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瑾這輩子沒和人同睡過。
更沒和男人同睡過。
但顧清崖偏偏說他化貓是不得已而為之,如果連休息都要化成貓的樣子,那只是在損耗他的修為。
雖然徐瑾譏諷道:“我沒看出你的修為還有哪裏可以損耗的。”
但顧仙座臉皮厚得很,一邊欠揍地說“那是你眼拙”,一邊毫不客氣地躺到了床上。
徐瑾磨牙,到底還是沒說什麽,繼續寫作業去了。
寫到一半,燈影晃蕩,背後寂靜了半晌,忽然幽幽傳來一聲:“我說真的,本座現在的任務就是完成你的心願,你真想過了,沒有心願嗎?”
徐瑾坐在書桌前背對着床,握筆的手都抖了一下。
她怒而扭頭:“有。”
顧清崖潇灑地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後,聞言懶散一睜眼,活脫脫一個畫裏走出來的風流少年:“說。”
徐瑾毫不客氣地把剩下三本作業都甩到他身邊:“幫我寫作業。”
顧清崖:“……”
他翻開冊子看了幾眼,皺着眉又合上了,眉目間含着幾分真情實意的為難:“這……恐怕不行。”
臨安仙座縱然有通天的本事,睡了這千年,也沒法無師自通地學會高中數學和英語閱讀。
徐瑾冷笑一聲,“我就知道”四個大字就差嵌在她腦門上了:“要你何用!”
顧清崖還想垂死掙紮一下:“本座好歹是昔日十七仙座之首,其他不論,在捉鬼捉妖這方面還是很擅長的。你看你對這一行有沒有興趣,不然我收了你做關門弟子,手把手教你如何降妖除魔……”
這廂他說的天花亂墜,那廂徐瑾頭也不回,語氣慈悲地扔給他六個字:“睡吧,廢物神仙。”
顧清崖:“……”
不得不說,向來自認為已經無欲無求的顧清崖被她的語氣刺激到了。
他霍然起身,掀起袖子就坐到了徐瑾身邊:“筆給我。”
徐瑾詫異地看着空蕩蕩的手心:“你幹嘛?”
顧清崖面色凝重:“幫你做功課。”
十分鐘後。
徐瑾看着作業冊子上亂七八糟仿佛橫屍遍野的一堆狗爬字,抓着頭發陷入了自我懷疑中。
顧清崖咳嗽了一聲:“抱歉,我沒用過這個什麽……鋼筆?”
徐瑾心累:“那你在寫什麽?”
顧清崖:“本座在學習。”
“?”
“唯有學習才能不斷進步,”顧清崖篤定道,“雖然現在看不懂,但你放心,本座天賦異禀,不過小小課業,我必定讓你看到我為你實現心願的誠意……”
再十分鐘後。
徐瑾:“你要相信,一開始,我是相信你的。”
顧清崖眼神亂飛:“……嗯。”
“但現在看來,”徐瑾抖着滿是墨痕的作業本的手微微顫抖,“你的好心我心領了,但你的誠意大可不必。”
顧清崖十分心虛:“……本座覺得,還可以試試——吧?”
話雖如此,聲音卻在徐瑾注視死人般的目光下小了下去。
徐瑾崩潰:“求你了,別試了,再試試我明天就要逝世了!睡去吧你!”
