跟在您身邊繼續學習這所謂的蠱術了。”
易阿婆頓了下,擡手示意易希站着別動,目光卻盯着傅囹,坐直了身子:“小丫頭,才服了沒半天,又生逆骨了?”
傅囹閉了閉眼,道:“反正我被折磨了這幾個月,我也看透了,我很難打敗你,既然能力不足不能報仇,又連養只鳥的自由都沒有,我還活着幹什麽?讓仇人繼續折磨我嗎?”
她冷冷道:“你今天要是把鳥帶走了,我能立刻死給你看,反正我也沒什麽牽挂了,我怕什麽?”
易阿婆皺起眉:“小丫頭片子,你威脅我?”
傅囹擡了擡下巴,淡漠道:“沒有,怎麽敢威脅師父您呢?只是想您自己掂量掂量,我若是當真如此不重要,去和那鳥一起死了也無妨。”
氣氛緊張。
韓淼在樓上聽得模模糊糊,聽到那老婆子要把自己炖了熬湯喝,頓時炸毛道:“老太婆!你知道我是誰嗎你!我是西天寒鳥!鳳凰親戚!你等我爺爺來你就死定了你……”
易希煩得不行,讓這破鳥閉嘴。
破鳥才不聽:
“你們都要把我炖了,還要我閉嘴?我呸!我呸呸呸——”
叽叽喳喳的鳥叫聲打破了這廂沉寂。
易阿婆摸着指間的扳指,緩緩笑了:“好啊,為了一只鳥就敢忤逆我——”
傅囹硬邦邦道:“弟子不敢。”
易阿婆說:“鳥,可以留下,你若喜歡,養着也無妨。”
沒等傅囹松口氣,她又慢吞吞道:“我是舍不得讓你死,你死了,我上哪兒再找這麽根骨奇佳的苗子?”
易阿婆伸出褶皺明顯的手指,指了指她,說:“不過,你不能死,活罪卻難逃——接下來一個月,從此刻起,你每三日只能吃一頓飯,不許上馬車,不許睡床榻,不許站在我面前——”
傅囹抿了抿唇:“不許站着……什麽意思?”
“還能有什麽意思?”
易希原本聽見不殺這鳥了,還很不樂意,聞言卻又喜笑顏開,道:“當然是讓你以後見着師父——都要跪着了!”
傅囹沉默片刻。
易希斥道:“沒聽見師父說嗎?從此刻起!還不跪下!”
傅囹低頭,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緩緩跪了下來。
易希擡腳就踹了她肩膀一下:“對師父口出大逆不道之言,師父卻依舊網開一面饒你一命,小師妹,你還不快謝謝師父?”
傅囹低聲道:“謝……師父不殺之恩。”
從這一刻開始,她再也不是靈靈——她姓傅名囹。
這個囹字從前沒能困住她,卻困住了她的父親和那個與世隔絕的小村莊。
一夜之後,無數冤魂化作夢魇、化作“囹”中的囚籠之口,困住了她的魂魄。
也困住了她的餘生數十年。
要她永永遠遠,都因這個囹字糾纏痛苦一生。
生不得,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