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我?”
“是啊, ”易阿婆嘆了口氣,十分憂愁般,“像你這樣的天生命硬又屬陰之人, 實在不可多見,太适合煉蠱了——怎麽樣?有沒有興趣做我老婆子第二個徒弟?”
傅囹又低下頭去。
她眼眶紅得厲害。
徐瑾已經挪開顧清崖擋在面前的手, 看見了這一幕。
她也終于明白,老爹那晚教給傅囹她的名字時, 為何目光那般惆悵。
如果當真是要傅囹在這裏待一輩子, 才能活下來,那為什麽老爹又說,支持她追求自己的抱負, 支持她未來離開這裏呢?
除非那位神算子算出來的,并不是她留在這裏才能保住自己。
而是她必須留在這裏, 才能保住“親人”。
徐瑾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麽沒能早點猜到。
——即便她清楚,早點猜到也無法解決什麽。
他們到底只是這些過往的看客, 而非親歷其中。
傅囹應該也是想到了這些, 拳頭攥得死緊:“你殺了我爹,還要我做你徒弟?”
易阿婆嚣張地哈哈大笑起來, 易希也跟着一起笑。
“你只有兩個選擇, 一是跟着我們,二是,我現在送你這丫頭去跟你那犟骨頭的老爹團聚。”
“但你若想報仇, 那可真是太好了。”
易阿婆眯着眼笑,鼓掌道, “老婆子我就喜歡有逆骨的徒弟, 這樣的徒弟, 再好打不過——丢進地窖裏餓一餓, 再放在蠱蟲堆裏睡上幾天,你就是長了一身逆骨,也能叫你骨頭都折斷。”
“你想殺我?當然可以。待有朝一日,你能強到殺得死我的地步再說吧。”
易阿婆目光炯炯,舔了舔幹裂的嘴唇,似乎還有些期待:“而我,會很期待親手将你培養到那個時候的。”
傅囹沒有再說話。
她最後看了一眼家中木屋的方向,卻除了那一地散灰,什麽也沒有看見。
老爹說,讓她早點回來吃紅燒肉。
她今天明明已經很早就趕回來了。
但老爹卻失了約。
她紅着眼眶,回過頭,跟着兩個殺父仇人,踏過屍山血海,一步步地離開了這個養她長大的村子。
再也沒有轉身看一眼。
世外桃源,終究不能如同書中所言,避開一切混亂。
是她引來了晉太元中那個“誤入桃源”的“漁人”。
是她為這個小村莊招來了殺身之禍。
而她日後無數個歲月裏,都會永遠記得,那一雙雙熟悉的、死不瞑目的眼。
……
徐瑾跟在傅囹身後,眉頭緊皺,始終沒松下去過。
顧清崖在幻境裏,又變回了他那身黑袍,行動間衣擺翩飛,配上他那副看似懶洋洋卻背如松的姿态……
如果不是他走路是飄起來的,徐瑾幾乎都有種他和這背景徹底融合了的感覺。
“你好像,很難過?”
徐瑾盯着靈靈隐約顫抖的肩線:“畢竟也是看着這麽多天過來的,跟妹妹都差不多,是人都會難過吧?”