她就差沒把“滾”字直接鑲在眼睛裏了。
顧清崖自知闖了禍,讪讪一笑,放下筆利落滾了。
事實證明,神仙就不應該沾人間煙火。
徐瑾就打了個盹的功夫,回神就看見自己的作業冊子都毀了,簡直殺了顧清崖的心都有了。
她心累地看着練習冊,認命地開始修鋼筆,修完後滿手墨水都來不及去洗,就開始補後面的作業。
這一面已經毀了,後面的卻還得寫。
經此一遭,徐瑾深刻地明白了一個道理:求神不如求己。
……
後半夜,補作業的徐瑾沒熬住,睡眼惺忪地寫完最後一個字,直接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床榻上,原本一動不動的黑袍青年卻在此時重新睜開了眼,碧色的光亮在他瞳孔中一閃而過。
他起身,看了眼趴在桌上睡着的徐瑾。
這姑娘睡着時眉眼倒沒有了白日裏的沉郁和刻薄顏色,因為原本五官就生的漂亮濃郁,還帶點青澀的嬰兒肥,已經有些昏暗的臺燈照在她臉上,光影讓她此時的眉目顯得更加立體。
隐約間,得見幾分顧清崖的影子。
本來是很耀眼的長相,卻被整日裏的死氣沉沉給壓了下去。
還有這古怪刻薄的性格……
雖說是他的一半魂魄,卻半分也不像他。
顧清崖抽出她還握在手中的筆,再一擡手,她壓在腦袋下的幾本作業都輕飄飄地飛了出來,卻沒有驚動徐瑾半分。
她睡得很沉。
顧清崖順手用除塵術幫她除去了手上斑斑點點的墨水,再将人挪到了床上,幫她脫下鞋子。
他打開這幾本小冊子,本來打算再琢磨琢磨這些作業到底該如何寫——
畢竟堂堂臨安仙座,睡了一覺,醒來連一份作業都寫不出來,着實有些丢臉。
然而他盯着徐瑾沉吟了片刻,忽而碧色瞳孔微微一動。
随即伸手,抓住了她靈魄中探出來的、不知通往何方的三根白色絲線。
靈魄之身,才能觸碰魂線。
《玄道》曰,輪回之中,人生而靈魄有魂線,或紅黑色的緣孽之線,或金綠色的福禍之線,或白色的生死之線。
前二者之線由自己掌握,平日裏的一舉一動,皆會影響線之增減,唯有生死之線,尋常人不會有。
一旦靈魄上出現了生死線,也就代表着,這個人的命數即将到頭了。
什麽樣的情況下,一個人的身上會出現三根生死線呢?
這說明這個人命有三劫,全是迫在眉睫的生死劫,且是被天道規劃好的,所以常人無法看見線的另一頭通往哪裏。
是天要亡她。
若是這三場劫難無法避開,身為另外半魄的顧清崖也難逃一劫,會随着她一同灰飛煙滅。
再看看她身上濃重得快要把她整個人都吞掉的死氣、鬼氣、祟氣——
怎麽辦呢……
顧清崖揉了揉眉心。
其實他看見徐瑾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了,根本不是什麽為了幫她完成心願。
主要目的是為了保她性命,這樣才能也保住自己。
說什麽能幫她完成心願的鬼話……不過是個名正言順留在她身邊的借口罷了。
但是眼下看來,不證明他的價值,這姑娘随時能把他趕走……
顧清崖面色沉重地盯着面前這些花花綠綠的小冊子想:看來不用作業奪取徐同學的信任是不行了。
……
徐瑾又做了個夢。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夢裏她也變成了一只貓,趴在一個人的膝頭挨挨蹭蹭哼哼唧唧。
那人擡手,輕輕落在她頭頂的掌心幹燥又溫暖。
開口,卻是一連串低低沉沉用來哄孩童睡覺的歌謠。
窗外有陽光照進來,落在她一身雪白的毛發上,像是個恬靜安詳的午後,懶散舒适的時光就在搖椅咿呀咿呀的叫聲和那人低緩柔和的唱聲中慢慢逝去了。
……
徐瑾第二天依舊沒在櫃臺上看見自己的早餐錢。
她只瞥了一眼,又收回目光,背着書包面不改色地換鞋出門。
顧清崖跟在她身後不停地打哈欠,出門前多看了幾眼裏屋的位置,眸底閃過幾分沉思。
他活像是一晚上沒睡似的:“怎麽,你又不吃早膳?”
徐瑾頭也不回,也沒管他這個“又”是什麽意思,只嘲諷道:“沒錢,你給我?”
顧清崖眼睛黏在過路人的身上移不開:“我如今也身無分文……那是何物?我昨天看見過許多次。”
“汽車,代步工具。”
“雖比不上禦劍飛行,倒也确實比步行或馬車快得多……那又是何物?我看許多人手中都拿着它。”
“手機,一種現代人手必備的聯系工具,很多功能,最簡單的解釋的是,有了它,相隔千裏也能互相傳音。”
“千裏傳音……”顧清崖若有所思,又問,“既然是人手必備,我怎麽看你沒有?”