顧清崖嘆了口氣,拍了下她的肩膀:“雖然如此,但這畢竟是幻境——不要被它所影響了。”
情緒起伏越大,和幻境融合吞噬的概率也就越大。
徐瑾沉默着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半年時間裏,傅囹漸漸了解到了很多事情。
比如這對祖孫,根本不是去往撫陽尋親的,他們來自西北之地的綿族。
綿族人擅蠱,是人間大族,子孫徒弟遍地,也算門生滿天下。
而易阿婆,是當今綿族族長的妹妹。
據她所說,她是十分瞧不起自己那個老不死的姐姐的,又自恃才高,數年以前就離開了綿族,四處雲游,尋找能傳承她衣缽的繼承人。
她對傅囹的天賦很滿意,也就更不滿意于她冷漠的态度。
半年雲游時間裏,因為傅囹不聽話不肯給毒蟲喂人肉,她被丢進惡虎狼窩過,胳膊被撕下一大塊肉。
後來又因沒有傷藥治療,發了五天的高燒。
雖然還是挺過來了,但那傷口卻再也沒有長好,從此留了一塊碗大的疤。
也因為不肯跪地行拜師禮,被扔進毒蛇蟲群裏過,為了逃命跑斷了兩條腿。
随後又雙手被繩子綁在馬車後,拖着兩條斷腿,沿着從撫陽至雲南的官道,跪了一路。
血灑長亭。
而易希就坐在馬車裏,眼含惡意,興奮地看着這一幕,從日升到日落。
傅囹最終疼昏了過去,差點就交代在了這條路上。
易阿婆找了大夫又把她從鬼門關生生拽了回來,偶爾随手丢點傷藥,自認寬容地讓她養了三個月的傷,實則是囚禁了她三個月。
三個月。
她在一間除了床什麽也沒有的屋子裏從一開始的焦慮難安,到後來的麻木不仁,只需要三個月。
易阿婆的治療并不盡心,她這場大病還是落下了病根,一到夜裏就膝痛難忍,痛不欲生。
徐瑾看着她每每痛到失眠,抱着桌子發瘋撞頭,那股撲面而來的窒息感仿佛也随着月夜的黑暗,悄無聲息地融進了她的骨髓裏。
傅囹的傲骨,仿佛都因為這一次經歷而被打斷了般,肉眼可見地消瘦了下去,眼底卻沉疴難消。
三個月後,易阿婆再讓她拜師時,她面無表情,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跪了下來。叩首道:
“弟子傅囹,見過吾師易無涼。”
易阿婆很滿意,撫掌和一旁的易希笑道:“阿希啊,所以我說了,這世間哪有那麽多誓死不屈的傲骨?只要經死過一次,看他們還能如何處變不驚——什麽傲骨,不過都是沒斷過罷了。”
易希谄媚地給她敬茶:“阿婆說的是。”
這杯茶易阿婆沒喝。
她眉眼帶笑,舉着杯子,擡手将茶水盡數倒在了傅囹頭頂。
滾燙的水花呲在她額頭,順着臉頰而下。
“看你順眼,這茶賞你了。”
傅囹卻一動不動,只閉上了眼,再次叩首。
“……謝師父恩賞。”
徐瑾第無數次看得心生憤懑,但那火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得,無法發洩。
顧清崖靠在門檻上,看着傅囹接了易阿婆的吩咐,出門去買新的蠱蟲種子。
他瞥見徐瑾的眼神,慣例擡手點了下徐瑾背脊上的某個穴位,懶散道:“莫生氣了,依我看,傅囹并非是那種能輕易屈服之人。”
徐瑾心說你廢話:
“但我就是憋屈。”
“總憋屈不行啊,我看你中毒已深,”顧清崖想了想,伸手到她面前,一本正經道:“不然你咬一口?”
“……”
徐瑾白了他一眼,轉身跟着傅囹離開了。
“真的沒辦法揍這老妖婆一頓嗎?”
顧清崖沉吟道:“倒也不是不行。”
徐瑾眼前一亮,鎮定道:“你說。”
顧清崖攤了攤手:“但你可想清楚了,這裏所發生的一切,不過是幻境之主的記憶,這些景象都是她燃燒自己的精魄才得以還原的,包括裏面的人。”
“你揍這老妖婆,實際上就是在揍傅阿绫。”
徐瑾:“……”
她瞬間失去興趣,不再提起這個話題。
傅囹已經進了一家專賣小寵物的店。
店主和易阿婆做過很多次生意,當然,這種毒蟲毒蛇之類的蟲苗,在這個時代雖然不違法,但也不是達官貴人們愛養的,所以不能正經擺在明面上來買賣,都是私下生意。
易阿婆定時定點給錢,傅囹只負責過來拿東西。
她按照易阿婆的囑咐,從店主那裏得到了一個壇子,第一次在裏面看到了毒蟲的蟲苗。
傅囹抱着壇子剛要走出店門,餘光卻又忽然瞥見了放在窗臺的一只鳥籠。
籠子裏的鳥通體七彩,毛色漂亮,長相類似鹦鹉,又不是鹦鹉,此事正罵罵咧咧口吐人言:
“放爺出去!等爺出去了弄死你個破老板!等着……”
傅囹腳步一頓,轉頭。
老板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忙過去将那鳥籠一捂,鳥的叫聲就被悶在了他懷裏。
他陪笑道:“這就是只鹦鹉,剛從賣家那裏拿過來,不适應環境,又跟上個主人學了些髒話……您別在意。”
話音未落,懷裏的“鹦鹉”悶聲破口大罵:“放你娘的屁!小爺我是寒鳥,西天寒鳥,大妖你懂不懂!鹦鹉你奶奶個頭啊!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拔了毛的鳳凰不如雞……”
一旁剛跟上來的徐瑾兩人對視一眼。
聽着那熟悉的聲音,徐瑾震驚道:“不是說韓淼和傅囹的初遇是投胎下凡歷經情劫嗎?怎麽還是只鳥?”
“也許是——”顧清崖沉思道,“錯投了畜生道?”
“……”
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可他看上去不像韓淼那個大塊頭。”
本來他們猜測,韓淼遲遲沒出現是因為他附身到了自己身上,但眼下看來,這鳥眼神清澈中透露着一股愚蠢……
并不像是有後來記憶的樣子。
顧清崖再次沉思:“也許已經附身了,只是他和傅阿绫前世親密,受到幻境影響也就更大,應當是進了這裏就沒什麽現世記憶了。”
徐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還能救不?”
“能。”
不過得看完這場幻境,找到因果,才能找到罩成之根。
罩若破了,就死不了人。
徐瑾也就放心了。
那頭店裏老板聞言,立馬把籠子捂得更緊了,同時斥駁道:“你是鳳凰嗎你就亂說!”
寒鳥頓時支支吾吾起來:“往上追溯一下,鳳凰和我寒鳥一族也有些血緣關系……我怎麽不算鳳凰呢?”
老板嗤之以鼻:“你喊鳳凰一聲老鄉,你看鳳凰應不應就完事兒了。”
寒鳥:“……”
老板又壓低聲音,惡狠狠道:“我說你是鹦鹉你就是鹦鹉!再開口亂說話翅膀給你折了!”
傅囹臉側的燙痕還未消失,因為天生皮膚白,反倒更顯眼了些,像條蜿蜒扭曲的紅蜈蚣。
淡漠的表情配上她年紀尚小的這樣一張臉,莫名顯得有些令人心悸。
她看着老板和一只鳥交流自如,半晌,才開口回道:“鹦鹉不鹦鹉,我還是看得出來的。”
老板朝她擠了擠眉眼,壓低聲音道:“您也知道,咱們做這行生意的,時不時就遇到些稀奇物什……這鳥是我廢了好些法子才弄來的,您出去可千萬別亂傳……”
正說着,不知怎麽想的,傅囹的腳步忽然變了個道。
她伸手比了個數:“十兩,這只鳥賣給我。”
老板愣了愣:“可……可易阿婆似乎從不跟我們做這等寵物買賣……”
傅囹:“是我要買。”
老板為難道:“那易阿婆日後付款,若是問起來怎麽突然多了一筆數目……”
傅囹淡漠道:“我是她的弟子,她要問責,也只會問責于我,你只說是我要買就行了。”
老板一咬牙:“行吧。”
于是這只會說人話的鳥就這樣用十兩銀子被傅囹拎走了。
一邊在鳥籠裏晃,一邊還在叫嚷不休:“喂!你個小丫頭!我可不是什麽供人豢養的寵物!我是西天寒鳥!西天寒鳥你懂不懂!大妖!我勸你趕緊把我放了,不然等我爺爺來了……”
傅囹冷漠道:“閉嘴。”
寒鳥沉默了須臾。
然後又叫嚣得更厲害了:
“你讓我閉嘴我就閉嘴!你把小爺我當什麽人了!”
傅囹另一只手還抱着壇子,一時騰不出手來。
她微微皺眉,尚且稚嫩的臉上布滿了後悔。
怎麽會因為一時沖動就買下這只話痨的傻鳥了呢?
正打算找個隐蔽點的路口休息一下,順便想想怎麽處理這只鳥,然而臨過街口拐角,卻看見了一面帆旗。
上書:一算十兩,料事如神,假一賠十,童叟無欺。
傅囹想,一算十兩,這是平凡人家幾個月的開銷,一看就是騙子。
誰信?
……但真就有人信了。
不僅有,還很多。
一旁排隊的人絡繹不絕,卻十分安靜有序。
場面太過詭異,傅囹忍不住擡頭看了一眼,看見了坐在攤前臉上撇着要掉不掉的八字胡、身後背着一把長劍的青袍道人。
對方仿佛感受到了什麽般,很快也擡眼,直直望了回來。
徐瑾正走着神,見傅囹頓住,也順勢望了過去。
這一看,便猝不及防地和攤前的青年對視在了一起。
虛虛實實,彙合再交錯。
她不由愣了愣,張口:“顧……顧清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