“我倒也想要啊,”徐瑾譏諷道,“沒錢。”
顧清崖飄在她旁邊,仗着讓人看不到,還一邊盤腿坐着一邊飄:“沒錢就去賺錢啊。”
徐瑾:“上哪兒賺去?我平時不要上課的嗎?”
顧清崖睡眼惺忪:“想上哪兒上哪兒去。”
“說得容易,”徐瑾陰陽怪氣道,“我可還沒成年呢,您知道成年是什麽意思嗎?當今社會,不滿十八歲不允許打工掙錢,否則犯法,直接把你抓進大牢。”
顧清崖确實第一次聽說有這種規矩,奇道:“那你還有多久成年?”
“一年,”徐瑾頓了頓,又翻了個白眼說,“而且就算成了年,錢也不是那麽好掙的,還得看工作好不好,有沒有五險一金……”
她絮絮叨叨地說着,但見顧清崖哈欠都不打了,一副認真傾聽的模樣,又停了下來。
這個老古董好像一遇到這種現代事物就格外感興趣。
她忽然覺得有些煩躁,沒了繼續說下去的興致,恹恹道:“說了你也不懂,算了。”
顧清崖樂道:“你說了不就懂了?怎麽,昨晚做噩夢了?一覺醒來跟個小炮仗似的。”
徐瑾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我昨天不夠炮仗?”
顧清崖:“倒也确實。”
在他面前這姑娘一直很炮仗。
徐瑾臭着一張臉沒再理他。
路上她看見天鵝湖邊又多了一圈警戒線,但這回只瞥了一眼,到學校時總算沒遲到。
徐瑾看了眼時間,還有五分鐘打預備鈴,往常這個時候教室人都坐滿了,然而今天不僅前桌沒人,同桌那個小胖子也不在。
她想了想:【老神仙,你老實告訴我,你和這個沉湖的案子……有沒有關系?】
顧清崖在旁邊作高人風範:“你應我一件事,我就回答你。”
徐瑾冷笑:【你連我個心願都實現不了,現在幹脆心願都不給了,直接以一換一是吧?】
顧清崖震驚。
他以一種被辜負的目光沉痛地看着她,在徐瑾“你神經病啊”的目光下,半晌才緩緩道:“你但凡把你那些花裏胡哨的課業本拿出來看看,都不會說出這種話。”
徐瑾頓了下,低頭,依言拿出了自己花花綠綠的練習冊。
一打開,整整齊齊滿滿當當,昨晚沾了墨跡的地方,現在也幹幹淨淨一片,寫滿了她的字跡。
但她能肯定,這麽複雜的數學公式,不可能是她這個萬年學渣寫得出來的。
什麽時候寫下來的,她甚至都沒有印象。
再翻翻其他練習冊,也是一樣的情況。
那麽答案只有一個。
有人夜裏做賊,幫她把作業又全都重新寫了一遍。
徐瑾想到這裏,又看了眼自己早上起來就莫名變幹淨的手掌心,面不改色地合上練習冊:【你先說是什麽事……等一下。】
顧清崖看清楚了她前前後後的神色變化,表情愉悅地示意她說。
徐瑾:【你一晚上,就學會做這些題目了?】
顧清崖:“我說了,本座天賦異禀。”
任何事都是。
徐瑾卻皺眉:【你騙人!】
顧清崖:“?”
徐瑾怒道:【就你這學習能力,還說和我是同一個人,騙鬼呢?我月考數學從來沒及格過!】
雖然不知道什麽是月考,但顧清崖也能從字面意思猜出來。
于是他“啊”了一聲,輕飄飄道:“可能是因為靈魄分裂的時候,神智都留給了我吧。”
徐瑾:……
自取其辱。
學渣徐瑾覺得今日深刻體驗到了這四個字的涵義。
她呵呵笑了一聲,心底那一絲感動散的一幹二淨:【要我幫你個忙是吧?】
顧清崖心底冒出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果不其然,只聽徐瑾微笑道:【想,都,別,想。】